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傳奇到電影——《聶隱娘》的當代審美哲思

唐傳奇《聶隱娘》是一個非主流的作品,因為這個故事似乎超越了兒女情長。當然這個故事也具有唐傳奇一貫的審美和敘事張力,比如“殺子絕愛”。而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卻用電影的手法,把唐傳奇做出的犧牲反覆咂摸、品味。侯孝賢試圖用當代人文意識賦予聶隱娘以現代戲,以一種內心的掙扎和反抗,去追求現代哲思意義上的平凡和尋常。這種對唐傳奇的現代化解讀或者說肢解反抗,究竟是豐富了這部傳奇,還是虛無了這部傳奇呢?

《聶隱娘》在唐傳奇獨樹一幟,因為比之一般的由情愛而人性思考的套路,這部作品的哲理性思考更為自覺而深入。這一點侯孝賢在影視化改編的過程中有所體悟,而具體的藝術化過程,且褒貶不一。其中有一點,是觀眾認同者不多。而觀眾的所謂認同與票房支援,與傳統文化和民族化電影美學的努力之間,是否存在一道鴻溝,亦是值得討論的重要問題。

從唐傳奇到電影——《聶隱娘》的當代審美哲思

中國臺灣侯孝賢根據唐傳奇拍攝的電影 《刺客聶隱娘》,是繼 《風櫃來的人》(1984)、《戀戀風塵》(1986)、 《悲情城市》(1989) 的有一部具有探索性的電影。這部電影,據相關資料顯示,侯孝賢籌備了七年之久。關鍵詞“盛唐”、“女俠”、“復仇”,事實上符合當下電影的票房原則。女性刺客,女俠從來都具有很強的吸引力。侯孝賢注意到這個題材,事實上藝術和文化感覺是比較敏銳的。讓我們走進唐傳奇和電影兩個文字,對聶隱娘這段傳奇,做一次文化哲思意義上的巡禮。

一、文字的隱喻和投射

關於兩個文字,第一個要談的,是隱喻問題。侯孝賢在改編過程中,刻意把時代背景設定在藩鎮割據的歷史時期,電影的主線也是緊密圍繞皇權與藩鎮關係。從這個關係出發,聶隱孃的刺殺,具有鮮明的 “政治性”隱喻思想。

而反觀唐傳奇,《聶隱娘》的主要矛盾,是個人與家庭秩序,及社會秩序之間的對抗。聶隱娘自幼被掠走,父母對於隱孃的失而復得 “亦驚亦喜”。整個故事,並沒有涉及唐王朝藩鎮割據的格局和政治秩序。

從唐傳奇到電影——《聶隱娘》的當代審美哲思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她的宿命,是刺殺一位有罪的貪官。其行動的性質,乃是為民除害,並未上升到政治層面。 “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聶隱孃的原則是,堅持自己的判斷,拒絕成為棋子和殺人機器。而這種自我判斷,主要是基於對個體的考量:投奔劉昌裔,擊退魏帥的兩次行刺,並非是出自政治考量。而是相對單純,認定劉比魏在德行、品質方面更值得信賴。通俗點說,叫良禽擇木、良將擇主。而當劉昌裔入朝覲見, “隱娘不願從焉”, “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

唐傳奇中的聶隱娘,最閃光處在於她對自我的堅持,在於她的主體性覺醒。她自主擇夫;捨棄父親的舊主,最後隱退,四海為家。而頗令人動容的是,她在四海為家之前,不忘為丈夫做好安排。從敘事角度看,唐傳奇《聶隱娘》以人為主線,很乾淨,不枝不蔓,是為後世李漁所言:立主腦、減頭緒。

電影 《刺客聶隱娘》,可以引入藩王割據的背景,可以營造明爭暗鬥的氛圍。聶隱娘受師傅嘉信公主之命,行刺反抗朝廷的節度使田季安,這叫 “殺一獨夫而救萬民”,為聶隱孃的刺殺行為注入了新的要素。然而,她的刺殺註定變得曖昧而充滿變數。因為具有政治訴求的是作為朝廷公主的師父,而非聶隱娘。

