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徒、文/楊知寒

1

小學二年級的秋天,我家院子裡的山楂樹掛了果子。同年冬天,母親對父親說,她決心要去賣山楂了。父親沒有反對,第二天他很早就出門,帶回很多的砂糖,還有一口鍋。鍋口很淺,比我家燒飯用的鐵鍋單薄不少,像個能揮在手裡擊球用的拍子,我試著掂了下,沒掂動。母親讓我離遠一些,她手上拿著一張紙,上面是央人給她寫的,如何製作糖葫蘆的步驟。她反覆看,反覆在廚房裡試驗,一絲不苟,還往臉上掛上了白口罩,像個課本上的畫的女研究員,只是沒穿制服,穿家常衣服,還跛了一條腿。整個下午我在院子裡玩,向牆壁上畫出的靶心擲沙包,身心沉醉於屋內飄出的焦糖的味道。總是試圖推開屋門,聽母親叫我沒有。想自告奮勇說,我願意替她嘗一嘗。

晚上父親從海邊回來,我一人在星辰下站著,踩住沙包,看見門口兩扇鐵門,正輕微地搖晃。父親推門的手有些抖,大概是凍得。他總得光腳在海水裡泡上很久,才能往筐裡拾滿魚餌。父親的工作是捕捉一種纖細的紅蟲子,一斤四塊錢。他一天能掙二十塊錢回家,如果沒掙到二十塊,他推門的手就不僅抖,還緩慢。父親走過來,噓了我一聲。他身量不高,和我們班上發育最好的齊大個兒差不多,人卻很壯實,脫下衣服,肌肉一條一條的,身上比臉白不少。我母親臉很白,人也虛弱,不常出門走動,也是腿腳不靈活。想來做山楂這件事,她也計劃五年了,五年前她在我家院裡栽下十棵山楂樹。五年後,她安慰害怕等冬天到了會失去營生的父親說,我們還有這些紅果。

母親在和我年紀差不多的時候,貪玩,從山坡上滾下來,又不巧右腿撞在一塊掩藏在荒草後的石頭上。到家後,她偷偷把褲子褪下,看見從膝蓋往下,右腿上整片的血汙,傷口看不清楚,只簡單用水沖洗,一瘸一拐蹦著去盛飯,去刷碗,去掃炕,去入睡。夜裡疼痛難忍,蚊子樣哼哼,姥爺喊她閉嘴,我姥姥睡得輕,問了兩聲,丫,怎麼不痛快?她說腿上。姥姥在夜色中撩開窗簾的一條縫,借外頭的月色,看清母親的傷勢,用手指蘸了些自己嘴上的唾沫,給她抹去。

一個月後,病情加重,母親徹底不能走,終日在炕上抱膝叫疼。姥爺只得僱了車,送她去醫院。大夫一會兒說沒大礙,一會兒說沒法弄,他看著很年輕,眼睛裡盡是迷茫和無助,似乎自己也得上某種不能確診的病,恍惚著指點姥爺說,等過幾年看吧,過幾年條件好了,再想辦法。過幾年,母親長成了大姑娘,日子沒有好,又因病腿拖累成貧窮的老姑娘。我姥姥叫媒人來家幾次,媒人再到我父親家去,說王家可有個好姑娘,就等著你們老大呢。我爺爺沒吭聲,兩個先於我爸成家的叔叔也不吭聲,畢竟給他們先娶了媳婦,對大哥是有份虧欠的。可眼下大哥再要成家,家裡多一分都拿不出來,他們不敢想象一旦應承了,日子還能跌到什麼份兒上。這時父親從地裡回來,聽見媒人這句話,撂下農具說,她怎麼等我的?媒人說,她等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父親尋思片刻,覺得聽著很踏實。爺爺見他動心,把話說在口裡,我們家可沒子兒了。按說他二嬸你來,該請你吃頓晌午飯。可你看看,圈裡,雞窩裡,碗架櫃裡,找不出一個好菜來。媒人平淡地說,她在老王家吃過了。爺爺和兩個叔叔對了下眼神,心說女方條件興許可以,起碼是個懂禮人家。爺爺說,好哇,好。剛才你說那姑娘,不愛出門轉悠,這點就本分。我再掃聽一句,她多久出回門兒?媒人說,半年前出來一次,去市裡看病。過半年說還得去一次,去省裡手術。父親把跌在腳邊的農具,重又拾起來說,你該直截了當講,她有殘疾。半身不遂還是小兒麻痺?我爺爺說,立國,沒教養。他二嬸,姑娘半身不遂還是小兒麻痺啊?媒人縮了下鼻子,說,右腿不好使。拐著走,也能走二里地。是虧了你家了。說完,媒人讓我父親用板車送她回去,她懶得再走那二里路,兩家都跑下來,卻沒有跑成,她很挫敗。剛在車上坐穩,父親推她到村口,就不推了。他久久沒說話,媒人也不催,知道個人的主意還是得個人來拿。大太陽底下,她用袖口擋著半面臉,悠悠地丟擲一句話兒,去王家呀。父親又在推動車輪前進,喘氣平勻,汗也沒擦一把,好像他天生就知道王家在哪兒,推著媒人去見未來老婆,是他人生必經的一條路。到了王家,我母親正趴在視窗剪窗花,貼窗花。剪好了往玻璃上一拍,透過圖樣上的縫隙,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眼睛。

