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五年，明憲宗朱見深收到來自江西一起惡性案件的奏報。
這起案件涉及僭越違制、強搶良家婦女、奸人妻女、私設刑獄、人命四十一條。
這種惡性案件，有明一代實屬罕見。按大明律，條條都是死罪，判個凌遲都綽綽有餘。但是這起案件從成化五年，到成化七年，明朝君臣足足爭論了三年多才判決。
因為這起案件的犯罪人，是漢天師張道陵嫡系後裔—張元吉。這個張元吉同時也是江西龍虎山正一道第四十六代天師，道教的領袖。
這個江西龍虎山張家，與山東曲阜孔家，被世人合稱為“北孔南張”。都是承襲了上千年的貴族集團，被歷朝歷代王朝所優待。所以關於張元吉的案件，明憲宗很苦惱。
今天筆者就來聊聊這位第四十六代天師張元吉的生平，案件經過，以及張元吉的結局。
張道陵劇照
九死一生的“嗣爵”之路
其實在明代，“天師”不應該叫做“天師”，而是該叫“真人”。元末至正年間的時候，朱元璋在鄱陽湖擊敗勁敵陳友諒，收服江西全境。位於江西龍虎山的第四十二代天師張正常，遣人前來投誠。
在洪武元年八月，朱元璋曾跟大臣們說：天是最崇高尊敬的，天怎麼可能有老師呢？於是下令把天師張正常的稱號改成“真人”，《漢天師世家》還是稱之為天師。
老朱雖然改了個稱號，但是對張家可是不薄，秩正二品的高階官階。
這也就是明代天師之始了。
以張正常為真人，去其舊稱天師之號。上謂群臣曰：至尊惟天，豈有師也？以此為號褻瀆甚矣，遂命去其正一教主天師之稱，改天師印為真人印，秩正二品。——《明太祖實錄》
傳到張懋丞是為第四十五代天師，他是張元吉的爺爺。張懋丞死於明英宗正統十年。張元吉父親早卒，張元吉理應以嫡長孫的身份順位繼承。但是天師府卻發生了奪嫡爭襲之事。
筆者曾經不止一次說過，深宅大院之內齷齪之事最多，奪嫡爭爵、殺人奪產之事屢見不鮮。筆者曾經的文章就寫過不少，有宗室、勳戚、衍聖公。
天師府從東漢時開始傳承，到明朝正統時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所擁有的財富可想而知，難免有族人覬覦天師之位。只是這種齷齪不堪的事情，發生在修道之家的天師府，還是令筆者難以相信。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張元吉生於宣德十年，祖父張懋丞死的時候，張元吉才十一歲。他的叔祖張懋嘉（張懋丞之弟）欺負張元吉年幼，把天師府金銀玉器洗劫一空。並且圖謀把張元吉劫持，藏匿起來。假如真的讓張懋嘉給劫持了，張元吉怕是命都不保了。
張元吉的奶奶拼死帶張元吉逃出天師府，暗中潛逃到京師告狀。他的叔祖張懋嘉怕事情敗露，帶領人馬趕去京城阻擾。張元吉把事情原委狀告至道錄司（明代管理宗教的部門），人藏在京城真武廟之中。
張懋嘉追到京城，雙方對峙在真武廟。道錄司的官員趕到才阻止了一場悲劇。
故正一嗣教真人張懋丞嫡孫元吉當襲封，其族叔祖懋嘉欺其幼，欲奪之劫其所……懋丞妻攜元吉潛詣京。懋嘉亦偕至，相與競於真武廟，為道錄司官所發。——《明英宗實錄》
這段在史書中描寫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是其中的驚險可想而知。要是拍成電影，這一場追逃大戲，應該會很精彩。
張懋嘉被明英宗下法司會審，判了個“贖徒”，也就是交錢免罰。明英宗不許，被責令廷仗，罰往朝天宮打掃歷代祖師廟廷。而張元吉經歷了九死一生的變故後，年僅十一歲的張元吉正式襲得天師之位。
命故正一嗣教真人張懋丞孫元吉，襲為真人，賜之敕曰：道以清淨無為，為教化人為善，張氏世居龍虎山，崇奉玄教，歷代以來鹹加獎重……爾其欽承之。——《明英宗實錄》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恩寵冠絕天下，卻犯下滔天大罪
年少“嗣爵”的天師張元吉，皇帝對他可謂是恩寵絕倫。尤其明憲宗即位後，這位痴迷道教方術的皇帝更是如此。
《漢天師世家》自豪的記載道：“寵齎獨盛，朝野榮之”。
成化三年，明憲宗加封張元吉為“正一嗣教體玄崇默悟法通真闡道弘化輔德佑聖妙應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
賜給大真人府金印（以前都是銅印），又加賜玉印各一顆。明憲宗還親自御書“大真人府”四字，懸掛在府第門口。並加三錫恩綸，賜蟒衣、玉帶、冠履、劍器、圭佩之屬。
張元吉的祖母、母親、妻子在他的奏請下，也多次被朝廷加封。
《明實錄》稱：凡元吉所請皆從之！
但是，明憲宗對他有多好，後面就有多打臉。
張元吉在當地兇名可謂滔天，可惜當地府縣都不敢過問。曾經就有當地縣學生前往江西巡按御史處告狀。巡按御史趙敔發也曾派人勘核，得到的都是張元吉樁樁罪證，可是礙於張元吉的權勢，趙敔發也不敢得罪天師府。張元吉也越發肆無忌憚。
