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黃龍椅上，易臨琛單手扶額，食指使勁颳著眉頭，才不至於讓自己在群臣面前臉色太過難看。
易臨琛抬頭，話頭未起，就見張老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雙手艱難用力拄著柺杖，一腳上前，又費力邁了一步，人都快抖成篩子了，死諫之義勇可謂令天地動容。
群臣見之如此，無不感慨萬千，捶胸頓足，隨張老一道，行跪拜大禮，齊聲喊道：“望陛下為江山社稷著想，早日立命定之女為後！”
易臨琛無法，令頭領太監平懷快扶起張老，請了太醫，又溫聲勸了許久才止住張老的咳嗽，就奇怪了，他這個皇帝怎麼都不知道張老病了，還病得這樣重？
“咳咳，陛下，老臣年邁，眼見入土，可老臣牢記先帝臨終所託，定要為您死而後已，咳咳，如今您年少有成，國朝繁盛，老臣本已無憾，可後宮無人，子嗣尚遠，讓老臣實如心有利刃，日夜痛心啊，咳咳咳……”
易臨琛早就不知聽了多少張老的嘮叨，耄耋之年說話還能這麼利索，咳嗽還能這麼中氣十足，偏偏他還沒有法子對付，只能聽任：“張老，朕實屬體會您對朝廷和對朕的苦心……”
“老臣不需要陛下的體會，只有陛下能立那命定之女為後，才是真的體會到老臣的苦心。陛下放心，此女命中富貴，雖出身平常，可命格過硬，老臣早已夜觀天象，有明星護其左右，定能打破坊間陛下克妻的謠言……”
易臨琛本還感嘆著張老前邊咳嗽不止，後邊就能嘩啦嘩啦說這多話，身子真是硬朗，一聽“克妻”二字，剛喝下的茶水險些吐了出來，得了，看來全天下都知道他堂堂帝王克妻了。
含涼宮內，年輕的帝王看群臣呈上的聯名上書，聲淚俱下請立命定女為後。易臨琛笑了：“這群人啊，看著為江山社稷，實則呢？是怕朕下令娶他們自家女兒吧。”
平懷研磨的手頓了頓，原來陛下您也知道啊。平懷扯了扯嘴皮：“陛下哪裡話，能入宮為後，是國朝任何一個女子的榮耀。”
“哦？那李尚書的大女兒怎麼剛要定親就摔了腿？”“額，那是意外！”
“那王丞相的二女兒怎麼剛要定親就查出有心病？”“咳，那是巧合！”
“那歐陽將軍的女兒怎麼剛要定親就和戲子跑了？”“這……陛下……”
“那孫侍郎的三女兒……”“陛下，您就饒了奴才吧，不能為後，那是她們沒福氣。”
“屁！那是朕克妻的名聲一出，誰都不敢嫁給朕了。”唉，年輕的帝王生氣了，伴君如伴虎啊，平懷暗暗擦把汗，呈上張老的摺子，小聲勸著：“陛下，注意斯文啊。”
“行了行了，快擬旨吧，朕倒要看看是什麼命定女讓張老如此執著。”頭疼的帝王不知道，此時的張老正和文武官員們相互寒暄道喜，聲如洪鐘，步伐穩健，柺杖也不用了，咳嗽也好了，回家還多吃了兩碗飯呢，此為後話。
02
常樂現在很鬱悶，常樂現在非常的鬱悶。
今天天氣大好，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常樂本打算去糕點鋪子裡幫忙換糕點吃，正走在半路就被一群太監嬤嬤侍衛給抓了回來，一群人聲勢浩大地宣讀聖旨，說要請她入宮當皇后。
常樂吃驚，問面前端站的老嬤嬤：“皇上真下旨讓我入宮當皇后？”“是的呢，正是您！”劉嬤嬤是宮裡常年的老人了，看著皇帝從小長大，面前的姑娘純真無邪，處陋室而不卑，見貴人而不亢，面圓玉潤，可愛大方，一看就是個有福的人兒。