父母話都很少,印象中他倆從未紅過臉,好些年後我也成了家,才知道那樣就是感情深厚了。母親幹不了重活,始終懊喪,便把多餘的精力盡數使用在輔導我成材的事業上。我小學就在村裡上,一個班十來個孩子,我八歲才上學,是最晚的一個,這還是反覆求來的。母親其實恨不得我多學知識,她只是還迷信那個當年給她看病的大夫的話,總以為凡事拖得久一些,就緩和多一些,畢竟一旦添上我這筆學費,家裡又吃緊不少。看著我每天早起去唸書,到下午給她帶回今天新講的課文、新學的算術這些資訊,她總是既喜悅,又心神不寧。提早守在家門口,看我放學回來,立時張開懷抱。我不敢往她身上撲,怕撞倒她,就在她懷裡輕輕蹭一下。

母親沒念完初中,加上記憶力逐年減退,與其說是輔導我,更多的是監督我。和班上別人的母親不同,她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標準要求我,每天除了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外,還要求我練一篇鋼楷,寫一頁日記。她託人去鎮上買了本字帖帶給我,起初,在透明的薄紙下模仿那些美麗的字的紋路,於我像遊戲一般新鮮。可等字帖摹完了,再也沒有了,她要求我在舊報紙上練筆,報紙粗糙,鋼筆不容易下水,字練得費勁,我開始煩躁,在日記裡寫下為數不少的抗議。母親會在每晚睡前,檢查我的鋼楷和日記,看完鋼楷,已經讓她不滿意,再看完日記,好半天人默默坐在炕沿。我也在炕上默默打量她梳得像男人一樣的短頭髮。她讓我跟她去院裡,父親抱著我,試圖幫我逃過一劫。母親唉聲嘆氣,因為病痛,她的唉聲嘆氣幾乎像呼吸一樣自然,嘆息聲慢慢轉移到了院子裡,她不叫我,可她在等我。父親只好對我說,去吧。這回輪到他趴在視窗,不安地往外看。看到我和母親,兩個薄薄的人兒,都那麼瘦弱和矮小。母親讓我在院裡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南走幾步,北走幾步。等走回到她面前,聽她說,這院子就這麼大。不多學點本事,即便你手腳全乎,也會和媽媽一樣,做個廢人。

你想做思想上的瘸子嗎?我始終記得她這句話,當時有訝異的感受,多年後才明白訝異來自哪兒。如果沒有殘疾,她本來成績很好,好到可以幫她超越貧窮的宿命。白天不說話的時候,母親腦子裡會轉各種各樣的文字,有些是她上學時暗自記下的名人名言,有些則是從我的課本上得來,在我臨鋼楷的時候,母親捧著我的語文書,一遍遍唸誦:“我們往往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個胖子,總想著最快最容易的獲利方法,工作埋怨萬分,卻忘記了路是一步步熬出來的。”

母親不單叫父親去賣糖葫蘆,叫我也要去。父親求情說,孩子太小。母親說,打小練。

母親把做好了的糖葫蘆放進兩個筐裡,大筐給父親,小筐給我,叮囑我說,五毛一個,是小山楂串的。一塊一個,是大山楂串的。給你的,一塊的山楂放得少,先從小山楂開始賣。早上七點剛過,小學已經放寒假了,我還是頭一次起這麼早的天。母親給我套了條厚實的棉褲,裹上棉衣,往我頭上罩住僅能露出一雙眼睛的毛線帽子,我的嘴也捂住在裡面,說起話來發潮。父親和我一起出門,我倆肩上一人扛一個糖葫蘆架子,是個高高的棍兒,最上頭用鐵絲固定住一隻編織袋。母親囑咐我,一定要到了地方,站住腳,再把糖葫蘆從筐裡拿出來,一個個在鐵絲裡插好。不要先拿出來,糖怕落灰。八點多,農村天已大亮了,父親走上另一個方向,聽腳步聲越來越遠。我前方是村裡唯一一條開闊路,一直向前走,就是鎮上,每到逢年過節我最期盼去的地方,現在母親告訴我,寒假裡剩下的每一天,我都要去那兒。我會成為那些小販中的一員,自己掙錢,數錢,經營一份買賣。我挎著筐,扛上架子,像個孤膽英雄走上未知的征程,有認識的大人站在道邊兒看我,看我這身裝束。我聽到他們的小孩兒在叫了,爸,你看他要去打人。他爸告訴他說,不打人,他賣東西。我把眼神掃過去,想這可能是我第一個買主,大人被我一看,將孩子往屋裡哄,說不買不買。我知道不能心急,他們還沒看過我筐裡有什麼,不知道那是母親淘洗了多少遍的山楂,反覆試驗了多少遍火候,掛上的糖漿。那是世上最好的糖葫蘆。我自信地想,等到了鎮上,一亮貨,會有識貨的。半小時後,我走到鎮上,集市的熱烈在我眼中,一時變異成了別的氣氛,像張牙舞爪的獅子,也像有些大人消閒時,那種煙霧繚繞的牌局。我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筐被撞了好幾下,還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兒。似乎哪也沒有我的位置,棉線帽子下,我的臉孔發燙,好容易找到一塊兒空地站住,是街尾的位置,旁邊有個水果攤,清一色擺著蘋果。水果攤後的男人,將兩隻腳架在一張椅子上,側躺著看我。他一聲也不吆喝,漠然地觀察迎來走往的人,遇到有抬手拿他蘋果的,就拽個塑膠袋扔過去,秤桿也不拿。我以為或許可以不用吆喝,也會有人像摩挲他的蘋果一樣,試圖摩挲我蓋在筐上的毛巾布,試探問,小孩,底下有什麼呀?到時我再說,底下有好貨。可整個上午過去了,沒人來摩挲毛巾布,也沒人看我一眼。除了那個賣蘋果的,他似乎當我是一景,不時發出古怪的笑聲,我的存在,消磨了他的寂寞。

