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風流枉少年,鸚鵡才高卻累身,他當面嘲笑皇帝反被封官

人不風流枉少年,鸚鵡才高卻累身,他當面嘲笑皇帝反被封官

公元862年冬,新皇李漼剛即位三年,遠在揚州的一件八卦趣聞卻傳遍了京城。當年名動一時溫大才子路過揚州,到怡紅院討錢喝酒,夜醉路邊,被查夜的巡警打破了相,還打掉了兩顆門牙。關於溫大才子的軼事很多,像這樣的荒唐事對他來說也並不算稀奇,之所以能引起京城訊息人士如此濃厚興趣的,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揚州,揚州大都督府新任長史是令狐綯,前朝宰相,溫大才子的前老闆。在前老闆的地盤上到怡紅院討錢,還被一個小小的巡警打了,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故事?令狐家這幾年因為新皇登基被冷落,勢不如前,但畢竟是豪門大族,一派領袖,即使是以前的門客,也不可能如此不念舊情,不予照顧。而且令狐綯剛剛升了官,大有東山再起的跡象,此時更需要籠絡人心,培植勢力,不應該自毀招牌,給人氣量狹小的印象。

溫大才子姓溫,名庭筠,子飛卿,是初唐宰相溫彥博的後裔。祖上是宰相,但到了他這一輩,已經沒落得只有精神財富繼承了。大概是遺傳基因確實非常優秀,庭筠悟性才情都極為出眾,萬字長文,可以一揮而就,如果唐朝有新概念作文大賽的話,他大概就是韓寒這種型別的選手。不過他不會玩賽車,主要那時候不流行,當時的流行風尚是彈琴吹笛,溫庭筠是天才樂手,給根橡皮筋就能彈出琴聲,給個空瓶子就能吹出笛聲,並常常吹牛:“用好琴好笛才能奏出好音樂不算本事,有本事不用正經樂器也能奏出好音樂才算能耐。”總之,就是不走尋常路,屬於炫耀型人格,天生適合選秀節目。這位天才型選手還會寫詩作詞,質量高,關鍵是速度還極快,別人還在冥思苦想不知如何下筆,他搓搓手就寫完了,彷彿劉謙穿越回唐朝,讓人們一起見證奇蹟的時刻。溫庭筠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樂於助人,喜歡幫助應試能力不好的人,江湖人稱“活雷鋒”(“救數人”),其實就是槍手。但他救人不能救己,給別人當槍手,別人考中了,自己卻沒考中。雖然考場失意,但因為是活雷鋒,倒是贏得了很多官二代、富二代朋友和粉絲,白天喝酒打牌,晚上逛夜總會,好不快活。這些官二代朋友中,最有名的兩位:裴誠、令狐縞,假設他們跟“我爸是李剛”的那位撞車了會出現什麼畫面?會很有意思。裴誠會問:“李剛是誰?有我家看門老大爺的官職大嗎?” 裴誠的老爸是裴度,沒錯,就是大名鼎鼎的裴度裴晉公,中唐名臣,三朝宰相。宰相門前七品官,裴家看門老大爺相當於縣處級,而李剛是公安分局副科級副局長,確實差得很遠。而令狐縞大概會喝斥道:“不想死就讓開!李剛是哪根蔥?皇親國戚要想當官都要跟我家姓。” (“皇籍有不得官者,欲進狀,請改姓令狐,時人以此少之。”——出自《北夢瑣言》) 令狐縞的爺爺是令狐楚,老爸是令狐綯,都是宰相,權傾一時。

