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田妃·翔鳳琴 | 謝正光

崇禎·田妃·翔鳳琴 | 謝正光

夕陽照射在故宮東北角樓和景山萬春亭上(新華社圖)

1985年,我攜帶家小移居滬上,閱讀上海圖書館所藏明末清初別集。每週一至五,早上步行到圖書館,黃昏時刻打道回府。往返途中,必經鳳陽路,一條取名自明太祖家鄉的熱鬧街市。街上有一座“太陽廟”。廟很小,玻璃門窗亦雖設而常關。朝廟裡窺看,明顯可見一個站立的塑像,雙手分持劍和繩索;塑像代表崇禎,劍用作親殺長平公主,繩索則是自縊的工具,皆無可疑。

事歷三紀,滄海桑田,太陽廟早已煙消雲散了。近日整理有關崇禎舊稿,偶憶前事,爰為拈出,置諸稿端,亦聊記歲月云爾。

選妃

崇禎元年(1628)的一個春日,是登位不久新主選妃的黃道吉日,紫禁城中朱陽館裡喜氣洋洋。

時年二十六歲的崇禎處處顯得有所作為:登極後才三個月,即公佈“欽定逆案”,將“兇殘禍國”的魏忠賢,連同“乳保恃恩”的客氏凌遲處死,二人的餘黨亦隨被一網打盡。新主重用廷臣,留意邊事。四海之內,人心大快。這位昔日的信王,遂搖身一變為“信天子”!

這天陪伴在他身邊的,除宮娥內侍外,還有他先兄的寡嫂懿安皇后,和曾與他共患難的信王妃、當今的周皇后。兩位皇后間,曾有頗不尋常的關係:原來崇禎在信王府選妃時,周氏因體格瘦弱,排名第三,時尚為昭妃的懿安恃見寵於崇禎之先兄,嘗替周氏抱不平:“今信王殿下,睿質方衝。黃花女得婚姻配合,自然長大,合得配信王……乾坤因而定位矣。”懿安當日一言,讓周氏躍升為信王妃,從而順理成章登上皇后的寶座。

這天,崇禎在懿安的指點下,選了兩個妃子。照當時的成規,皇帝選婚,中選者由皇太后以青紗手帕和金玉跳脫系其臂。其時崇禎生母早已下世,皇太后自然是懿安了。得懿安係臂的二人:一是大興袁進賢的女兒,一為揚州田宏遇的千金。

懿安對這兩門親事滿心歡喜,加上週後所出的皇太子慈烺剛誕生,心情甚佳。選妃結束,親自為下聘禮,迎新妃入宮,安排居處:袁妃居西邊翔坤宮,即二百年後慈禧的住所;田妃居東邊的承乾宮,廿多年後順治的董妃曾在那裡住過。

西宮袁妃和東宮田妃

據史載:西宮的袁妃為人“謹退”。閒來在宮中放鴿為樂,又“善剪綵花。每入冬,即制花朵以為妝物,宮中謂之消寒花”。其父即崇信伯,為人也安分。袁妃因此很得周後的歡心。蓋周後本人即經常“裁抑外家恩澤”:登位之初,禁止家人穿御賜黃色衣物;自己生母丁夫人入宮,則堅持先拜見皇后,然後行家人禮。

袁妃且是個節儉的人,在“宮中常服布衣,茹蔬食”,“一切女紅紡織,皆身自之”。由是之故,周後和袁妃相處甚為融洽,周後常約袁妃“遊賞嬉戲”。袁妃拜見周後,被免去常儀,兩人“便坐甚歡”。

相比之下,東宮的田妃在紫禁城中引起不少風波。原來田妃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她在宮中,像她早年束髮纓前那顆碧焰如盤的大明珠,熠熠生光。袁妃固然為之失色,連周後也逐漸感到威脅。

論姿容,田妃“美顏如玉”,周後與之相伯仲。但論才藝,田妃則處處出周後之上:田妃善書,“幼習鐘王楷法”,尤善大書。入宮後得禁本臨摹,“遂臻能品”。她工寫生,能作蘭蕙群芳之圖。春郊試馬,田妃“姿形既妙,回策如縈。名騎無以過之”。宮中蹴鞠,亦“風度安雅,眾莫能及”。田妃又善體聖意,與崇禎對弈,經常佯負一二子。宮裡后妃的轎子,本由小太監槓抬,她獻議改用宮婢,以便合禮。

總而言之,田妃才貌雙全,善解人意,崇禎愈來愈中意,自在料中。他欣賞她的畫,將她所作的《群芳圖》置諸御幾之上;又命她寫一小蘭扇面,攜之懷袖。他喜歡她的書法,便告訴她可隨意在宮中所藏卷軸上題字。一次,崇禎得意忘形,在周後面前稱讚田妃的“雙纏三寸”小腳,而“嗤袁妃之腳幾倍之”,使周後怫然不樂良久!

