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幾個小故事,重新認識他

這個人的名字,可能是我們歷史教科書上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之一,他叫李鴻章,他的一生,用百萬字立傳,恐怕都未必能盡述,所以,今天我們只講關於他的五個小故事。

安徽合肥人李鴻章,1823年出生,17歲中秀才,21歲中舉人,23歲以“年家子”身份進入曾國藩帳下。什麼叫“年家子”?就是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和曾國藩是同年中的進士,稱為“年家”,“子”就是子女。在那時候,“同年進士”一般都互相抱團,官場上相互照應,本身就是個利益團體。

通過幾個小故事,重新認識他

李鴻章

曾國藩以“識人”聞名。當23歲、身高超過一米八、儀表堂堂的李鴻章出現在曾國藩面前時,就被一眼看中。從後來的發展看,曾國藩對李鴻章也是刻意培養,確實是把他視為自己的接班人。

通過幾個小故事,重新認識他

曾國藩(左)和李鴻章(右)

可以說,晚清三大名臣裡,如果沒有曾國藩的提拔和指點,可能還是會有左宗棠,但基本不會出現李鴻章。

李鴻章一直恭恭敬敬地稱曾國藩為“老師”,自稱“學生”,但在他37歲那年,卻和曾國藩鬧翻了。

鬧翻是因為兩件事。

第一件事,當時負責追剿太平軍的曾國藩,把大本營安扎在了安徽的祁門。當時擔任曾國藩幕僚的李鴻章堅決反對。他認為,祁門易攻不易守,且是個“絕地”,無路可逃,大本營安扎在這裡是自尋死路。曾國藩不聽。

第二件事,曾國藩當時任用另一個親信幕僚李元度守徽州。李元度文人出身,帶兵到徽州後,不聽曾國藩“堅守不出”的意見,貿然出擊,徽州轉瞬就被攻破。徽州是祁門的門戶,徽州一失,祁門門戶大開。曾國藩盛怒之下,要向朝廷參奏李元度的過錯。

李鴻章認為,李元度是曾國藩幕僚中資格最老的親信,在最困難的時候一直力挺曾國藩,還救過曾國藩的命,不應該因此就參奏他。於是李鴻章帶著一干幕僚,去和曾國藩講道理。曾國藩還是不聽。

兩個建議接連不聽,李鴻章怒了,一氣之下,決定走人。

李鴻章要走,曾國藩也怒了:老夫這麼關照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要走?

罷了,滾!

後來呢?太平天國的大軍果然直撲祁門,曾國藩退無可退,當時把遺書都寫好了,把刀掛在帳上,隨時準備殉國。幸好手下悍將鮑超率援軍在千鈞一髮之際解圍。

而李元度後來被重新起用,平苗亂,修炮臺,辦洋務,做得有聲有色(當然,曾國藩後來還是密薦了李元度)。

第一個故事,說的是李鴻章的“倔”。

但“倔”的背後,折射出李鴻章當時的一些能力和見識,至少已不在老師曾國藩之下了。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1863年,李鴻章40歲的時候。

那時候的李鴻章,已經是江蘇巡撫(相當於江蘇省省長),算得上是一個“重臣”了。更重要的,是手下有了自己的軍隊——淮軍。

這一切,還是靠曾國藩。

就在負氣出走的第二年,李鴻章還是在諸人的“勸和”下,回到了曾國藩的帳下。一方面,曾國藩發現帳中少了李鴻章,怎麼都不順暢;另一方面,李鴻章發現離開了曾國藩,自己也是一事無成。

這次複合後,師徒倆再也沒有翻過臉。曾國藩對李鴻章開始加速“提拔”——傾力幫李鴻章打造淮軍,甚至親自幫李鴻章訂立營規,並把湘軍中戰鬥力相當兇悍的幾個營送給李鴻章。

1862年初,李鴻章奉曾國藩之命,率淮軍共13個營9000人南下上海,開始在江浙地區與實力強大的太平軍周旋。在上海,李鴻章不僅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更是開始和洋人打交道,將淮軍慢慢更新為“洋槍洋炮”,發展到了六七萬人,羽翼初成。