有才華,又跟高幹子弟交情深厚,按理說應該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才對。確實是有過機會,但溫庭筠並沒有抓住機會,離成功總是有0。01釐米的距離。令狐縞的老爸令狐綯很欣賞溫庭筠的才華,令狐綯還有位結拜兄弟叫“李商隱”,後世把李商隱和杜牧合稱為“小李杜”,卻把李商隱和溫庭筠合稱為“溫李”,而不是“李溫”,可見當時大部分人認為溫庭筠的才情要高於李商隱。但從詩作的流傳度和後世美譽度而言,似乎李商隱要更勝一籌,小學生都知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中學生都知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大學生都知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枉然”,然而,溫庭筠能讓人脫口而出的詩句幾乎沒有,除非對詩歌有更深興趣的同學可能會背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樣的詩句,這是歐陽修對溫庭筠最欣賞的一句詩。論格調和意境,這句詩的藝術美感確實勝過李商隱的大部分詩作,可惜數量不多,溫庭筠興趣太過於廣泛,除了作詩,還填詞,填詞在一百多年後的宋朝才開始逐漸流行起來,但在唐朝,還是許多文人士子不屑為之的事,而李商隱更專一,專注於作詩,所以流行詩作更多。

令狐綯欣賞溫庭筠是有原因的,因為令狐綯的領導唐宣宗李忱很熱愛藝術,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為詩人寫悼亡詩的皇帝,就是唐宣宗李忱,能獲此哀榮的正是白居易,擅長寫諷諫詩,所謂諷諫詩就是專門挑朝廷毛病,發牢騷、說怪話,做詩壇的“焦點訪談”,可見宣宗不僅藝術感很強,政治胸懷也很博大,所以百姓稱之為“小太宗”。唐朝是一個萬國來朝、海納百川的朝代,在宣宗時期,從西域以及中亞流傳過來的各種音樂已經非常流行,所謂

胡夷

里巷之曲不僅在民間流傳度廣,也傳入宮廷,宣宗本人就非常喜歡聽“菩薩蠻”。所謂“菩薩蠻”,是一種曲調種類的名稱,有歌曲,就需要有歌詞,否則非常乾巴,只能奏樂,不能彈唱,缺乏娛樂性,藝人們要根據曲調的節奏填上詞,才能唱出來,所以像“菩薩蠻”這種曲調名稱,又叫詞牌。當時在晚唐精神文明建設領域的一個主要矛盾是曲調創作繁榮與歌詞創作不足之間的矛盾,無法滿足人民群眾娛樂生活的需要,尤其是最高領導的需要。

因為唐朝是以詩取士,一般文人士子主攻作詩,而填詞主要是民間藝人行為。民間藝人文化水平和修養有限,所以導致這些歌詞的格調不高,大多是諸如“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盪悠悠、、、”或者“抱一抱啊,抱一抱,抱著我的妹妹上花轎、、、”之類的,粗淺直白,反映了勞動人民不拘小節、直抒胸臆的特點。以宣宗的藝術欣賞水平,一開始聽這樣的歌曲,還有點新鮮,尚能與民同樂,但聽久了就無法忍受,偶爾吃吃野菜解解膩還行,天天吃那怎麼受得了?作為皇帝左膀右臂的宰相令狐綯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日思夜想如何解決歌詞產量不足的問題。貼心和小心謹慎是令狐綯的優點,作為著名的官二代和牛黨領袖的接班人,令狐綯的能力、才情一般,與他老爸令狐楚相比更是相差甚遠,而宣宗皇帝有“小太宗”的美譽,幾乎是晚唐最後一位精明幹練、較為強勢的皇帝,令狐綯之所以能久居相位而不倒,一方面是宣宗心念舊情,看他老爸令狐楚的面子,另一方面就是因為令狐綯的這個優點。溫庭筠就是那個能解決令狐綯難題的人,而且幾乎是最佳人選。僅以“菩薩蠻”這個詞牌,溫庭筠一連填了十幾首詞,沒有一首重樣的。令狐綯喜不自勝,全都獻給了領導宣宗李忱,領導很滿意,心情十分舒暢。這些詞大多辭藻華麗,濃豔精緻,畫風可腦補春晚歌舞節目。其中最有名的一首《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原文如下: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人不風流枉少年,鸚鵡才高卻累身,他當面嘲笑皇帝反被封官