這時,有人來買他的蘋果。那人將手裡的糖葫蘆架換了個肩膀扛,大筐用腋下夾著,還是沒讓男人用上秤,也沒用上袋,他就拿了一個走,將買來的蘋果塞進我的棉線帽子底下,說,口乾了吧。父親不知是後來尋我的,還是他像相看我母親那天時一樣,臨時決定掉轉方向,去跟蹤他的兒子。我抓著蘋果,盯著他說,我一根也沒賣出去。父親說,你根本也沒賣啊。我沒聽見你吆喝,你吆喝了嗎?我說,張口費勁。父親囫圇下我的腦袋,讓我跟著他,往家回。回去的路上,他給我講今天他是怎麼張口的。他說,你媽這個帽子,縫的好。就露一雙眼,像不像個蒙面,俠客兒?你就想你是個俠客兒,四海為家,到哪不留名,誰也別想認得你。知道只有什麼會認得你嗎?我想說,只有你和媽媽會認得我。父親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錢,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錢,得有五十塊吧,才一上午,就得這麼多。父親說,錢會認得你,你在乎它,它才跟你走。你要是叫也不叫它,它憑什麼去找你?我說,我明天不想出來了,我討厭去掙錢。父親沒反駁我,他把帽子捲起,露出嘴唇,叼上一顆煙,說咋的都行。午後風颳得大了些,路上人漸漸少了,父親說我們只是回家吃個飯,下午還要去的。我在帽子裡吃完整個蘋果,怕灌風,緊著啃完最後一點果核上的肉,心說下午我就不去了。我是個小孩,我不能回家這麼晚。到家門口,母親還是等在那裡,像每天看到我放學一樣的,露出安穩的笑,相比平常,笑容裡有更多的欣慰在。我往她懷裡鑽,筐扔掉,打了個小聲的嗝。母親掂量我的筐,便知道了我上午賣貨的結果。我撒嬌說,下午不去了。她和父親一樣,點頭說行。她只是多問了一句為什麼。我說,張嘴吆喝,太丟人。母親點點頭,掀開筐上的毛巾布,翻開塑膠紙,拿了最上面一根糖葫蘆,遞給我。

她說,你看,我做的糖葫蘆上,糖是什麼顏色的。我拿在手上轉了兩面,陽光反射,糖面像鏡子一樣閃出迷人的光線。我說,銀色的。她說,外面糖葫蘆上,糖都是黃色的。知道咱家的糖漿,為什麼透亮嗎?我搖搖頭,眼前過了些畫面。她說,我眼珠不差,盯著熬的。知道咱家山楂,為什麼通紅嗎?我在水裡篩了又篩,五次打底。我說,媽你別說了。吃過飯,我和父親又一起出門,走兩個方向。下午落了一場雪,在颳著雪的集市上,我茫然站了好一會兒。想自己是個俠客兒,想糖漿在陽光下的顏色,終於在賣蘋果的男人眯起眼睛,想躲風雪時,喊出人生的第一句吆喝。糖葫蘆,世上最好的糖葫蘆——五毛錢。

2

往後山楂樹每年都掛果,我也每年寒假都出去賣糖葫蘆。有次爺爺領著堂弟,在集市上看見我,我扛著插滿糖葫蘆的立棍兒,生意人一樣站著,已比他高出一頭。因為和兩個叔叔關係不好,所以我們也很少去看爺爺,怕去了互相再碰著。

三年前父親帶我去爺爺家,就和三叔打了一仗,三叔騎坐在父親身上,父親兩手掙扎的動作就像在土裡游泳,刨出一陣揚塵。我,爺爺和二叔,三人只是盯看,似乎這樣就是勸架。父親突然嚎叫一聲,背部老牛似地往上一弓,將三叔頂起。我朝他手邊扔了個鐵鍬過去,父親會意,一手抓住鍬把,往背上負重的地方砍去。三叔被開了瓢。爺爺和二叔送他去診所的路上,他頻頻回望我們父子,意思是你等著。爺爺半路折返回來,看到我和父親正在炕上支起小桌,掏家裡的剩菜吃。父親盅裡有酒,他舉著盅,看爺爺,爺爺也看他。我以為他倆會憋出什麼話,父親剛乾完見血的事兒,我相信一時半會兒沒人能在氣焰上壓服他。爺爺卻朝我來了。在我十來歲的腦瓜上甩了個巴掌說,鍬你也是好遞的!

糖葫蘆好賣嗎?

再見到時,爺爺裹著條髒兮兮的灰圍巾,圍巾是粗針的,上面沾著口水和鼻涕,他把圍巾又當圍嘴,又當口罩,還當手絹使。他眨巴著和圍巾一樣渾濁的眼珠,向我打聽今天的進項。跟在他身邊的堂弟是三叔家的,叫小華,呆頭呆腦,比我小兩個年級,很少叫我哥。他爸叫我,老大家的,他也跟著學。有時在學校我倆迎面碰上,非得打個招呼時,他就在嘴裡先發出個模糊的音節,類似唔,拿小眼神在我邊兒上遛一圈說,老大家的。

