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劇《黑鏡》中有一個故事,一位母親在女兒腦中裝了監控晶片,試圖透過女兒的視角來24小時無間斷監測她的行蹤,甚至不放過女兒和男友親密的畫面。
90後的新手母親弼馬當時看完以後毛骨悚然,感慨這位母親的“變態”和掌控欲。
但是,隨著離開家的日子逼近,她卻莫名對那個“變態”的母親生出一絲憐憫來。
半夜啼哭的寶寶,被送入ICU的老人,黑暗裡的奔跑……
做為這個家的中流砥柱,她時常會覺得自己坐在一個駕駛座的位置。
而她的注視,就像是司機對於路況的掌控,似乎一分一秒也不容懈怠。
於是半年前,她終於親手在家裡的客廳裝上了監控,試圖以不同視角去窺探那些轉瞬即逝的畫面……
意料之外的是,監控裡能喚醒的故事,卻比想象中要多……
以下是她的自述……
夜晚的故事,只有監控知道
冬天的凌晨,夜還漆黑無比。
之前早都聽說月子期間可以享受國家產假,藉機好好休息。但我現在想想,
這樣說的人大機率是沒有做過母親
。
如果去看那段時間的監控,會發現我每天凌晨四點零五分都會出現在畫面裡,接一杯溫水,再躡手躡腳回去。
那時候我每天晚上會在十點左右就和寶寶一起嘗試入睡,但是真正睡著的時間卻很少,因為每隔2個小時左右她都會醒過來一次。
有時候也不是要喝奶,只是哼哼幾聲,但是我也要馬上爬起來拍拍她的背,讓她儘快重新入睡,否則哭醒過來了也許一整夜就不睡了。
有時候太困了,哺乳完甚至顧不上重新躺回枕頭上去,而是維持著那個哺乳的姿勢就繼續睡著了。
後來為了不在哺乳期著涼我想了一個辦法,
開始和衣而睡
。我會套兩層棉質睡衣,脖子上再套一個U形枕,這樣任意姿勢就能睡,不用睡回原位,不用蓋被子,不用找枕頭,只需要閉眼。
這辦法至少給我爭取了多出來十幾分鐘的睡眠時間。
但通常還是不夠,因為那時候我還會接到不少約稿,有些比較急的熱點稿件,今天接了第二天就要發。
所以我4點就要爬起。
坐在臥室的衛生間門口,一邊可以借到衛生間的光,一邊可以看到床上,這個年紀的孩子指不定晚上會發生什麼,一分鐘也不可能離開視線。
而臥室又是不能亮燈的,因為開著燈寶寶會斷斷續續醒過來,但衛生間的燈就不會直射,透過門縫剛好照在我身上,不足以讓她醒過來。
我一般會一口氣寫到9點半快10點,再捋兩遍稿子就發給主編。
講道理這時候就該睡覺了,但是寶寶也該醒了,我一天的生活也就開始了。
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
人類活著也許可以不睡覺呢,你看我一天睡那麼少也還好好活著
。
就是有時候極度睏乏的時候會夢魘,有次夢到嘴裡含著一根點燃的煙花,在嘴裡滋啦滋啦地燒著,特別刺痛,但整個人又動彈不得,好不容易醒來的時候發現那種疼痛好像還在持續,去看鏡子的時候,發現口腔裡果然是兩邊排著很細密的水泡。
這樣的情況大概持續了
11個多月
,直到我離開家去北京。
從那以後我就想著,為了補償自己,等以後正常了我絕對不在半夜寫稿,也不趕急稿,天大的熱點我也不寫,刀架脖子上我也不寫。
凌晨三點的哭聲和奔跑
有寶寶之前我睡眠很輕,很容易醒過來,但是那時候卻睡眠很好,經常睡覺就像昏厥。
但也是因為這樣,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兒。
我和寶寶的床上裝了三面護欄,為了防止寶寶掉下去。
本來我是以一個人形屏障的職能卡在沒有護欄那一面,但是晚上顛來倒去地跟著寶寶跑,導致那邊防守虛空了。