《甄嬛傳》裡安陵容唱的就是這首詞,希望吸引雍正注意,可惜最終沒有成功俘獲君心。能作為后妃邀寵的大殺器,可見這首詞的殺傷力。將女子精心打扮後的妝容比作山水雲雪,又有花鳥交相映襯,觀美人如觀後花園之美景,人景交融,兩情相悅,確實是匠心獨運,妙手天成。

後人對溫庭筠所填之詞的評價有兩個極端,愛則愛煞,嫌則嫌煞。清張惠言的《詞選序》中說:“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而一代國學大家王國維卻很不苟同,在《人間詞話》中評價溫庭筠的詞不過是“句秀”而已,頗有不屑的意味。與宋代的詞作大家如秦觀、蘇軾等相比,無論格調和意境,溫庭筠的詞作確實稍為遜色,始終都在大姑娘、小媳婦的閨閣之中轉悠,“皓月”、“重簾”、“麝煙”、“花露”、“明鏡”、“鴛鴦錦”、、、但這並不是溫庭筠的全部,這只是他的一面。“七匹狼”的廣告說“男人有七面”,更何況像溫庭筠這樣的浪子型男人。前面說過,填詞在唐代並不是讀書人的主流行為,而是非主流,作詩與填詞在當時的區別,就相當於前者是在人民大會堂表演,後者是在KTV唱歌,在人民大會堂唱《恰似你的溫柔》終究不妥,在KTV唱《走進新時代》估計也會沒朋友。溫庭筠是唐代大規模填詞的第一人,被江湖尊為“花間派”的鼻祖,也是使得“詞”這一文學體裁後來能隆重登上歷史舞臺,並大放異彩的探索者和先驅,沒有溫庭筠,可能就不會有那麼多後來文人前赴後繼地開拓“詞”這一塊文學處女地,開創中華文化的另一片新天地,至少會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這一點來說,飛卿居功至偉。至於詞作水平高低,以後人的標準來要求前人,畢竟有失公允。唐詩從最初的浮華濃豔,到後來的開天闢地,氣象萬千,發展到晚唐時,也差不多快走到歷史的死衚衕了,必須要有新的體裁來激發文人們的靈感和才思。這就是任何事物的發展規律,產生、發展、消亡、再新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這段對中國文學史的概括,非常精闢!

反觀溫庭筠的詩,就與他的詞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格調。《商山早行》裡:“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哪裡看出濃豔?分明是清新簡約,意境悠遠。宋代梅堯臣評價好詩的標準應該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首詩應該是嚴重超標了。

話說令狐綯獻詞之後,還是不放心,特意囑咐溫庭筠不要把他是原創一事宣揚出去。就像現在一些高校的導師將學生的論文署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將自己作為第一署名人,一直都不是稀奇事,像令狐綯這樣的副國級幹部在秘書寫的稿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也不算過分,豈止不算過分,簡直是抬舉了,想當令狐大人秘書的人如果排隊的話,估計可以排到長安城外了。但偏偏溫庭筠脾氣比較犟,從小就喜歡出風頭,委曲求全的事做不來,到處宣揚令狐大人獻給皇帝的詞都是自己寫的,是令狐大人竊取他的創作成果。這還不算,令狐綯向他請教典故出處,他居然還勸令狐綯有時間要多讀書,不要一天到晚應酬。溫庭筠與令狐綯的兒子令狐縞是同輩朋友,平時花天酒地,竟然還以晚輩身份教訓長輩要多讀書,何況對方還是當朝宰相,諷刺意味十足,這已不是能以“恃才傲物”來形容了,簡直是花樣作死,宰相肚裡能撐船,但沒想到溫庭筠是一艘航空母艦。令狐綯度量再大,也難以容下這樣的人,一天到晚給自己上眼藥水,還到處跟人說“中書省內坐將軍”,什麼意思?意思是說當朝宰相沒文化,這樣的人還留在身邊重用提拔,那別人不會認為溫庭筠有病,而會認為令狐綯有神經病。當然,這還是不是溫庭筠作死的最高層級。