我回答爺爺說,還行吧。

我開學就要念初中了,常年做買賣,早會看人下菜碟,但我看人的標準,是跟著我父母。父母喜歡的人我也尊敬,父母不喜歡的人哪怕是我親爺爺,我也親近不起來。何況我那兩個叔叔,一個比一個不是玩意兒,父親受欺負還好,他心大,事不過夜。可同樣的話但凡傳進母親耳朵裡,就會讓她整晚長吁短嘆,檢討自己的德行。我知道爺爺是缺錢了。父親和二叔每月都給他拿一些,三叔一分不拿,還總想從爺爺那撈點兒,當初父親和他就因這個乾的仗。爺爺哆哆嗦嗦,將手從棉襖裡伸出來,往我筐上去抓,又向我腰間摩挲,我知道他想摸什麼。我按住他那雙樹皮一樣的手,笑嘻嘻說,我今天還沒開張。爺你吃糖葫蘆不?他搖搖頭,指著嘴巴說,太酸,倒牙。我說,那也來一根。不來白不來,要別的我也沒有。我從棍兒取下一根,遞給小華手裡,大度地說,吃吧。爺爺臉色鐵青,對小華說,吃。你大哥的心意,你別不識抬舉。小華的黑眼仁兒在眼白裡晃盪一圈,盯給我,說,不要五毛的,要一塊的。果兒大的。爺爺看看我,吸溜著鼻涕。我說,不行,看你是弟弟,白給你一根兒不錯了。我不能太虧了。爺爺轉向小華,說,聽著沒,他家有錢了,越有錢越摳。回頭跟你爸要錢,來買一塊的,爺爺沒錢,窮。我把小華手裡的糖葫蘆搶回來說,還不給了。你們走吧,別擋我做生意。爺爺又說,小華,聽著沒。當年他爸用鐵鍬砍你爸,現在他用攆狗的話攆你,還攆我。你可別忘了。小華立馬跳起來,兩手攀住棍上所有的糖葫蘆,往下囫圇,我聽見每一根竹筷輕聲折斷的聲音。集市上過往的人,都在回頭看。我身邊兒那些常年下來,已經混熟了的賣貨的大爺和嬸兒,也齊來勸。爺爺在嘆息,他看著一地的紅果,糖片兒,試圖撿,瞧瞧我的臉色,又作罷了。小華倒是雄赳赳氣昂昂。我將剛才還有些分量,此刻已輕飄飄了的木棍捏在拳裡,朝小華就是一劈,我試圖模仿當初父親的樣子,卻忘記小華是個小孩,和三叔身高上有差異,棍只是亂揮,並沒掃上。而他被爺爺賣力的一推,在圍著的人群前摔了個屁股墩兒,後背又被人牆頂住,沒再往後翻。他傻兮兮地盯著怒髮衝冠,手持木棍,孫悟空轉世般的我,眼白變得更多了。

據說小華回家後神志不清了兩天,電視裡一放西遊記,他就躲進被窩,叫大聖饒命。父親去看了兩次,帶上母親要他帶的一筐糖葫蘆,都是一塊的,還帶上五百塊錢。錢三叔收了,糖葫蘆沒要。三叔甚至沒讓父親進門,只在門口伸出手,從門縫裡接過錢。這是晚上我在炕上裝睡,偷偷聽父親告訴母親的。母親又在唉聲嘆氣了,她在那兩年信上了鎮上到村裡來傳福音的一個人,從他手上接過一本頁碼發紅的小書,沒事就參詳它。那晚,我聽了半宿她向神靈祈禱的聲音,不知神能不能聽懂她的東北話。她說,萬能的主啊,你讓仇恨消失吧。

仇恨沒有消失,相反,它像是滲透進海綿裡的水,看著像幹了,擠就還有,就算不擠,它也始終在海綿裡漚著,隨日子長久,發酵出可怕的味道。我在家歇了一禮拜,其實是母親囑咐我,在家躲一禮拜,躲躲你三叔的火氣。他還不至於來家弄你,他怕你爸。可僅憑父親出門賣糖葫蘆,收入要少一大半。

我歲數小,更能招攬客人,幾年下來積攢下好些回頭客,也知道什麼鐘點兒該去哪出攤,尤其是那些在冷庫工作的工人,他們一下班,總要來我們的攤位上買串糖葫蘆走,我會在他們下班前的半小時,準時在一個好位置安營紮寨,巋然不動。我們那個集市雖小,也是方圓百里最大的集市了,人事複雜,各有各的地盤。父親如果也去,就不知道該往哪站,別人準會給他哄去一個沒生意的地方,憑他站多久,都不會有人打那兒過。算上我家,集市上共有六七家賣糖葫蘆的,只要我一露面,都知道,小孩家的,山楂乾淨,糖脆亮,不粘牙。父親一去,品牌又要重新打,他不行。

一週後我又去集市出攤,生意經在腦袋裡轉的撥浪鼓一樣響,也像無數的算盤點,上撥下撥,催促我在往集市的路上,走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寒假出門去賣糖葫蘆,成了我一年中最期盼的時光,尤其是當夜晚回家,錢包是鼓的,筐是空的,而母親臉上是笑的時候。那些晚上,父母讓我坐在炕桌的首位,窗外吹著風雪,炕上暖融融的,我像個突然長大的小老爺們兒,拿筷子點進父親的酒盅,往嘴上沾些刺辣的酒的味道,吧唧吧唧,有了頂門立戶的意思。