然後,就發生了“蘇州事件”。

1863年,李鴻章率軍圍攻蘇州。蘇州當時是太平天國名將李秀成苦心經營的底盤,雖然李秀成已去救援天京(南京),但蘇州城依然易守難攻。

李鴻章當時得知,守蘇州的“慕王”譚紹光手下四“王”四“天將”(太平天國後期封了2000多個王,阿貓阿狗都成了王)對譚紹光不滿,密謀投降,便與對方聯絡。雙方請當時的“洋槍隊”(那時已叫“常勝軍”)隊長戈登(英國軍官)作為證人,許諾只要八個人獻出蘇州,均能加官晉爵。

結果,八個太平軍叛將果然一刀割下譚紹光首級,送到李鴻章帳下,並開啟城門,迎清軍入城。

清軍入城之後,按照李鴻章後來的說法,他發現太平軍依舊佔據著半個城池,要求自己兌現諾言。於是李鴻章在晚上就辦了一桌酒宴,宴請投降的四“王”四“天將”。八人興沖沖赴宴,酒酣耳熱之際,被李鴻章安排的武士一刀一個,全都砍下了首級。之後,清軍屠城,又殺害投降的太平軍2萬餘人。

這就是著名的“蘇州殺降”事件。

“殺降”事件發生之後,輿論大譁。英國人戈登甚至因為李鴻章背信棄義,拿著手槍要與他決鬥。李鴻章避而不見,上表朝廷,說“常勝軍”勞苦功高,賜賞銀7萬兩,隨後又給了戈登個人白銀1萬兩。戈登隨之作罷。

第二個故事,與其說展現了李鴻章洞悉洋人心理的手段,倒不如說,暴露出李鴻章的一個“狠”字。

第三個故事,發生在1864年,離上個故事只過去一年,李鴻章41歲。

彼時的李鴻章,憑藉日益強大的淮軍,已經基本肅清了蘇南地區的太平軍,此時太平天國也已經進入生死存亡階段。曾國藩的湘軍已經將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團團圍住,但久攻不下。

朝廷急了,連連下詔,催李鴻章的淮軍迅速進軍天京幫忙。當時的形勢是,誰拿下天京,誰就等於最後剿滅了太平天國,那是對整個清朝而言最大的功勞。咸豐帝曾經承諾過:誰能攻破天京,就封誰為王!

但李鴻章就是按兵不動。

李鴻章不想封王?當然想。但他知道,這個“桃子”必須讓給曾國藩。

李鴻章深知,曾國藩自在湖南辦團練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剿滅太平天國。那麼多年來,曾國藩率領湘軍浴血征戰,最後終於合圍天京,一圍就是兩年。這個時候,如果李鴻章出兵,等於一間亂七八糟的房間,湘軍掃地、拖地板、倒垃圾,把髒活累活全乾完了,然後淮軍進房間灑點香水,說是和湘軍一起整理的這間房間。

所以,李鴻章的部下雖然不斷地請戰,但全被李鴻章壓住。他今天回覆朝廷,說部隊太累了,要休整,明天回覆朝廷,說自己生病了,病好了再說。實在扛不住,居然率部隊進入了當時閩浙總督左宗棠的地盤追擊太平軍,氣得左宗棠上書朝廷,說李鴻章“越境掠功”。

但是,朝廷一再催促,李鴻章又不敢公然抗命。於是,他不斷派人打聽,圍困天京的湘軍部隊到底準備得如何了。等聽到湘軍已經差不多挖通了進城地道,他才假模假樣開始集合部隊。

但在發兵之前,他先給當時圍困天京的湘軍大帥曾國荃(曾國藩的弟弟)寫了一封信,說我受朝廷之命,就要來增援啦!

這封信的言下之意其實很明確:兄弟,加把勁啊!抓緊攻破天京吧!不然

我實在頂不住就要過來啦!

曾國荃收到這封信後,當眾朗讀給了所有高階將領,說:我們在這裡苦苦圍困了天京兩年,是不是功勞就要讓別人搶去了?!(“他人至矣,艱苦二年以與人耶?”)

眾將怒吼:拼了!(“願盡死力!”)