有天晚上,突然聽到“噗通”一悶響,緊接著就是接連而來的大哭,還有誰“咚咚咚”跑過來的聲音。
我當時寒毛都立起來,眼睛還沒睜開人已經起身了,從地上抱起來寶寶以後我也本能閉著眼睛跟著哭,心疼的要死。
覺得自己不該睡那麼沉,居然能讓寶寶翻下去我都不知道。
還好她那時候很困,抱著拍了幾分鐘就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交稿以後我心有餘悸,翻出監控調看。
時間顯示3點45分12秒的時候,屋子裡面傳出哭聲,3秒之後我媽就像箭一樣光著腳衝了出來,往我那邊跑,再3秒之後我爸跟了過去。
我突然想起上次見到我媽光著腳在半夜跑,還是在2008年半夜餘震的時候。
接下來影片裡面看不到什麼了。只聽見我和寶寶的哭聲,還混著我爸媽囉囉嗦嗦的安撫聲。
凌晨3點多,全家人在10秒之內完成了集合
,轉過頭去看好像也沒那麼傷心,甚至有點心酸還有點搞笑。
看完那個監控我馬上關掉了,因為我知道自己馬上要出現在畫面裡。
我那會兒特別不喜歡在畫面裡看見自己,
因為那時候的我看上去很頹廢,人很瘦,一點也不像個產後的媽媽,背也有點駝。
雖然我媽經常提醒我,但是我還是直不起腰來,因為到處都很痛。
產後的腰痛,尾骨痛,後來還因為產後免疫力下降得了帶狀皰疹,腰間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水泡,只要衣服一捱到就會刺痛,如果要強行挺直腰板就會覺得各種疼痛加劇,所以乾脆放任自流,讓自己能舒服點就舒服點。
到現在有些人見到我會說我年紀輕輕駝背,感覺就是那一年裡面留下的。
亮燈的格子
第一次離別來得很快。
在寶寶剛12個月的時候,我就拿到了新工作的offer。
幾乎沒什麼告別的儀式,也不像很多媽媽說的那樣鄭重和煽情,我離開的很容易。
那是我懷孕以來第一次離開寶寶,在這兩年裡,我們幾乎沒有分開超過2個小時過。
但還好那時候她還小,只要還有人餵奶粉給她喝,她都會像個小豬一樣,呼嚕嚕喝完。
倒是我自己,特別不習慣,總是慣性點開監控,想看看他們在幹什麼。
有時候週末無事,我甚至會在幹家務時一直開著監控,假裝自己還在家裡。
其實畫面也挺無聊的。
無非是她坐在護欄裡面玩玩具,嘴裡嘟嘟囔囔;
無非是她在跟我爸發脾氣,把所有東西往地上推;
無非是她趴在我媽身上聽她講故事,聽著聽著不耐煩了又爬過去把書撕掉半頁,再像沒事人一樣爬走……
運氣好的時候,他們剛好聊到我,我會開啟麥克風,隔空叫一叫寶寶的名字。
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過後翻看的時候才能看到這樣的畫面。
有次翻看到一個畫面,寶寶自己扶著圍欄站起來,向著監控“媽媽媽媽媽媽”的叫了一串兒。
我爸聽到以後很興奮,衝著廚房的我媽喊,聽到了嗎聽到了嗎?!我媽滿是遺憾地擦著手說,你咋不錄下來呀?!
可惜我當時沒在監控這邊,在的話我應該會點開麥克風答應幾聲,大家的遺憾也許就都沒有了。
除此之外,我好像還錯過很多重要的時刻。
有次順手翻看前一晚的監控記錄時,發現半夜燈突然亮了。
點進去看見她像一隻小貓咪一樣趴在我爸懷裡,看起來已經哭的沒力氣了,小手緊緊抓著我爸的袖子,我媽在旁邊手忙腳亂打電話諮詢熟識的醫生,看著看著我就哭了。
我開始回想當時我在幹嘛呢?我這個當媽的當時居然高枕無憂,很安心地睡去了,如果那會兒我能多看一眼影片,是不是還能開啟麥克風跟她說兩句話呢?