那天我剛到了集市,把腳站穩,從筐裡一串串往外拿糖葫蘆,按大小兒排,個兒大的插在立棍兒最上頭,看著剛才還很單薄的棍兒上如今花團錦簇,全是晶亮亮的紅果,在快中午的陽光底下,寶石樣閃著光。放開還沒變聲的童嗓子吆喝,糖葫蘆——姨,您來一串——姨回過頭,我把接下來的叫賣的話嚥了下去,試圖用眼神忽略她。這姨我認識,我們是同村,她家離我家很近,比我媽大個五六歲,離了婚,孩子在外地念書,現在單人兒過。她叫什麼我不知道,名字也許帶個青字,因為村裡都叫她“彪青”。彪就是傻的意思,自打離婚後,她精神似乎受了點刺激,總是睜著魚一樣外凸的眼珠,盯住每一個從她身邊過往的男人,啐口痰,或者乾脆在嘴裡嚼些聽不懂的罵人話。彪青還沒罵過我,我媽每次做了點什麼好吃的,都會給鄰居分去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給彪青分過餃子烙餅一類的東西,又或許我在她眼裡還不能算個男人,不值得她動怒。她轉回到我的糖葫蘆攤前,厚實的黑棉鞋像兩隻臃腫的小枕頭,每一步都踏得使力氣。彪青圍著我踏了一會兒步,說,聽說你跟人幹架了?我說,幹了一架。她說,跟自己家人幹一架?你爸也過去拿鍬砍你叔,你家人挺生性啊。看你媽那人,不像能養出這樣兒子的。我繼續擺弄我那些糖葫蘆,打量過往的人,轉移注意力,又吆喝了兩聲。彪青對我笑了笑,問,你爸平時打你媽不?我看看她,發現她一隻眼睛有點殘疾,眼白的一半血紅血紅的,眼角有條長疤,過去只知道她凸眼,不知道她眼睛還有其他症狀。我說,姨,你買不買糖葫蘆?彪青又看了看我棍兒上的糖葫蘆,似乎在考慮,終於決定拿一串,往嘴裡咬下一顆,嘎吱嘎吱地嚼,邊嚼邊捂腮幫子。我問她,好吃不?彪青點點頭,轉身要走。我拽住她的棉襖往回拖,管她要錢。彪青也沒掙,把手裡被她咬了一顆的糖葫蘆重新插回到棍兒上,說,回家告訴你媽,糖葫蘆我吃著了。別老來我家一趟趟送東西,跟扶貧似的。這玩意倒牙,嚐嚐行了。我說,你把這根糖葫蘆買了。你買不買?她看了看我的架勢,興許聯想到了我家門風生性的傳聞,從褲兜裡掏出張皺巴巴的一塊錢,說,給你,找錢。

傍晚到家。我今天回的早,糖葫蘆都賣光了,回家時腳步也走得快,拎著輕飄飄的筐和棍,神情很雀躍。母親仍在門口等我,她下午時在院裡來回地走,盤算把買回的花籽兒種在什麼地方,這樣等開春了,我家院門口就會長出一排花。我家是村裡地主留下的老房子,土房,不像前後鄰居,都早起了磚房來住,母親跟父親說,不著急換。老房更結實。但我家仍看著寒酸,種上些花草,是她想出來的彌補之法,在我們這片以種植玉米大豆為主要作物的土地上,結出些花來,會顯得比別家更為不同。她向我展示她手裡的花籽兒,這個是牽牛花,那個是月季,那個是金光菊。我現在已不會在到家時,去擁抱她了。我只是和她靠得很近,用一種集市上出攤回來的男人的口吻,懶洋洋地向她展示,空掉的竹筐。再把腰間一沓零錢交上去,眼皮不抬一下。母親在院裡的板凳上,坐著數錢,問我,今天沒見著你三叔吧。我說,沒留神。今天生意好,沒見他來。接著我又說,媽,你別再給彪青家送東西了啊。她今天讓我跟你說,她不愛收你的東西。也是,管她幹什麼。母親說,得管。她是我的姐妹。我一口剛喝進去的白開水,吐出半口在地上,說,她還真是我姨啊?什麼姨?母親說,她也信教。教徒都是兄弟姐妹。下次你再看見她,糖葫蘆送她一串吃。我沒說話,回屋去看書了。

我逐漸地改變著,從母親用的小圓鏡裡照出自己的臉,嘴唇上方不時就會冒出一根細弱的鬍鬚,用手拔,相當疼,用學校發的美工刀偷偷給剃掉。後來它們長成了堅硬的黑點,不那麼好剃,我也只能更頻繁地去對付他們,來掩飾早熟的痕跡。我去的那所初中,和集市在一條大街上,不像集市那樣暴露在外,它在一個巷口的深處,要和武陵人一樣曲徑通幽走上百十米,才能發現後頭偌大的操場。穿著清一色校服的男孩女孩們,在裡面時而安靜,時而活潑。初一對我來說,是黑暗的一年,我的成績滑坡,從過去在小學班裡不費勁兒摘取第一名,到現在每天吭哧癟肚學到半夜,仍叫不準一個正負號的使用,成績在中段徘徊,還有繼續下滑的趨勢。班主任找過母親一次,母親第二天到學校時,提了一筐洗淨的山楂和一筐做好的糖葫蘆,她不知道老師會更喜歡哪一種,因此兩手準備。班主任掀起布簾,看了看筐裡的東西,沒忍心說出叫她悲哀的話,只說我性格內向,不愛跟老師同學溝通,獨來獨往。母親不理解,說他在街上賣貨,賣得可好。怎麼會不愛和人打交道呢?班主任因而知道了我的從商經歷,她把我成績滑落的原因歸結為這個,併成功說服母親也相信,你兒子不是個全才。他只能把人生方向擱在一條路上,想兩條腿走兩條路,容易劈叉。母親從學校回來時,相當疲憊,瓜條兒樣的瘦臉上,五官都像掛著秤砣,向地底沉沉地下墜。我倆盤坐在炕上,炕桌上放著我近來幾次考試的成績,紅紅一片,她看不懂步驟,但能看懂對號和打叉,我知道今晚她又要長吁短嘆了。她把父親叫來,像個會議似的,要全家人都明白接下來的日子是怎麼過,還是春秋靠種地,靠父親捕魚餌,冬天她少做點糖葫蘆,讓父親一人出去賣。她不敢決定說,不再做糖葫蘆的營生了。我的學費一年比一年漲得多,她和父親只有一年比一年更吃盡地幹,才能維持住生活脆弱的平衡。父親聽她的,對我說,你別管了,專心讀書。我固執地一言不發,仇恨我的老師,也看不起短視的他倆,心說我就愛往那條道上走。班主任說我不愛和別人說話?她說對了,我是不愛說。我靠在牆壁上,不出聲地想,跟他們說話,也不給錢啊。何況,我和學校裡同齡的男孩,那些家裡住磚房,有一臺金盃兩臺摩托的男孩兒,話真說不到一塊去。