有縣學生蔡讓者，不勝憤怨。因巡按御史趙敔發，策詢及民，瘼遂以元吉過惡條，陳敔亦未敢問也，元吉益無忌憚。——《明憲宗實錄》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直到成化五年四月，張天師族人張留煥上京具奏告狀。因為罪狀實在是觸目驚心，張元吉又是明憲宗的寵臣，明憲宗特意派遣左副都御史徐英前去核實。可是樁樁件件罪名都得到證實。
盛怒之下的明憲宗，下詔把張元吉“械至京師”，下刑部大獄。果然，經過法司會審，所犯罪狀也著實令人膽寒。
○僭用違制器物
○擅改詔書，脅迫族人、鄉里
○奸人妻女，強搶良家子女，掠奪百姓財物
○私設刑獄，內設酷刑，如：沙袋壓臉部令人窒息而死，綁縛手腳投入深淵
○殺害四十一人，最慘的有一家三口被殺害
（張元吉）兇暴貪淫，專恣不法，僭用器物，擅易制書，以威其鄉族。左右承順其意，往往強奪良家子女，詐取平人財物，其尤其者，有小忿輒指以為偽造符錄，棰之至死。不死，不之私獄。其獄幽暗，備諸慘酷。或縊死之，或囊沙雍面壓死之，或縛而投諸深淵。前後凡殺四十餘人，至有一家三人者。”——《明憲宗實錄》
這麼喪心病狂的案件，張元吉被刑部判了個凌遲，被明憲宗駁回。在明憲宗的偏下，明廷朝堂就張元吉一案足足拉扯了三年多，一審再審，一拖再拖。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審理長達三年的“張元吉案”
針對“張元吉案”，刑部尚書陸瑜的判決建議是：“張元吉罪當凌遲，妻子兒女流放。黨羽該斬首斬首，該絞刑絞刑。”
最狠的莫過於，要求把世襲的“天師”之位徹底革掉，搗毀天師府，撤銷所有天師府衙署人員。
可見文官集團對宗教頭目偏見還是頗大的。
今元吉所犯，律當凌遲處死，其妻子當流，其黨有當斬、絞者，且其先世於功於國，無補於世，宜絕其蔭封……並毀其府第，革其所設管勾教目諸人。——《明憲宗實錄》
張元吉曾經是皇帝大肆加封的寵臣，現在判凌遲不是證明皇帝沒有識人之明？不是太沒面子？
明憲宗經過一段時間冷靜後，把張元吉的凌遲改成了“監侯處決”，妻子革去所有封號，妻、子流放之刑也免了。
對於革除世襲的“天師”，更是不允，另選張氏族人充任“天師”。
上以元吉情犯深重，如法司所擬監候處決，其妻吳氏革玄君之號，與其子玄慶俱免流。惟蔭封為祖宗舊制，仍擇其族人以授。——《明憲宗實錄》
按理說這個判決也還公允，雖然沒有革除“天師”之位，最起碼人犯張元吉還是免不了死刑。文官們做了讓步，皇帝面子上也過的去，雙方皆大歡喜！可是，判決雖然下了，但是遲遲沒有執行。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不久後，又有刑部官員請求立即處死張元吉及其同黨。免得張元吉等人死在獄中，無法讓人洩憤。
不但要處死，還要在熱鬧的菜市口處死。如此一來張元吉榮譽掃地，千年的天師府也會顏面無存，朝廷也會蒙羞。
明憲宗自然不可能答應，張元吉依舊在刑部大牢“監侯”。
刑科都給事中毛弘等奏：張元吉問擬獄成，與其黨胡老仔等俱奉旨監候處決……監候日久，萬一死於獄中，全其首領，恐無以洩神人之憤。乞即押赴市曹誅之，庶足以明朝廷之法不少假借奏。上命監候如故。——《明憲宗實錄》
成化六年十月，刑部再次上奏要求處死張元吉。依然被明憲宗冷處理。
一直拖到成化七年十一月，
明憲宗免掉張元吉死罪，革為庶民，仗責一百，發配甘肅衛永世充軍。
而且在不久後的成化八年二月，明憲宗把張元吉的兒子張玄慶封為第四十七代天師。
成化十一年正月，在甘肅衛充軍三年多張元吉被明憲宗遣回原籍為民。也就是說折騰這麼多年，屁事沒有！
返回龍虎山為民的張元吉，在數月後抑鬱而終。有意思的是，《漢天師世家》卻把張元吉這些年收監、發配的經歷，稱之為“出外遊歷”。也算是自欺欺人吧。
辭歸出遊，歷登名嶽，探仙人舊隱之跡。去六載方還，徑抵龍虎巖下，結茅卻粒者三年。——《漢天師世家》
江西龍虎山天師府
筆者簡單分析了一下“張元吉案”之所以被明憲宗寬宥有三點。
張天師一系已經傳承一千多年，假如斷在明朝，豈不是說明朝沒有容人之量？
憲宗、孝宗、世宗明代這三位皇帝，都比較推崇道教、方士。對張元吉之流不下死手也屬於正常。
文官們對“張元吉案”結黨的態度，讓皇帝心生猜忌。算是屬於壓制、抗衡文官們的一種手段。
在成化五年同樣發生一起案件，跟“張元吉案”前後腳的事情。
孔子第六十一代孫，衍聖公孔弘緒，也是犯命案被判處“斬監侯”。這幫孝子賢孫們，上到首輔大學士、下到科道言官，可都是一個個上疏求情的。
到了張天師這裡可是一個個下死手，甚至想斷了天師府的傳承。有些官員更是直呼天師是“五斗米賊”，歷代天師
“其先世無功於國，無補於世”。
對於歷代皇帝來說，無論是天師府還是衍聖公，都是統治需要。是這些文官們太上綱上線了，反而引得皇帝心生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