誰願做傻子

誰願做傻子

1,

衛蘭和君昂剛剛過上好日子,就在投資上產生了嚴重分歧。

君昂要拿全部身家去承包廣告大屏。衛蘭不想傾家蕩產。

君昂說:“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搞。”

他在逼她。

她寸步不讓:“要搞你搞吧,要不然就辦個假離婚。免得到時候生意賠了,連房子都得當出去。”

那是氣話。

他猶豫了一下,居然說:“聽你的。”

她的心咣一下碎完了。

2,

衛蘭覺得他之所以敢這麼橫,是吃準了她在兩性市場中的優勢被削弱,離了他也找不著更好的。

她努力鎮定了一會兒,開始思考下一招兒棋。

她決定讓君昂把婚前買的車也過戶到她名下。反正假離婚是為了規避風險嘛,財產全歸她,債務全歸他。

這樣想想,似乎解恨了一些。

兩人一整天沒有說話。第二天晚上君昂回來,他看上去很疲倦,趿上拖鞋就呱呱呱進臥室去了。

衛蘭在客廳沙發上紋絲未動,內心卻波濤洶湧。她按捺不住,衝進臥室裝作找隱形眼鏡的盒子,把抽屜開得山響。她憤怒地發現,君昂竟然睡著了!他們明明面臨著天大的事,他竟然還能睡著!她狠狠踢他伸出床的大腳:“又不洗腳!”

君昂哼唧一聲,醒來,不滿地看著她:“你又怎麼了——”

這是衛蘭最痛恨的一句話。“我先談談我的想法,”她剋制著憤怒,開門見山:“房子、車子、公司都過戶給我。”

“那債務呢?”

她沒吱聲,抬眼輕蔑地看他,那眼神意味著,你不在說廢話嗎。

“債務也平分吧。”他笑笑地坐了起來,像在開玩笑。

“那還算是什麼假離婚?”她寸步不讓。

“那可不行,萬一你真跟別人跑了,我就慘了。”他輕鬆而自然,他是怎麼做到的呢。她覺得自己完全技低一籌。她不由自主將劍拔弩張收斂一些。她換到另一邊床頭櫃去翻她的隱形眼鏡盒,表面的熟稔相知掩蓋著內心的廝殺。

如果他的下一句是:“算了算了,我奮鬥不就是為了你嗎,你都不高興我幹嘛還要冒這麼大的險?”她一定會原諒他所有的愚蠢。

可是,他說:“你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早就計劃好的?”

她的心一緊,轉過臉來盯住他。她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提假離婚是一個巨大的失策,令他們本來就七年之癢的婚姻更加嫌隙叢生。

“沒有。”她認真、坦誠地對他說:“我沒有第三者,在這之前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靠離婚發財。”

他有點不耐煩地說:“那你非要假離婚就自己擬協議吧。”

3,

一場博弈拉開序幕。

衛蘭在網上搜怎樣離婚。很簡單,就是拿三份簽好的離婚協議、戶口本、身份證、結婚證去民政局。三份協議中一份民政局備案,兩人各持一份。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談判好,所以協議也仍是試探性地來。衛蘭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寫:房子、車子,公司全部股份和兒子監護權歸她。當年為了開公司借了50萬元債務,還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部歸君昂償還。在寫的時候,她斟字酌句,確保這事兒要是演成真的了,她的硬體也還能頂一部分軟體,讓自己還算搶手。同時她也琢磨著他討價還價的可能,制定了一下底線。

協議擬好她給君昂打電話,君昂讓她從QQ上傳給他,他在公司列印。

她就開啟QQ,一句話沒說,直接傳給他。

過了一會兒,QQ跳出小視窗。君昂說:“公司股份不能全給你。我們一人一半吧。我剛諮詢律師,他說靠離婚規避債務的事如果真的鬧大,法院會查,像我們這種傾向性特別明顯的,不行。”

她想了想,她覺得他的要求不算過分,無論是不是因為害怕假戲真做,這點要求在她的底線以內。反正他們家她最喜歡的是房子,當年兩人湊了80萬買的,現在已經市值兩百萬。於是她問他:“其它呢?”

“其它就這樣吧。”

她關了電腦,慢慢走出去搭車去他公司。她心裡有莫名奇妙的悲壯。她不知道這事兒怎麼就演著演著演成真的了,跟做夢一樣。她又琢磨了一下要萬一真離了是不是值得,好像沒有什麼肉痛的。結婚7年,雙方兩個大家庭矛盾重重,他和她父母每到逢年過節就鬧得雞飛狗跳,她曾經一萬次想離婚又不得不因為對重新選擇的不自信而被迫包容。各種不恩愛、越來越嚴峻的怠慢,到今天他寧願假離婚都不作出讓步,她已灰心。

到了廣告公司,辦公室還有別人。君昂示意她不要吱聲,他嘩嘩譁把協議打印出來,把他改過的部分指給她看。上面他把公司股份那一句話改成了他說的意思。衛蘭點點頭。君昂就開啟抽屜找筆,找了一支,寫不上字,他又彎腰去找。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沒有驚動任何人。在這個空隙衛蘭又看了一眼協議,這一眼她差點瘋掉——只見房子詳細地址後面的一排字,被君昂改成:“此房歸雙方共同的兒子所有,在兒子年滿18歲以後雙方配合過戶。衛蘭擁有使用權,如果女方再婚,不得居住此房。”