“屁！我一沒才華，二沒相貌，三沒身份，皇帝為什麼讓我當皇后？”劉嬤嬤愣了愣，這口氣怎麼似曾相識？簡直宮裡那位一模一樣呀，不愧是張老說的命定之人。
“姑娘，注意斯文！您是個有福氣的，張大人說您與陛下是命定的姻緣吶。”
應付走了嬤嬤太監們，常樂接受了自己將要被接進宮當皇后的事實，接受的原因就是自己太有福氣了，連皇帝都想娶自己。這倒也不是常樂自戀，實在是她從小就有算命先生不要錢的上趕著給她算命，算完還都一臉驚訝又連連發笑，拽著常樂貴人貴人地叫個不停。
常樂本也沒當回事，不過她從小就能讓別人走運些也是真的。除了她不知道自己親生爹孃是誰之外，其他事都順得很，就連對誰笑笑誰走路都能撿到銀子。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常樂，對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聽鄰里嫂子們說女孩子長大了就要嫁人倒也不牴觸。
只是剛要和酒樓掌事的兒子議親，人家就升遷去江南發財了；剛要和小廝議親，人家被府上的小姐看上了；剛要和窮書生議親，人家就榜上有名，去當地方小官了，都顧不上她。本以為別人會覺得她慘，卻不知從哪傳出來她旺夫，一下子都爭著搶著和常樂議親，好了，這下連皇帝都來搶了，一道聖旨，強硬果斷。
好不容易告別了哭得稀里嘩啦的鄰里，常樂坐在去宮裡的轎子上還覺得自己是在夢裡。自己有沒有福氣常樂不知道，常樂只知道劉嬤嬤說宮裡可以吃吃喝喝還不用幹活就很好，大不了皇帝想讓自己給他帶來什麼好運的時候，就學和尚道士念兩句經文，成不成皇帝應該也不會和一個小女子計較的吧。
高聳的宮牆靜穆佇立，青磚紅瓦拉長的通道曲折，豔陽照在侍衛黑甲長劍之上，耳邊琳琅步搖輕聲發響。
進宮將近一個月，常樂每天都被嬤嬤們教著學規矩，好在吃食豐富多樣，衣裳更是不知什麼布料的好貨色，每天過著人間富貴的生活，常樂倒是樂得如此。
皇帝沒見著，總有一個叫張老的老人來看常樂，又說性格好又說模樣好，天天有人誇，常樂還是挺高興的。
03
大婚之日，常樂早早地被劉嬤嬤叫起，又是梳妝又是換衣，在宮女的攙扶下進行著各種儀式，腹中空空，劉嬤嬤見機塞給常樂一小袋蜜餞，示意常樂餓了可以偷偷吃。
“嬤嬤，大婚之日我偷吃，會不會不好啊。”劉嬤嬤笑著點點頭，真是個懂事兒的姑娘。
“吃吧，這也是陛下的意思，禮儀繁瑣費時，陛下許了你可以偷偷吃點。”
帝后大婚，禮儀眾多，繁重的頭飾壓得常樂動彈不得，明明和自己成親的人就在身側，餘光還被冠子的流蘇擋個乾淨，常樂只想快些結束，好邊吃小食邊舒服泡澡。
常樂也只學了一個多月規矩，偶爾愣神的空擋和端莊大氣的富家小姐相去甚遠，易臨琛全都看在眼裡，憋笑在心裡。舉扇還會偷偷吃個蜜餞，看來自己做對了，這也許是個有趣的姑娘。
好不容易坐在了喜床上，蜜餞也見了底，隨手摸出個桂圓，常樂就像見了救星一樣，吃得心滿意足，惹來一眾宮女歡笑。
易臨琛進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模樣，大紅喜袍包裹著珠圓玉潤的人兒，露出的半截藕臂伸在喜被中摸索，一回頭，龍鳳紅燭暖照出眉目中的點點星光，生於青華，媚而不妖。