可我還是沒有在那個冬天裡出門。山楂樹死了兩棵,感覺是母親放任它們死的,好些紅果掉在地上,也收拾不起來。母親熬糖的時間延長了,她那條病腿拖著不治,已完全改變了她的身形,去醫院照過CT,脊柱是令人驚奇的S形,每次想坐下時,她都得把病腿伸長,好腿緩慢地下彎,一手扶著腰。我在寒假裡每天幫她洗山楂,穿糖葫蘆,穿好的糖葫蘆快速裹上一層糖,往沾了油的鐵板上一摔,重複去做她過去幾年每個冬天都在重複的事情。我想,不去賣糖葫蘆也行。不去就不去吧,不為別的,我也有我的顧慮。我喜歡上了學校裡一個說話像燕子叫聲的女孩,每次她一開口,我就恨不能掐死周圍所有的聲音,只聽她一個。有次她和我說,我身上有果味兒。我興奮地幾個晚上縮在被子裡,感覺每想起她這句話,嘴唇上的鬍子就冒出來一小節。她會喜歡我家的糖葫蘆的。我想的出神,可她會喜歡我把糖葫蘆賣給她嗎?喜歡聽我吆喝嗎?喜歡我戴著只漏出一雙眼睛的毛線帽子,在雪天裡哆哆嗦嗦,找給別人幾毛錢的樣子嗎?我叫不準。母親在邊兒上也不知道想起什麼,重複叨咕一句話,我聽了幾遍聽清了。她說的是,勞動者得吃食。

3

學校裡用錢的地方此消彼長,層出不窮。來年冬天,我念初二,寒假第一個白天,我就從父親手裡接過了竹筐,母親裝作看不見,她沒法再去阻攔我,家境已不容人繼續保持體面,而她的看不見,也是給父親的一聲交代,彷彿說隨他去吧。上午天色發陰,等我走到集市,天又變得發紅,大家都知道有大雪要落了。這不是個做生意的好天氣。凡是出門的人,無不腳步匆匆,只能顧上冷暖,誰還顧得上嘴裡的甜酸,糖葫蘆不是剛需。可對我們家而言,每一天都是剛需,我們的需求即便降到最低,還是不夠。我想站到離學校巷口遠些的地方,不四處打游擊了,最後咬定,就在冷庫門口賣,專心阻擊上下班的工人們。和我一樣,剩餘幾家賣糖葫蘆的都這麼想,我們互相隔上幾米,不時冷眼觀瞧,看誰家有主顧上門了,就恬不知恥地湊過去,搶生意。這種天氣下還願意搶生意來做的人,都有狼一樣飢餓的心情。

雪終於刮下,不知道是不是凍太久了,雪下來的時候,竟還覺得暖一點,漫天紅光裡雪片如柔滑的鵝毛,灑出絲夢幻的氣氛來。我生意還不錯,冷庫的工人們大多還記得我,到中午他們出來吃飯時,從幾家賣糖葫蘆的人裡一眼看出來我,也因為我醒目,個兒雖然上去了,身量還是個孩子。睫毛上掛了點雪花,在帽子裡朝他們一眨一眨,顯得比別家賣糖葫蘆的大人們,更需要買一串糖葫蘆來資助。他們邊買,邊和我寒暄,問怎麼去年沒出來?我說,去年我爸來的。我家輪班制。他們覺得我說話有意思,甭管別的賣糖葫蘆的怎麼往前湊熱鬧,喊出一個又一個更低的價格,他們還是選擇我,甚至搖晃著手裡的糖葫蘆給對方解釋,看看人家這糖,再看看你家的。你家那山楂看著就發烏,洗沒洗啊?我邊找錢邊接話,我媽每顆山楂,洗五遍。他們於是又說,聽聽。我忙不迭地做一筆又一筆生意,沒留意眼前來的人。彪青將圍巾罩在腦袋上,人來了,一句話沒說,遞給我五塊錢。我給她拿了五個一塊的糖葫蘆,拿完覺得不對,忙說對不起,賣糊塗了,姨你要幾串?彪青說她一串也不要。她說,雪今天下不完。剩下別賣了,回家吧。你媽在家惦記你。我恍惚著把她認出,看見她胸口的棉襖上,掛了個亮閃閃的十字架,眼神也比去年見著,隨和了好些。她說著就要上手,幫我把棍上沒賣完的糖葫蘆往筐裡裝。我沒讓她碰糖葫蘆,但記著我媽說過的話,把錢給她推回去,同時拿了兩串糖葫蘆送她,姨,你吃著。她一手接了一個,跟小孩一樣舉著,眼裡有不知所措的內容。彪青看著我,說,不行我再給你二十,把你剩的這點兒包圓,你拿錢趕緊回家,算聽姨的話。說完把手裡兩串糖葫蘆塞進我的筐裡,又從口袋裡拿出張二十的來,也扔進了筐。我被這二十塊錢迷惑了,任由她去拔棍上剩下的糖葫蘆,覺得母親真是交了好人,不,還是上帝的本事。上帝使了一個本事,讓好人和好人在世上相遇,成為姐妹。可她為什麼突然幫我?我問,姨,你咋了?她貼近我耳朵邊上,說,我看見你三叔了。他早上在小賣店買菸,和人說,他等你一年春秋夏,就等冬天來弄你。