從那以後,我每天晚上睡覺前和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啟監控調看。
監控的錄製方式是1分鐘為一個儲存單位,一小時裡面會有60個存檔。
比如點進12點,裡面就會有60個格子,每個格子會顯示那一分鐘第一秒的畫面為封面。
我會點進從12點到6點的大文件裡,快速瀏覽文件的封面,看看有沒有亮燈的格子,如果沒有,就說明一晚上相安無事,有亮燈的格子,說明寶寶晚上又哭了,我就趕緊打電話回家。
但有時候,也許是別的事情。
空蕩的房間
有天早上我一邊刷牙一邊翻監控。
發現3點的格子有幾個亮燈了,我心裡當時就咯噔一下。
關了監控就撥了個電話回去。電話裡知道原來是我舅半夜心梗,被送去搶救,我爸也被喊去幫忙,所幸是去的及時,已經緊急安排了心臟搭橋,人已經在ICU了。
臨掛電話我爸感慨一句,“你舅舅說他臨走前回頭看了眼自己家的樓,想著今天走了也許就回不來了。”
這話讓我那天一整天腦子裡都盤旋著一個畫面,凌晨三四點的天,我舅舅走出黑黢黢的樓道來,然後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黑暗裡的樓,像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一樣上了救護車。
把他的兩個孫子和生活了一輩子的家都關在後面了。
從那以後我每天翻前一夜的監控都很恐懼,生怕看到有亮燈。
但是就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有天晚上我半夜起夜,隨手翻了下監控,一看畫面我心就開始猛跳。
雖然沒有亮燈,但我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臥室出來,蜷縮在了沙發上。
我趕快撥電話回去,才知道他白天開始就胃痛,但去檢查的時候被告知等核酸結果要好久,他不放心我媽這邊一個人帶寶寶,所以又急匆匆趕回來了。
我原本是一直催著他去急診的,但是他吃了兩顆胃藥後卻又昏昏沉沉想要睡了,我也只能抱著僥倖焦急的熬著等天亮。
我訂下了幾十個鬧鐘,每隔10分鐘就看一眼他到底坐著還是縮著還是躺著。
那一夜太漫長了,10分鐘一段的夢我做了不知道多少個。
最後檢查結果是
胰腺炎
,伴隨
滲液
。
可能有人不知道這個病,是挺兇險的一個病。
胰腺液本來的作用是消化脂肪,說通俗點,胰腺會把自己給消化掉,造成臟器衰竭。
所幸我爸的情況很輕,屬於輕微滲液,需要住院斷食10天,再加消炎處理。
他住院那段時間我媽也搬去醫院,租一張行軍床睡他旁邊。
我想想這本來應該是我應該做的,但我卻連監控都監控不了。
為了忍住不一直打影片通訊騷擾他們休息,我只能自己來回翻看監控。
那幾天監控裡面空無一人,偶爾有風吹著窗子旁邊的“福”字掛件在晃動,有時候看著看著我就覺得特別害怕,害怕這個家裡空空蕩蕩的樣子。
“抱媽媽”
我爸出院以後,我特意請假回了趟家。
在家的日子過得很快,我破天荒一眼監控都沒看,直到我踏上返京的高鐵,才有空一一下載儲存。
回去那天的我戴著口罩和帽子,還理了寸頭。但是寶寶反應了1分鐘就開始喊“媽媽”,這讓我覺得神奇。
隔了半年第一次抱起她,手感特別陌生。
手指隔著她純棉的衣服,可以觸控到她明顯突起的肩胛骨,跟我走之前大不一樣了。
半年前的她肉乎乎的,全身都摸不到骨頭,像一個小肉包,現在卻彷佛變了大孩子,但這個過程我卻是沒什麼記憶的。
自從我回來以後,她不再粘姥姥姥爺了,監控的畫面就只圍繞著我倆了。
因為說話還沒有什麼邏輯,她想讓我抱的時候不會說“媽媽抱我”,而是會說“抱媽媽”。
我洗澡的時候,她會蹲在外面,拍浴室的門。
我工作的時候,她會在外面,捶書房的門,像是下決心要把我kpi徹底搞垮。
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是,只要跟我睡,別人誰都不行。
影片翻了很久,才翻到臨走前一天的畫面。
我在客廳收拾箱子,她本來正在興沖沖玩她的玩具熊,看到箱子突然從護欄裡爬了出來,站在箱子前面問
“你幹什麼?”