翔鳳琴

最令崇禎傾倒的,是田妃的琴技。

崇禎本即對音樂極有修養。他不像他那土包子老祖宗朱元璋,將所見樂工“嚴刑以束之”。他登位後,即搜求善音律又善鼓琴的人。袁、田兩妃進宮那一年,適逢大軍收復山海關宣、灤諸城,有一名叫楊正經的年輕軍人,領兵立了大功,作了《鐃歌十曲》上獻崇禎,深得聖心。於是命楊氏定郊廟樂章,賜官太常,賜琴一床,命其人在宮中“以琴聲音理”應詔。

甲申前四載,又召文震亨宣定五音正聲,改撰琴譜,作為郊祀樂章。崇禎本人且作了《百僚師師》等曲,命文震亨及尹紫芝,聯同理琴一張姓太監,訓練宮嬪諸貞娥彈奏最新御撰。

崇禎能作曲,亦擅琴。藏琴名“翔鳳”,取意於班固《幽通賦》“翔鳳哀鳴集其上,清水泌流注於前”。他又是個像嵇康所說有志於“理重華之遺操,慨遠慕而長思”的人,故能欣賞他人的琴技。

與他同年出生的李漁便曾說過:“絲竹之音,推琴為首。然此種聲音,學之最難,聽之亦不易。凡令姬妾學此者,當先自問其能彈與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田妃的主人,毫無疑問是“知音”的。她第一次在宮中彈琴,他即發覺她“指法洪纖,深得宜也”。乃問她“在家何師”,答說是生母所授。次日召母入宮,“與妃一再彈,厚賜而遣之”。自此隸籍宮門,出入聽之。後世詩人,追憶當年宮中母女古琴雙彈的情境,曾寫道:“七絃挑抹何清暢,一室師承不等閒。此曲自經天聽後,肯分餘響落人間。”(王譽昌《崇禎宮詞》)

不久,崇禎另譜出《訪道五曲》:崆峒引、鼓爻歌、據桐吟、參同契、爛柯遊,作為田妃獨奏之用。繼又援唐明皇為楊貴妃設“琵琶班”故事,命田妃於承乾宮中設“琴班”授徒,並挑選了姓範和姓蘇的太監二人作為她的弟子。詩人追記其事雲:“曲分暢操傳何遠,音響高深意自賒。應笑玉環諸弟子,枉將心力事琵琶。”(王譽昌《崇禎宮詞》)

鐵獅巷與天壽山

田妃琴技,得自母授。對宮禁之事,也自幼熟知。原來田宏遇夫婦從揚州移家北京,乃為籌劃獲取皇親國戚的地位。蓋明朝中葉以後,選妃多在北京,不及遠方(參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二)。宏遇有一友人名楊宛叔,曾侍內廷,年邁退居林下,宏遇特意邀宛叔來同住,以便閨女從學宮中情事。田家早年栽培,確曾花費過一番苦心。誰又會料到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名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在八百多年後的晚明,又另得一新證。

田宏遇的苦心不白費,崇禎御賜田家院落在北京西安門,本是前太監王體乾的舊宅。宅前有鐵獅一座,氣派非凡,連所居那條巷子也叫鐵獅巷,田皇親宅氣勢相稱。明亡後二十年,詩人吳梅村是這樣描寫那座鐵獅的:

田家鐵獅屹相向,舑舕蹲夷信殊狀。

良工朱火初寫成,四顧諮嗟覺神王。

先朝異物徠西極,上林金鎖攀楹出。

玉關罷獻獸圈空,刻畫丹青似爭力。

武安戚里起高門,欲表君恩示子孫。

鑄就銘詞鐫日月,天貽神獸守重閽。

(《田家鐵獅歌》)

宏遇宅裡,園亭聲伎之美,甲于都下。宏遇又是個侈蕩的人,好招權貴飲酒夜宴,諸妓歌喉檀板,輒出簾下,貴人不任勸酬,頹唐徑醉。久之,亦使北京城中其他外戚為之側目。

宏遇不但在京師過著放蕩的生活,而且以皇親身份,在外地流連聲伎。崇禎十四年(1641),他以到浙江定海普陀寺進香為名,道經蘇州,在那裡的金昌亭妓院流連忘返,鐵獅之號滿江湖。崇禎風聞其事,大怒責妃:“祖宗家法,汝豈不知,行將及汝矣。”田妃驚懼,託人帶訊給父親:“汝輩於外犯事,已風聞大內矣。若再上聞,吾當自殺耳。”宏遇這才稍為收斂。