冷庫裡還有人出來,舉著五毛錢向我招呼,我有點糊塗,只朝對方搖搖頭。彪青說完就走了,在我腳邊擱下已經收拾完的筐,和光禿禿的棍。我想起來母親每週六從教友家聚會回來,說過幾次,彪青之所以挨前邊男人的揍,是因為她護孩子。喝大酒的男人,喝完了連家都砸,踢自己兒子跟踢個動物崽子沒差別,踢彪青也不會有差別,她那眼睛就是這麼落得毛病。好容易熬到婚離了,孩子出門念高中了,她又孤得慌,和母親漸漸處出感情來,她們常聊起我的事兒。母親說,孩子很聽話,也孝順,就是脾氣衝,不聽勸。彪青回了母親一句話,母親回來又反覆唸叨著,每唸叨完一次,跟上一句,哈利路亞。彪青回得那句話是這女人半輩子的人生格言,她斬釘截鐵對母親講,人和人怎麼鬥?一句話,打黃不能熊黃。剛才她也跟我重複了這話,從母親嘴裡說出,和從她嘴裡說出,完全是兩種氣勢。我突然不再害怕,向筆直的回村路上大踏步走下去,雪花又大了一些,越飄越多,感覺這世界上人一時只剩下了兩個,我和三叔,正準備在一條路上狹路相逢。

三叔的身形是搖晃的,我看了一會兒,確認是他,他戴著頂禿了毛的狗皮帽子,在村路的中段站定,一樣在辨認我。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等著他過來。三叔則扔了手裡的酒瓶,伸出一隻手招呼我,小崽子,你來。我一動不動,控制著發抖的雙腿,看著他啐口痰,走近了,很想驅散腦海裡幾年前他騎坐在父親身上的畫面,可越是驅散,那畫面越真實,彷彿他當年騎坐的就不是父親,是我窄瘦的脊樑骨。我忽然想到,對啊,和成人打,我本來就吃虧,手裡該拿個傢伙,我爸還得使把鍬呢。彎腰去拿地上的棍,刻意換了個頭,不能用扎編織袋的那端打,那沒什麼殺傷力。與此同時,沒等我準備好,抬眼的功夫,一股兇狠的殺傷力已像炮彈一樣飛起,正中我的褲襠。三叔散著酒氣的身體居高臨下,一句廢話沒有,撂下哼也沒哼出一聲便捂著褲襠倒在雪地上的我,腳還在慢慢往回收,我最後看清的是,他穿了一雙圓頭靴子,靴子看著老沉。他平靜地看著我此刻凸出的雙眼,因劇痛它們閉不嚴實,我眼裡畫面就此傾斜,帶著既令人眩暈又無法因眩暈得到解脫的劇痛。他慢慢在我身邊蹲下,用手拍我的臉,像是怕我暈過去。路上除了風雪聲,一點兒聲也沒有,他四下望了望,感到滿意。三叔臨走時說,你爸鍬我腦袋那下,現在還疼呢。你嚇唬我兒子那回,他到現在都害怕看見猴。踢你卵蛋,是不讓你再下崽了,這辦法好不好?說完他從我身上跨過,夢似的紅雪裡,我周身逐漸被鵝毛覆滿,已經一動不能動。

斷續地醒來,母親木偶一樣哭著,眼淚不絕。父親眼是紅的,他們的眼睛都像剛洗淨的山楂,紅,紅,都是紅色。從縣醫院回來,父親用板車拉著我,身上給我蓋了床棉被。我被囑咐說,儘量別下地,勤著換藥,別吃辣,別碰水。還好,我的卵蛋沒碎,龜頭出了不少血,但大夫說好好養著,不影響往後的用處。往村裡回的路上,要經過三叔家,我父母親像兩個扶靈的人,面容凝重扶著板車的兩側,從那兩扇閉得焊死一般的鐵門前走過時,誰也沒說一個字。

剩下的寒假裡,我都在養傷,出太陽的時候,母親一瘸一拐地把板凳從屋裡挪出,放在被陽光曬熱的一塊地方上,攙我過去坐,再一瘸一拐抹去門檻上的灰塵,自己也坐下。她念聖經裡的故事給我聽,好些日子我都不愛張口說話,一頁書不看,一個字不寫,心裡只盤算去賣糖葫蘆,掙大錢以及復仇。母親看不懂聖經裡文縐縐的話,但那些故事她聽人講過,對照著看,用自己的話講出來,大意是耶穌說,別人打你一邊臉,你把那邊也給別人奉上。我用石子兒打她腳邊的位置,母親看看我,將石子撿起,扔去遠方。彪青來了幾次,她進門的時候手上總得提點東西,無非是豆奶,黑芝麻糊,水果罐頭,她第一回來,見著我臉色蒼白,在凳子上乾坐的模樣,壞掉的一隻眼裡沁出淚珠,直摩挲我的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向母親懺悔說,是她那句話害了孩子。她的頭髮在陽光底下像散了絲的編織袋,粗糙而捲曲,光是看著她的頭髮,我都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父親已逐年老去,無法重回拿鍬劈人的巔峰時刻,何況他身邊也沒人給他遞鍬了。三叔有天早晨,往我家院牆裡扔進一個沉甸甸的信封,裡面有一千塊錢,一百的少,更多是十塊的和五塊的。母親把信封捂在心口,我很少見她哭,就是在她病痛最厲害的時候,也不過沉重地哼哼。她哭起來不像個農村婦女,話說回來,她是各方各面都不像。眼淚幾乎是無聲息地掉,打在信封上一些,我看著她閉眼流淚的樣子,內心有淺薄的頓悟。不等她開口向我傳什麼左臉打完右臉打的福音,我也已經明白,她這些年能感到得救,是因為變著法和生活和解。我終於說了好些日子來的第一句話,我說,媽,我們還去賣山楂嗎?