從唐傳奇到電影——《聶隱娘》的當代審美哲思

聶隱娘作為一個個體,本無如她的師父那樣的完整的政治邏輯。聶隱孃的邏輯是人生邏輯,或者說更深層是為人生的生命哲思。聶隱娘內心考慮的內容,更合理的,應該是自己喜怒哀樂,甚至是兒女情長。換言之,從生命哲理的秩序而言,聶隱娘是自由的。唐傳奇就是這樣處理的:聶隱娘“教已成矣”,具備了成為刺客的條件。但並沒賦予她任何明確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說,聶隱孃的刺客身份並未構成——她最多是一位具有刺客能力的女子。而傳奇的動人處,在於賦予了隱娘自由意志,她可以自由遊走刺客與非刺客,此方刺客與彼方刺客之間。刺客這個身份,一旦被賦予自由,就具有相當的色彩和魅力。

然而聶隱孃的自由意志在電影中不復存在,她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刺殺魏博節度使。一切都必須位於這個設定之下。一個意志不自由的女俠,是天然有缺陷的。因此,無論電影鏡頭如何以高超的武功、颯爽的英姿來刻畫聶隱娘,這個形象始終並不具備直懾人心的氣魄。

同樣被打折扣的,是她的“俠”的內涵。俠源於士,士源於君子,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為與不為之間,遵崇更高的道。道以天地,以自由為基礎底色,此外才是具體的濟世、修身,等等。唐傳奇沒有說明那個道,但主人公以自由選擇,彰顯了那個道。而電影則拘泥於白天尊崇孝道的女兒之神;晚上尊崇有為的而無不為的一般所謂政治使命。這種限度,讓聶隱娘囿於一般意義上的身份認同與人性主體的矛盾:刺客和普通女兒家的矛盾。這是對聶隱孃的虛空和矮化。因此無論電影鏡頭如何符合所謂視覺美學特徵,這部作品,是缺乏深刻哲思和藝術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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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俠”與 “刺客”

唐傳奇中,聶隱娘由“俠”而“隱”,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邏輯。中國人對人的哲理意義要求頗高,聖人是至高標準。聖人之下,為君子、為士大夫。君子、士大夫尊崇內聖外王之道,而入於朝堂為士大夫,居於鄉野為隱士,淪落江湖為俠。順帶一提,這個傳統在明清易代之後,逐漸斷裂。有清一朝,文化的最大損失是阻斷了士子做聖人的希望。曾國藩是半個聖人,因為他終於只能忠君,而未能忠天下,所以絕不能入聖。中國文化上最後一個在哲思高度被譽為聖人的,是明代的王陽明。王陽明的思想對日本明治維新據言,提供了重要的推動價值,待考。

《刺客聶姨娘》在題目上標舉刺客二字,這或許是為了商業噱頭,但實在是巨大的限制,是電影高度的緊箍咒。而更令人遺憾的是,電影創作者似乎在艱難遊走於俠與刺客之間,曖昧不清,缺乏自覺。

“俠”與 “刺客”有著顯著的區別。“俠” 的最初意義包括“養遊俠私劍之屬” ,“國平養儒俠,難至用介士”。但這一身份的發展,漸漸摒除了私,而進入自主和正義和自由層面。司馬遷的 《史記·遊俠列傳》中, “俠”乃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軌於正義”。“俠從人從夾,為可以夾持人也。如千萬人在危急之中,得此一人即安,失此一人即危。人人可以憑籍之,方謂之俠。今人不識俠,轉以擊劍報仇為俠,則可笑甚矣。”

從唐傳奇到電影——《聶隱娘》的當代審美哲思

俠與聖的差距在於,俠雖有自由之意志,但高度上達不到聖,無法認識或全面認識更大的道。唐傳奇《聶隱娘》的侷限性,概由於此。然而正因為侷限,才真實,才動人。俠 “施恩以仁”;刺客一般為恩人或者宗主的利益。換言之,違背了仁,即便是宗主,也可以不從。傳奇中,聶隱娘正是如此。只是俠之對仁的理解,有自我痕跡和侷限性。但這並不妨礙,俠在接近聖人之仁。這也是中國計程車子、俠要在生命哲思上高於西方騎士和倭國武士的重要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