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長了腳又能跑到哪裡去呢,還不是牢牢著拴在地上了,哪裡也去不成,你說,農民離開了地咋活呢?”——電影《隱入塵煙》節選
宿命難違——馬有鐵不能死
馬有鐵死了嗎?
當然沒有,他還有用;張永福需要他的熊貓血,二侄子需要他的扶貧房;他不能死,他得活著;
為別人活著,是他的宿命。
所謂
“吃個雞蛋來壓農藥的苦”
,其實是部分觀眾的自我安慰。農藥再苦,苦不過馬有鐵的命。那個雞蛋,肯定不是馬有鐵吃過的第一個或最後一個,而是貴英溺亡時手裡緊抓不放的雞蛋;這個雞蛋,是他倆共同養大的雞娃下的,臨走之前他要細細品味,迴應貴英的遺願,重溫曾經的甜蜜;而馬有鐵自己的遺願,便是如驢一般卸掉枷鎖,
君子兩清,隱入塵煙。
影片結尾的交待,藏著最大的可能:馬有鐵自殺未遂,被救活後成了半個廢人,二侄子以贍養他為名,用馬有鐵的土胚房拆遷款,換了城裡的貧困戶照顧房,順手拉走他和貴英的勞動成果;
被放生又跑回來的驢,不過是另一個馬有鐵,
繼續替他為三哥家當苦力……
用草編的驢,麥芒編的驢,被罵賤骨頭的驢,處處藏著
無處安放的弱者宿命。
被剷掉的麥苗,被啃的苞穀苗,得靠自己站起來的雞娃;面對宿命,馬有鐵選擇
順其自然。
遭瘟的生命,像被詛咒了,總有髒東西,甩都甩不掉;
生為弱者,只能認命。
弱者的命運,彷彿萬花筒般的雞窩,猶如八卦迷宮似的磚胚,偶爾閃現希望,終究
宿命難違。
至於散場後的補充字幕,更像是電影本身的宿命。
還有多少馬有鐵和曹貴英,一輩子都看不到這部電影?
“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呢,麥子也一樣,它也有它的命數呢!還不是,到夏天讓鐮刀割掉了?”——電影《隱入塵煙》節選
同病相憐——飛蛾撲火的愛情
貴英常有,馬有鐵不常有;
真是這樣嗎?
貴英嫁給馬有鐵,是不幸中的萬幸。自認還不如驢的曹貴英,第一次見到會心疼驢的馬有鐵,盯著凝視很久。親眼所見,她卻不信;上天對她從沒好過,不大可能如此安排。貴英忐忑不安,生怕墮入更大的深淵。沒想到,馬有鐵很自然就接納了她,處處照顧她的尊嚴,無微不至愛護殘疾妻子;曹貴英內心的愛被喚醒,她開始真正心疼馬有鐵;倆人互相體貼,結成苦命鴛鴦。
貴英之於馬有鐵,絲毫不亞於馬有鐵之於貴英,同樣彌足珍貴,誰也離不開誰。
同病相憐,合二為一;夫妻倆有了夢,想要自己的小窩。
哭哭笑笑,蛤蟆尿尿;建房遭受打擊,只能彼此笑著哭。
馬有鐵唯一一次罵貴英,還原了夫妻該有的樣子,更揭示了人性貪婪;
一旦點燃希望,就會渴望更多,誰也不能免俗。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兩人的和解,自然是必然。
屋簷的哨瓶,地裡的青草,成熟的麥芒,多麼浪漫的天賜!
雞窩的光芒,麥花的印記,腰間的繩索,多麼浪漫的愛情!