本來大度的周後,也逐漸對田妃不滿。崇禎畢竟尊重曾和自己憂患與共的正室,再加上田皇親恃寵專橫,崇禎終於命田妃移居西二長街螽斯門西名叫“啟祥”的冷宮去“休省”。此後三個月,不再召見田妃。後來還是周後把田妃安排回承乾宮,三人始相待如初。

崇禎十五年(1642)初,田妃與袁妃同時被封為貴妃。同年三月二十一日,田妃長子慈照,年才十歲“短髮才留未入囊”,晉封永王。原尚未到封王之齡,但由於田妃返回承乾宮後,即患病臥床,幾經調養,均不見起色。自忖快到生命的盡頭,恐怕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封王了。崇禎為了滿足她的心願,提早封慈照為王。

慈照封王后,田妃病癒劇。十五年夏,田妃病歿,葬於天壽山。田妃入土後不及兩載,李自成兵陷京師,崇禎領周後與袁妃相繼自縊。十數日後,李自成部下將崇禎和周後葬于田貴妃墓內。如此安排,崇禎泉下有知,當亦首肯。

鼎湖篇

甲申以後,崇禎宮中的琴聲自成絕響。但先帝所藏“翔鳳琴”和所譜諸琴曲,在往後四十年間,於淮陰、濟南和廣東一帶殘山剩水間,搖身一變為明遺民身份認同和群體聯絡的象徵。

甲申後一載春,曾協助文震亨訓練宮娥的尹紫芝,於兵荒馬亂中,抱琴一床,挾著先帝琴譜,在蘇州香草垞又和文震亨相見。紫芝為細敘國亡之日情形,宮中善琴者皆投湖自盡。同年夏,清兵陷蘇州,震亨投湖死。紫芝則抱琴挾譜,繼續其流亡生涯。

三十九年後,紫芝在吳縣寒溪找到震亨的小兒子文果。紫芝已白髮蒼蒼,文果已剃髮披緇,取名同揆,自號輪菴,兩人相見,恍如夢寐。紫芝意欲從同揆學佛,同揆悲從中來,寫出《鼎湖篇》長歌一首:

……

烈皇御宇十七載,身在深宮心四海。

一朝地老與天荒,城郭依稀人事改。

當年刪定《南薰曲》,內殿填詞徵召促。

……

流泉石上坐相邀,薇省風清玉佩遙。

神武門前輕執戟,永和宮裡薄吹簫。

如意初殤淚沾臆,那堪又報河南失。

鈿蟬零落葬田妃,池水蒼茫尚凝碧。

寒食花飛不見春,冬青冢樹斫為薪。

煤山一片淒涼月,猶照疆場血化磷。

世間萬境須臾夢,老臣剩有西臺慟。

四十年來寄食艱,何人更聽《高山弄》……

遺民琴會

紫芝之外,曾以“琴聲音理”待詔的太常楊正經,也有一番離奇可憫的際遇。國亡後,楊正經抱著先帝所賜琴,從京師南下淮陰。遭逢世變,兼父母雙亡,感時傷世,先後作《風木操》悼念亡親,作《西方操》寄思先帝。嗣是《西方》《風木》二操,經常發聲於先帝之御琴,給江浙一帶遺民,帶來無限故國的懷思。

順治十二年(1655),江西南昌人王猷定因事到淮陰,便曾聽到楊太常的琴聲。王猷定乃一堅貞遺民,其父王時熙本東林黨人。甲申後,猷定以先朝拔貢之身,任史可法記室,史可法迎立福王時傳誦一時的檄文,即出猷定之手。福王敗,猷定拒不仕新朝。他久聞楊太常的琴名,恰好逢上淮陰一年一度的“三月十九日崇禎皇帝忌辰紀念會”。那天,楊太常“布衲芒履”,作僧裝,抱琴與會。王猷定聽罷太常彈琴,想起這七十老翁一生的際遇:早年的戰功、中年在宮中的琴會、晚年抱御琴隱居等情事,提筆寫下五律四章。下面這首尤其感人:

野哭排閶闔,終朝祝聖君。

青宵嘗獨立,白眼望高雲。

大地聲頻吼,幽潭咽不聞。

此中人少解,鴉噪亂斜曛。(《聽楊太常彈琴》)