母親領我去看剩下的幾棵山楂樹,還有好些沒來得及摘,我們腿腳都不靈便,父親又再出外拾魚餌了,如果想摘,我倆只能推著樹,不斷去搖晃。好在彪青也來了,我們三人一起晃樹,晃下來好些。母親把當年學會的,做糖葫蘆的辦法交給了彪青,她倆一齊在廚房裡燒水,熬糖,我還坐在小板凳上,做力所能及的搓山楂的活兒,每顆山楂在水裡洗五遍,不計較功夫,這次只做幾十顆糖葫蘆,做給我們自己吃。母親雖然沒開口,但我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做糖葫蘆。她往後得想別的營生了,從各個方面為我考慮,她都沒有選擇。而我也頭一遭去思考,往後能幹點兒什麼,做什麼樣的人。無論是母親的話,彪青的話,還是父親沒說出口但身體力行的話,都在我腦海裡發轉,“路是一步步熬出來的”、“勞動者得吃食”、“打黃不能被熊黃”。

父親用鍬劈過三叔後,在炕桌後呆愣地舉著杯,不知道向誰敬,也許敬他自己也感到出其不意的豪氣……山楂在我手裡重生一樣地蛻皮,蛻一年下來積攢下的灰,搓出一盆黑水。彪青替代母親,彎腰給我倒了,又換盆清的來。我們沉默地幹著各自手裡的活計,廚房裡漸漸起了甜蜜的味道,混合著果酸,陶醉每個人。到做好時,我們一個人手裡舉著個糖葫蘆串,同步發出咬糖的脆生。彪青說,我手笨,怕做不出這麼好啊。母親說,我一步步教給你,反覆教,不怕你不會。她倆傻兮兮地笑起來,彪青去摸胸口的十字架,說,行。讓咱孩子專心念書,別再拋頭露面的。這活我能行,我厲害,會罵人。倒時分成給你們,咱兩家合作,取長補短。

我好久沒吃糖葫蘆了,應該說自打我自己去賣糖葫蘆那天起,它就退出了我的慾望清單,這是孩子和得閒的大人才會去吃的東西,何時開始,我愛鈔票遠勝這甜酸的滋味,何時開始,嘴唇上起的鬍鬚都後知後覺,並不能作為我成長的標誌物。我答應著,往後只走唸書一條道。母親抬手去摸我的頭,說,怪媽媽。媽不信邪,希望你是個全才。畢竟老天爺虧我那麼多,我想讓你去補上,事事都拔尖。我說,媽你別失望,我會在學習上拔尖,往後別的我也不想。她搖搖頭,彪青少有的不插嘴,我們都在聽母親說。人要是太爭氣,活著累。好人也和瘸子一樣,身上背塊大石頭,我知道背石頭走,是什麼滋味兒。兒啊,你把石頭卸下吧,不管咋活,活得輕巧點兒,不管做什麼,寬諒你自己。彪青與她異口同聲,說得大概是她們教裡的信條:不要為衣裳憂愁,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怎麼收起來。它也不勞苦,它也不紡線。

和三叔家,就算了了,十來年過去,我也不常回村裡,只在每年過年,回去看望我的老父母。母親堅持不到城裡和我一起住,父親話越來越少,每年拿著我寄回的錢,辭了拾魚餌的活兒,地還捨不得不種,但規模已逐漸縮小,夠他老兩口吃食,也就拉倒。彪青下半輩子,始終在集市上賣糖葫蘆,不知道是因為有了買賣,還是因為有了信仰和姐妹,她再看見男人,不破口大罵了,只要聽說我回去,她都往家裡跑一趟,不帶東西,怕我看不上,只帶給我許多的見聞,知道我在外地當記者,還是和人打交道,各路訊息和人情都在收集的範圍裡,我得靈通許多種關係,才能在關係裡得浮游。結婚那年,我帶愛人回了村,愛人是城裡姑娘,因為愛我,在炕上也盤腿,也吃飯,晚上和我一個鋪蓋睡覺,聽窗外的狗叫和雞鳴。三叔那年來了一趟,我不知道父親這些年是如何與他相處的,但他們還是兄弟,還一起在山楂樹前轉了轉,包了些山楂帶回去。我們一個炕上坐,他身上的酒氣弱了,自打我爺去世,聽說就戒了酒,如今正為小華娶媳婦的事兒操心。母親給他拿了個信封,推搡幾番,塞進他懷裡,三叔帶著錢和山楂,走出我家老遠,還一步一回頭。愛人和我一起,站門口送他,她問我,是不打小就和三叔關係好?我突然感到下腹一疼,想不出怎麼回答,領著我說話燕子叫聲般的新娘子,到剩下的最後一棵山楂樹前,給她晃悠下兩個果兒。回頭看見母親拐著兩條腿,遠遠站在牆腳瞧我倆,見我發現她,忙搖手,意思別打擾我們,只痴傻地笑著,貪看著。我走過去,將她攬進懷裡,好些年不抱她了,她比孩子重不了多少,身上是被燻透了的果香。

我家院門前,十來個寒暑,也迎來十來個花季。有母親種的月季,串紅,金光菊。隔著幾道院牆,也聞見彪青家的山楂味兒,冬季沒有花香,但味道會和記憶一樣殘留,複合混雜,聞見了,鼻子裡鬧騰,一如人生的甜酸。一日彪青徑直到我面前說,叫乾媽。我叫了,愛人跟著叫,我們都坐在院子裡,幾雙眼睛不時盯著藍得攙假的天空,說起過去的冬天裡的事。

十四歲後,我再沒去賣過糖葫蘆,不過我想等人生山窮水盡那天,也還能靠它活。賣東西不知算不算門手藝,要是活人能算門手藝的話,拜各路豪傑的福,在十四歲那年,我已出了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