我爸媽不出聲,我也不出聲。
四個人僵持一會兒,她突然用兩手扳動我的大腿,整個人鑽到我懷裡來,抱著我的腰,把頭埋在我肚子上。
收拾了一半行李也不敢再收拾了。
但她還總是警惕地防備著,去哪的時候總是拉著我的手,好像知道我要走。
本來買了最早的一班車,想趁她還沒醒來的時候,無痛分別。
但是我媽總勸我,跟寶寶講一講吧,她聽得懂的,我怕你不辭而別之後她會傷心。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臨走前的晚上我開始給她做思想工作。
我說媽媽要回北京啦,好不好?
她邊翻她的插圖書邊說好。
我說媽媽去給可可賺錢錢,好不好?
她說好。
我說媽媽走了可可就暫時看不到媽媽啦,好不好?
她說“看到啦”。
我又說一遍,媽媽走了可可就暫時看不到媽媽啦,好不好?
她又說“看到啦”。
還不太會用否定句式的她,像是固執的用她的句式來否認這件事。
然後扔掉書用她很小的手摟住我脖子,做決定一樣說一句,“媽媽(已經)回來啦。”
小孩子的世界其實很簡單,她覺得只要能抱緊重要的人,她就不會再離開了。
我很怕我會讓她失望了。
沒開啟的麥克風
胰腺炎的維護期,不能吃任何油葷,我爸的體重掉了十幾斤還在往下掉。
屋子裡面已經挺熱了,他晚上還蓋著被子,說肩膀會覺得冷,我給他買了一身長袖長褲的薄睡衣。
翻到他開開心心試新衣服的畫面,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我媽在旁邊給他拍了幾張照片,照片上他迅速消瘦的臉看著有點下凹,骨骼陰影分明。
他看著自己照片特別頹然地冒出一句,
老了,想想我都60了
。
一句話又把我說哭了。
我爸年輕的時候是軍人,一米九的個子,站在人群裡總是能一眼被看見,精神頭兒很足,說起話很大聲,笑的時候像打雷,轟隆隆的。
他胃口很好,總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班裡有人欺負我,他過去往班門口一站,那小子就嚇得快尿褲子。
但現在他卻會神情黯淡地說,我老了。
我又想起之前在監控裡,他會把臉貼近寶寶,說,姥爺愛你,這是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話。
但監控裡經常是看不到我媽的,或者她只是短暫的在沙發上停留之後就不見了,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她就很忙,一輩子好像都沒變過。
就是偶爾會看見我媽一邊給寶寶換鞋子一邊抱怨說,別的小孩子都有爸爸媽媽帶著玩兒,我們寶寶看見別人叫爸爸媽媽羨慕的一直追著看。
我當時雖然在監控這頭看著,但也沒開啟麥克風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能說點什麼。
那次離開之後的兩天,我一直掛著監控。
我特別怕像我媽說的那樣,寶寶因為找不到我情緒崩潰,大哭大鬧。
但寶寶的反應卻出乎我們每一個人的意料。
那天她醒了不但沒有哭著找媽媽,甚至再也不提起“媽媽”兩個字,就像我沒回去過一樣。
就算被問起媽媽去哪了,她也不回答,自己玩自己的。
監控裡的日子似乎是恢復如常了,她每天按時去坐搖搖車,按時出去找小朋友玩耍,按時讀書,吃飯,跟我爸發脾氣,撕我媽的書。
我媽怕我心裡難受,一個勁安慰我說其實小孩子啥都懂,心裡憋著難過呢。
但我其實還好,甚至連失落都沒有,
我該慶幸她迅速把我忘了
。成年人的痛苦有什麼不能消解的呢,但小孩的痛苦,能少點就儘量少點吧。
我只是時常會想起跟她告別的那個晚上,我說“看不到媽媽啦”,她反駁說“看到啦”。
我說媽媽明年開春就把可可也接過去,再等媽媽一陣子,好不好呀?
她說好呀,然後把臉埋在我肚子上,好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