常樂知道進來的是皇帝，長得真好看，可他為什麼一直看著自己，難道是發現我快把床上的桂圓紅棗什麼的吃完了？可她好餓，劉嬤嬤也沒告訴她不能吃。
易臨琛看出常樂在擔憂什麼，遣散宮女，留了糕點給常樂。小人兒兩個小腮幫鼓鼓的，大抵是察覺美男一直在看她，仰臉給個笑臉又忙著吃自己的，直至吃飽喝足，又繼續揚起甜甜的笑。
“怎的，白天一包蜜餞不夠吃？”易臨琛單手撐著側臉，看常樂滿意地抿抿嘴。“一包蜜餞怎麼夠吃啊，我可是從天沒亮就忙啊忙，忙到天黑，可累了！”
“嗯，看出你累了，沒吃飽的話還有很多好吃的。”此時兩人隔一張小桌，易臨琛能明顯地看出來常樂額間冠子壓出的紅印，不由得伸手撫了撫，這小人兒才多大，被冠子壓壞了怎麼辦，禮部怎麼辦事的。
“你真好看！”常樂捧臉看著易臨琛，目中繁星更甚，“劉嬤嬤和我說你可好看了，我就覺得應該和巷口的段大哥差不多，現在看了你才知道，他和你完全沒法比，你好看多了。”
“哦？我哪裡好看？”這可是難為小常樂了。“嗯，就是眼睛也好看，頭髮也好看，鼻子嘴巴哪裡都很好看。“
易臨琛笑了，也有不少有才學的官員寫文贊過他的容貌，更有不少閨秀暗許，傳唱出許多哀怨小詞，可從來沒有一個人這麼直接簡單地說過他好看。嗯，皇帝很高興，皇帝內心很滿足。
04
常樂見美男笑開了，看著真是賞心悅目。“你不僅長得好看，也是個好人，真好。”
“是嘛，我怎麼就是個好人了？”“你很好啊，我們之前都沒有見過面，你就想到讓劉嬤嬤給我拿蜜餞吃。很多人都說我們能有現在的生活安定都是皇帝的功勞，你還挺厲害的嘛。”
易臨琛笑得更開懷：“坊間都說我克妻，你不怕嗎？”“不怕，我可有福氣了！好多人都說我是個貴人呢。”
就在常樂準備把自己議親有福氣的事和美男分享的時候，門外傳來平懷急促驚喜的喊聲：“陛下陛下，鎮北大將軍八百里加急捷報，我軍勝啦！大敗匈奴，匈奴降啦！”
易臨琛突然站起，瞪眼看著常樂，國朝與匈奴的戰事長達數年，雖鎮北將軍一直說勝券在握，可遲遲未有結果，偏偏在今天……
常樂不明白美男一直看著自己做什麼，打勝仗不應該特別高興嗎？又不是我打的勝仗，看我也沒有花開。
“打勝仗好啊，你是不是有事要去做啊，你快去吧，我想睡覺了。”
捷報傳來，前朝固然有許多事宜，可大婚之夜……
“怎麼了？你快去吧。”“好，你好好休息。”
自大婚之日，常樂已經有三四日沒見皇帝了，劉嬤嬤等人會安慰她前朝忙碌讓她寬心之類的，常樂倒覺得沒什麼，雖然看不到美男陛下，但是吃食更好啦，天天變著樣子吃。
第四日晚間，易臨琛才有時間到後宮來，正巧趕上常樂用飯時間，劉嬤嬤在旁邊仔細布菜，後宮多年無人，突然來了常樂，劉嬤嬤心裡歡喜，更用心教常樂規矩。
“呀，你終於來啦，來來來，一起吃飯嘛。”常樂招呼易臨琛上桌，將自己最喜歡的烤兔肉放在他面前，“你來的真是時候，今天的菜可好吃了。”
劉嬤嬤見皇帝面露喜色，就不再說什麼，規矩再大，也大不過帝后知心。順著皇帝眼色，嬤嬤宮女都退下了，獨留二人。
“我這幾日忙昏了，新婚沒來陪你，你若怪……”“嗯？怪什麼？你快嚐嚐這個兔肉，可好吃了，和我小時候吃的一次最好吃的兔肉一模一樣。”