此後不久,楊太常得知崇禎的翔鳳琴的下落。原來宮中御琴翔鳳,在甲申年李自成兵陷北京前,“七絃無故自斷”,被一名太監攜出。兵荒馬亂之中,幾經轉徙,售與晚明文壇“後七子”之一、濟南李攀龍的後人。李家本有琴百張,藏諸一高樓。得“翔鳳”後,擺放上作了調整,讓“諸古琴環繞御琴數匝,若有君臣之象”。每年三月十九日李家必邀請四方八面的遺民,舉行“拜琴”“鼓琴”的琴會。並請楊太常任琴會的主持人:每年三月初,僧衣芒鞋,手抱藏琴,懷著朝聖的心情,從淮陰出發,北上運河轉黃河,到濟南李家去。

順治十五年(1658)之會,屈大均遠道趕來參加。在濟南李家,屈翁山得觀崇禎舊藏“翔鳳”,有記雲:“琴長可四尺,神光閃爍。飾以金玉象犀,背鐫‘廣運之寶’,及‘大明崇禎皇帝御琴’八字。”翁山捧著“翔鳳”,“彷彿天威咫尺,情不自禁,竟伏拜再三”。然後由楊太常將“翔鳳”重置於玉座之上,連奏數曲,“敘寫國破家亡之故。變聲悽慘,林葉陡落,驚風颼揚”。一時酒酣,悲歌相和,與會者皆泣不成聲。翁山《烈皇帝御琴歌》雲:

我從李卿請琴觀,椘囚相對泣南冠。

湘妃錦瑟秋風咽,山鬼蘿衣夜雨寒。

……

甲申三月燕京亂,此琴七絃忽盡斷。

……

從此中華禮樂崩,八音遏密因思陵。

……

感君恩重此琴歸,九廟神靈實憑依。

鼓之舞之元氣馳,帝出乎震是今時。

驚風如刀頻割弦,欲續斷絃雙手痠,

餘音繞樑何纏綿,滿堂賓從皆涕漣。

請君罷彈莫終曲,恐令南北諸侯哭。

遺民琴詩

康熙元年(1662),時年三十三歲的屈翁山結束長達四載的旅程,安抵廣東番禺老家。他“留髮一握,為小髻”,時人稱作“羅浮道士”。中秋節那天,羅浮道士召集廣東遺民陳恭尹、梁佩蘭、張穆、王邦畿、陳子升、龐嘉耊、梁觀、屈士煌、高儼、岑梵則等,飲宴於西郊草堂。酒罷,翁山歷敘過去四年在遼陽、北京的際遇,兼及濟南李家崇禎皇帝忌辰琴會的種種。座中陳恭尹的父親、陳子升的兄長皆以身殉明,故二人感慨獨深。恭尹和子升分別寫成《崇禎皇帝御琴歌》。恭尹之作,詠歎翁山北遊訪求先朝遺物事:

君王三月騎龍去,神物潛行越河泗。

羅浮道士搜遺弓,五拜親瞻翔鳳字。

來歸泣語臨秋浦,白日晶晶倏飛雨。

況乃風高水波立,海隅咫尺非吾土。

子升所作,則大有欲揮魯陽之戈的氣概:

烈皇安兮琴肅肅,臣不及鈞天侍宴調絲竹。

烈皇怒兮琴轟轟,臣願得揮雲撥霧揚天聲。

但願見舞階格苗之幹羽,不羨彼登樓下鳳之瑤臺。

順治十年(1653),侯方域致書時已剃髮披緇的方以智,邀請他到河南商丘自闢的壯悔堂一聚。信有云:

密之或他日念僕而以僧服相見。僕有方外室三楹,中種蘭與竹,上懸鄭思肖畫無根梅一軸,至今大有生氣。並所藏陶元亮入宋後詩篇,當共評玩之。

侯方域壯悔堂中方外室,有蘭竹,有鄭思肖所畫的無根蘭,有陶淵明入宋後的詩篇,無一不代表侯方域個人在人格上的“認同”(Identity)。同樣地,淮陰楊太常主持的琴會,濟南和廣東兩地遺民對翔鳳琴的禮讚,既道盡彼等對大明的懷戀,又象徵他們在人格上追求共有的“認同”。

當然,惜念承乾宮裡田妃的琴聲,乃至崇禎本人對音樂的耽愛,可能不為部分遺民認許,甚至還有攻擊的餘地;但在情感上,那張歷盡滄桑的翔鳳琴,卻成為遺民寄託對前朝念想的物件。先前翔鳳無故七絃自斷,象徵中華禮樂的崩壞,而後來“欲續斷絃雙手痠”,則象徵對復國無望的無可奈何的心境!於是,那無弦的翔鳳,在明亡後數十年間,默默地領受無數遺民的禮讚。

作者:謝正光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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