令狐綯囑咐溫庭筠不要宣揚獻詞原創一事原本就是多餘,裝#這種事只有在與陌生人初次見面有用,在熟人尤其是老領導面前完全是浪費表情。以宣宗的聰明才智,令狐綯有幾斤幾兩應該是瞭如指掌,他獻上的這十幾首《菩薩蠻》如果是他自己寫的,那他就不是令狐綯了。看破不說破,還是好朋友。溫庭筠刻意將事實真相宣揚出去也屬多餘,這是低估最高領導的智商,高估直接領導的度量。如果說溫庭筠的藝術才華分值是100的話,那他的政治智慧幾乎為0,錯了,應該是-100。所以他晚年好不容易中了進士之後,仍然很長時間處於待業候補狀態,因為組織部長很討厭他。宣宗皇帝有個愛好,喜歡微服私訪,考察人才的真實狀況。溫庭筠的名聲,他想必是有所耳聞的,這一次特意要親眼見一下虛實,於是假裝在驛館與溫偶遇。一番寒暄之後,溫庭筠的臭毛病又犯了,很是瞧不起眼前這位老頭,一大把年紀了,資質平庸,看樣子也混得一般,還嘮嘮叨叨的好像在盤問自己,於是語帶嘲諷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領導秘書?公安局長?”言外之意就是“你算老幾?”天被聊死了,宣宗只能自討沒趣地回宮了。

溫庭筠很幸運,他遇到的是“小太宗”,宣宗皇帝沒有跟他一般見識,還指定給他安排了個不大的官職,任方城尉,類似縣公安局長之類的官職,若換了度量稍微狹小一點的皇帝,估計會讓他老死驛館。赴任之前,很多“溫粉”前來為溫庭筠送行,並以詩相贈,其中不少人已經混得比他好很多了。有一句詩讓溫庭筠印象特別深刻:“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雖然一生不得志,但有知己如此,此生足矣。後來調任其他地方,路過揚州時,令狐綯正好鎮守揚州。按理說,路過前老闆的地盤,應該拜訪探望,但溫庭筠想到當年令狐綯身居相位時沒有提拔重用自己,憤憤不平,要跟他劃清界限。但人有志氣,錢包沒有志氣,無奈囊中羞澀,想到當年免費為揚州的怡紅院寫了很多豔詞,正好去要點稿費。想法很天真,現實很殘酷,結果當然是被草草打發了。心中鬱悶,借酒消愁,夜醉馬路,胡言亂語,估計是發了很多牢騷,猜想應有不少涉及當時揚州高階長官令狐綯的內容,被巡警撞見,狠狠教訓了一頓。捱了打,才找令狐綯告狀。令狐綯一見故人,畢竟身份地位懸殊,早已忘記舊怨,畢竟自己這幾年經歷宦海浮沉,心境已不一樣,見到故人只有溫馨的舊時回憶,還以為溫庭筠是特意前來拜望,不會想到他積怨如此之深。再看故人受辱,當即命令將打人的巡警抓來,問清原委後,默然不語,下令放人。

事情經過再次傳到長安,大家都認為令狐大人仁至義盡,溫庭筠簡直是不知好歹,自取其辱,有欣賞他才華的達官貴人也不想再幫他了。

人不風流枉少年,鸚鵡才高卻累身,他當面嘲笑皇帝反被封官

他原本就不適合官場,他是不受拘束的天才,但在那個年代,實現自我價值的通道和方式十分單一,除了做官別無選擇。士農工商,分為三六九等,所有人都往一條獨木橋上擠,這讓很多有文學才華,但無政治智慧的偉大詩人一生困頓不如意,鬱郁不得志,過得很不快樂。人生應該過得更快樂一點, 一千年之後,如果不翻查史料,誰還記得每一朝的皇帝、宰相叫什麼?做過什麼事呢?但是現在大部分人們還能吟出“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