也是，他的小人兒只想著吃，怎會想那些複雜的事：“好，你若喜歡吃兔肉，過段時間大軍回朝，我會獎勵他們去皇家園林狩獵，到時多給你逮幾隻兔子野味什麼的，想怎麼吃怎麼吃。”
“真的嘛？”小人兒立馬雙眼放光，“皇家園林的兔肉好吃嗎？有囿山的兔肉好吃嗎？”
易臨琛順手摸摸小人伸來的頭頂，珠釵簡雅，青絲順柔，手感極好。“皇家園林就是囿山，囿山的兔肉是為一絕，再加上宮裡的手藝，保證是你吃過最好吃的烤兔肉。”
05
常樂愣了愣，吃口兔肉又細細想著什麼，旋爾笑了：“以前有人說過和你差不多的話呢。”又塞一口兔肉，撐起腮幫兒，“哦，也是在囿山。”
易臨琛給常樂拿水的手遲疑：“你以前去過囿山？皇家園林是禁止外人進入的。”
“我以前不知道嘛，而且是個可好看可好看的小哥哥帶我進去的，具體記不清楚了，我們吃了烤兔肉，就各自回了，之後我就進不去也找不到他了。”
易臨琛手中握著水，仿若入定般，常樂拿也不是，喊也不是，乾脆就著易臨琛的手喝口水再繼續吃著美食。
易臨琛知道小人兒說的那年，帶她進皇家園林的就是他！那年母后病危，奄奄一息，遍尋名醫不得良方，眼見駕鶴之際，張老出法子，讓易臨琛去囿山狩獵，得兔皮一張給母妃做禮物。不足十歲的易臨琛隻身前往，卻在追捕兔子的過程中掉入陰溝，兔子也不見了。
眼見日落西山，易臨琛急得眼紅，忽地一個女娃出現，懷中正抱著只兔子，易臨琛原以為女娃和其他小姑娘一樣吵著兔兔是最可愛的之類，不願給他殺兔剝皮，哪知女娃一聽可以給她烤兔肉吃，忙不迭地往易臨琛懷裡塞兔子，盤腿等著吃，著實讓他一時愣神，準備的說辭沒地施展。
是她！易臨琛望著面前吃得歡喜的人兒，小嘴忙且有序地張合著，緋紅的兩頰上明朗的杏眼彎彎，一如多年前被他偷帶進囿山御廚房吃到烤兔肉的滿足模樣。
易臨琛先是淺笑，再低頭咧嘴笑，終是忍不住拍著桌子大笑。常樂望著被易臨琛拍桌濺出來的蓮子粥微微不悅，還皇帝陛下呢，一點都沒有記住劉嬤嬤說的規矩，蓮子粥她還沒嘗嘞。
易臨琛笑完，不顧皺起的衣袍，半蹲在常樂面前，捧起小圓臉就猛親一口，緊緊抱住常樂：“我想起來了，常樂，常樂，你真是福星，謝謝你常樂，你就是我的貴人。”
謝謝你，母妃多陪了我三年，更感謝上天，讓我再次遇見你！
常樂不知所措，啥事讓美男陛下樂成這樣？真是的，她還沒喝蓮子粥，今天的天兒也真是的，怎得這樣熱，常樂覺得自己臉都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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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年輕的皇帝陛下正捧著烤好的兔肉，小心翼翼地放在剛吐得稀里嘩啦的皇后面前：“樂寶兒，剛烤好的兔肉，有胃口吃點嘛？”
“不想吃，我想出去玩，今年雨水少，黃河兩岸不決堤肯定好玩……”
易臨琛剛想說話，門外就傳來平懷急促驚喜的聲音：“陛下，剛有黃淮地區官員來報，今年黃河平復，百姓皆歡，普天同慶啊！”
易臨琛望著常樂委屈的小臉滿是期盼，立馬保證：“玩！絕對玩！胎一坐穩咱立馬去！”
文 / 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