曾國荃出示信件的第二天,湘軍就攻破了天京城。

城破之後,曾國藩見到李鴻章,他握著李鴻章的手說了一句話:“愚兄弟薄面,賴子保全。”意思是,我們曾家兄弟倆的面子,全靠你保住了。

所以第三個故事,是關於李鴻章的“精”。

時人評價:曾國藩會識人,左宗棠會打仗,而李鴻章會做官。

第四個故事,發生在1881年,李鴻章58歲的時候。

這一年的11月8日,從唐山到胥各莊(今唐山豐南區),開通了一條9。7公里長的唐胥鐵路。

不要小看這條鐵路,這是中國第一條國人自己鋪設的鐵路(英國人設計)。

為了這條10公里都不到的鐵路,李鴻章可謂是費盡心機。

早在19世紀40年代,鐵路就已傳進了中國。但是一方面,清朝視“鐵路”為洪水猛獸,認為會動了祖宗的根基;另一方面,造鐵路需要大量財力人力,正好也可以作為一個將其拒之門外的藉口。那如果外國人幫著造呢?1876年,英國人自己出資造的中國第一條營運的鐵路吳淞鐵路,撞死了一個行人,正好被清政府抓住了由頭,花28萬兩白銀買回了這條鐵路,然後一段一段,拆除殆盡。

而李鴻章卻看到了,無論是軍用還是民用,鐵路對未來中國的意義。所以,他冒了一個大風險:為了運煤,他主持建造了那條唐胥鐵路,然後上報朝廷的時候,他只是彙報造了一條“供馬車通行的快速路”。

鐵路建成之日,火車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跑了一個來回,觀者無不興奮雀躍,但“紙包不住火”,很快又引起了朝廷的惶恐:“機車直駛,震動東陵,且噴出黑煙,有傷禾稼。”

唐胥鐵路通車後,李鴻章率幕僚乘車視察

東陵是什麼地方?是清朝列祖列宗的陵墓所在之地。儘管東陵離鐵路還有近百公里遠,但慈禧太后勒令必須停止。

於是,唐胥鐵路就上演了世界鐵路史上最荒唐的畫面:由騾馬拖著的火車機頭,在標準化的鐵軌上面蹣跚前行。

這可笑的一幕,直到中法戰爭爆發,需要鐵路大量運煤之後才消失。

但這也是李鴻章對抗朝廷中頑固派的方式:你有一百種方式阻撓,我就有一百種方式變通。

中國的洋務運動,如果說是始自曾國藩的話(創立“安慶內軍械所”),那麼發揚光大,就是在李鴻章手裡。

中國近代早期的四大軍工企業中,李鴻章一人就創辦了三個,分別是金陵機器局、江南製造局和天津機器局(另一個是左宗棠、沈葆楨創辦的福州船政局。(福州船政局的結局,請參看《一場“恥辱海戰”的背後》)此外,上海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上海機器織布局、漠河金礦這些當時赫赫有名的民企,都是李鴻章一手創立的。中國的第一根電報專線,也是李鴻章極力促成的。

1865年,江南製造總局,現為上海“江南造船廠”。在這裡,誕生過中國第一爐鋼、第一門鋼炮、第一艘鐵甲兵輪、第一臺萬噸水壓機,更有中國第一艘潛艇、第一艘護衛艦在創辦這些洋務企業的過程中,李鴻章確實也從中為他自己和家族中飽私囊,但放到大的格局來看,他的眼光確實比當時已經行將就木的清王朝政府要遠得多,他所佈下的洋務格局,甚至影響到中國的今天。

所以,第四個故事,是關於李鴻章的“遠”。

曾有人說,李鴻章生逢亂世,如果生在盛世,必是一代名臣。

但換個角度看,如果不是亂世,嚴防漢人的清廷怎會起用漢人做大官?又哪裡會有李鴻章?連曾國藩都不會存在。

時勢往往造英雄,但英雄卻未必能改變時勢。當時的李鴻章,其實就像極了唐胥鐵路上,那匹拖著沉重火車前行的馬——憑一己之力,拖著已病入膏肓的清王朝前行。

李鴻章自己知道嗎?他清楚得很。

在晚年時,李鴻章曾自嘲是個“裱糊匠”,“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間淨室……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有何術能負其責?”

臨死前,李鴻章雙目不閉,身邊人說:“未了之事,我輩可了,請公放心。”

李鴻章才閉目離世,享年78歲。

李鴻章20歲時,曾作詩一首: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慾封侯。

78歲臨終前,李鴻章遺詩一首: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閒看。

從“欲封侯”到“孤臣淚”,李鴻章甘苦自知。

李鴻章在晚清掌權的幾十年裡,當然有不少過錯,但在當時風雨飄搖的時代裡,換個人來,是否能做得比李鴻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