一股惡氣在衛蘭每一個毛孔裡橫衝直撞,如果她沒有看到就這樣簽了,要被坑成什麼樣?!當年她以離家出走為代價嫁給他、為了給他省錢連結婚戒指都沒讓他買就終生相允,結果他就是這樣回報她的?!她是保姆嗎,帶孩子才能住他們共同出錢買的房子,嫁給別人就連住的地方都不給她?她真是對他信任啊,連看都不看仔細就準備簽字……衛蘭一句話沒說,狠狠把幾頁紙摔在君昂臉上,奪門而出。辦公室裡的人瞠目結舌。

走出公司,衛蘭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悲憤到極點人是說不出話的,只有顫抖。

君昂的電話很快打來:“你又怎麼了——”

以往衛蘭從來無法有力地回擊他這句話。今天,她把攢了無數年的怨恨全部吼出來:“卑鄙!我要跟你離婚——房子車子什麼我都要——我一步都不會再讓著你——你不簽字咱們就打官司!”

是的。離婚。萬分確定。矢志不渝。

這些年來他只知忙事業,兩人感情乾涸得可怕。她懷疑他早已不愛她了,但又不能確定,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轉化成親情?她看著別人的婚姻也都是如此日常,只好在煎熬中鼓勵自己接受生活真實的模樣。現在,他連錢都對她這樣刻薄,她還有什麼可堅守的?就算最後她什麼都爭不來,她也一定要離開他。這是最後的尊嚴。

4,

晚上君昂回來得很晚,喝了酒,眼睛有些紅。

衛蘭反正已經撕破臉皮,她正在臥室打包他的衣服。

君昂在床上坐下來。他問:“這麼著急?”

衛蘭一言不發,越收拾動作越快。

君昂輕輕嘆了一下。他說:“看來你是真的想離,不管真的假的都是要離。”

衛蘭說:“是的。”帶有冷笑。

君昂又嘆了一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份重新列印的離婚協議遞給衛蘭。這一次衛蘭仔細地看了一遍,公司股份各半,房子歸她,車子折價成20萬,他在一年內付給她10萬,使用權在他那兒。

再也沒有比這一份更加認真和公平的協議了。衛蘭如釋重負,答應。她感謝在最後一刻他還是有些男兒血性的,沒有錙銖必較地逼她起訴、上訴,直到兩個大家庭都不得安生。

當然說實在的,她也沒有從這場離婚中撿到天大的便宜,只是不賠血本兒罷了。

5,

第二天早上,民政局剛開門,幾個員工把大門裝扮得無比喜慶。衛蘭才想起來,今天是個結婚吉日。有多少人在走進來的時候以為從此將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婚姻啊,就像小孩子在開學買了新書包,以為生活會從此不同,其實過了兩天,還是一樣。

離婚登記處在一個小走廊裡,和結婚登記處相比,這個門像廁所門一樣。

工作人員審查了一下他們的身份證明,走過場地問了幾句是不是真的想好了,然後君昂把離婚協議掏出來:“你們要重新打的對吧?我這兒有隨身碟。”工作人員說:“不要你的隨身碟,怕有病毒。你把協議給我我看著打就行。”衛蘭很吃驚,原來不是自己把簽過字的交給民政局就行了,她問他:“你怎麼知道要重新打?”君昂看都沒看她:“我問過律師。”

她還是不理解,問工作人員:“為什麼要重新打?是必須重打嗎?是每個地方都這樣嗎?”

“我們備案要用我們自己的紙。你們語言不規範,我們都得重新給你們排,還要念給你們聽再讓你們簽字。”衛蘭看了一下,他們用的紙張真的不是普通的A4紙。上面印刷好了某民政局的字樣,有編碼。

衛蘭一下子抓狂了,既然君昂知道,他為什麼還要偷偷改一下離婚協議?

君昂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平靜地說:“我是試探你。”

叫她到辦公室、筆寫不出字、他到處找筆,全是圈套?他只是害怕她真的再婚?他只是試探她是不是真的想離婚?

在她灰心得恨不得殺了他時,卻不知道他也灰心得無以復加?

這時工作人員已經列印好了新協議,他們唸了一遍,君昂和衛蘭都木訥地表示認可。君昂刷刷幾下把三份協議自己應該簽字的部分簽了一遍。協議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要抄一遍,“我自願離婚”諸如此類。他抄得飛快,衛蘭只好跟在後面,懵懵懂懂地把要寫的都寫了。

一分鐘離婚證就列印好,交給他們。兩人一起下樓,跟做夢一樣。君昂接了個朋友的電話,說新投資的事。他說對方無端漲價,這事風險很大,可以考慮放棄,他說之所以曾經準備冒險也是想奮鬥出樣子讓老婆家人看得起。現在反正也沒必要了。他離婚了。

衛蘭很想罵他,卻根本找不到和他正確交流的方式。他們一錯百錯,重疾難返。在失去激情的婚姻中,如果她僅僅把假離婚當成規避風險的辦法,那麼他雖然不高興也會勉強接受。可是兩人都設防,一手比一手高;決戰到最後不得不誤以為對方真心要離,那麼單方無法維繫——成熟的愛情就是因為沒有人願意做傻子,所以把平凡的日子也過成兇險。

“保重。”君昂自己開啟車門鑽了進去,沒有說捎她一截。好像她真的是個陌生人,好像他受了比她還要重的傷之後有了比她更深的絕望。衛蘭難過地在路邊站著,在鴿子翅膀乾澀的撲打聲中,街頭只剩陡然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