隨著新房落成,夢想走向幻滅;
正是希望,正是愛情,引領著夫妻倆,飛蛾撲火,隱入塵煙。
那條代表時代洪流的水渠,見證馬有鐵和貴英的浮沉,看似美好,暗藏兇險。
命運之河,從來沒有弱者遨遊,更不存在逆流而上。
“對鐮刀,麥子能說個啥?對啄它的麻雀兒,麥子它能說個啥?對磨,麥子它能說個啥?被當成種子,麥子又能說個啥?”——電影《隱入塵煙》節選
弱者互殘——生存遊戲潛規則
除了貴英,馬有鐵的生命裡有倆真正的老鐵,一個是他的驢,另一個是放羊的光棍兒。沒有親情的溫暖,卻擁有愛情和友情;對一個男人而言,他也算不枉此生。
借給他雞蛋的鄰居,嘗試撈救貴英的老王,肯定還有其他幫過馬老四的熱心村民;除此之外,並無絕對壞人。
現實世界隨處可見
被變壞的人
,馬有銅、張永福之子、馬有文、馬成萬,
包括我們自己。
老三馬有銅倆兒子都要娶媳婦,卻只有一套婚房;開支很多,他得算計。
為了省錢,指派老四趕驢車去拉傢俱;這倒沒啥,問題在於老四不辭辛苦拉回傢俱,卻被他斥責到家太晚,毫無兄弟間的疼惜關懷。
為了二兒子有新房,主動替馬老四出錢申請貧困房指標,也能理解;何況,老四自己並不想要城裡的新房。馬有銅的可惡,在於那兜婚宴剩菜;大兒子結婚不請四弟,足見無情;這種無視,才是對馬有鐵的真正傷害;在老三眼裡,四弟就是長工,跟驢沒啥區別。
像這樣的兄長,實際並不多見;但也確實存在。
不良婚俗的巨大影響,不容忽視;生存壓力,正在深刻改變每個人;人情淡薄,事出有因。
張永福承包村民的地,又僱村民種地,既給地租又付工錢,村民們皆大歡喜;等他生病住院,他兒子開會說,去年產的苞谷還都沒賣出去,今年村民把地領回去自己種,言外之意地租和工錢都不用付,村民又是皆大歡喜。
張永福兒子很會來事兒,兩次替馬有鐵掏錢買大衣;每次來找馬有鐵獻血,不失時機總要提及他的“恩惠”;用兩件破大衣換救命的熊貓血,完全是不等價交換,卻屢試不爽。
馬有鐵多次給張永福獻熊貓血,提出條件,讓張家把拖欠村民的地租工錢結清;後來,張永福兒子部分兌現了承諾;卻是拿沒賣出的苞谷高價抵算地租,等於趁機狠狠敲了村民的竹槓。
積壓的糧倉解了套,兼得差價之利,還清算了拖欠的地租;你看這場租地遊戲,有錢人的算盤從不落空;商人本性,暴露無遺。
輪到馬有鐵領地租,他主動提出減掉兩件大衣的錢,張永福兒子大可客氣一把,堅持大衣是獻血的回報,不值啥錢,回送人情;可他沒有拒絕,只說好好,笑著照辦。表面上看唯利是圖,實際上被震撼到了!他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人,如此驚人之舉,照辦就是尊重。
張永福之子,像極了我們身邊很多聰明人;說不清楚。
“一碼歸一碼”
,不只是馬老四的處世原則;在農村,很多人都這樣。只是同時,更多人選擇
“等價交換”
;具體如何行事,得看實際情況。
村裡傳達危舊老宅拆修補償的惠民政策,之後發生的事情耐人尋味。
馬有文、馬成萬都在南方打工安家,容許馬老四和貴英借住自家老房,絕對有同情心;聽說拆了老房能夠補償一萬五千塊錢,不約而同先後回來拆房;可見也都需要這一筆錢。
馬有文把拆的木頭等廢舊物料留給老四,不少東西后來成為他自建房的基材。馬成萬更講究,專等馬老四新房蓋好才趕回來。對此二人的善意,馬老四心懷感恩;甚至替他們惋惜,感嘆再無燕歸來。那些走出農村的人,不是不明白;城市已成新的主場,他們無暇回顧。
就這樣,老家最需要住處的馬老四和貴英,因拆遷補償被徹底逃離故土的人驅趕,幾近流離失所。
芸芸眾生,皆受同一生存規則支配,極盡內卷;弱勢群體,易被時代快車拋棄碾壓,淪為棄民。
綁在馬有銅手腕上的癩蛤蟆,提示生存遊戲不變的潛規則:
物盡其用,弱者相殘。
自然物種的價值被人類榨取,
弱者擠兌更弱者的生存空間。
最可怕的是同為弱者的看客們,嘴裡羨慕貴英心裡卻嫌棄貴英的女人,邊看笑話邊說風涼話的老男人,不痛不癢,冷眼旁觀。告別之前馬有鐵欲言又止,倒是最好的迴應。
馬老四親手蓋的新房再被推倒,撿回的倆燕子窩終將徹底消失;悄無聲息,無人在意。
“啥不是土裡頭生的?啥不是土裡頭長的?土都不嫌棄我們,我們還嫌棄土呢嗎?土就是乾淨東西嘛!”——電影《隱入塵煙》節選
“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這樣的大結局,貌似才算圓滿;可惜,恰恰不是馬老四想要的。
弱者宿命——無力悲鳴,隱入塵煙;好在,土地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