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下來，遠遠望去，只見天上餐星與海面的點點漁火，當年的深圳還是個海邊小魚鎮，一入夜，就死一般地寂靜冷清。
張父帶著妻兒坐在海邊一個偏鮮處、眼睛死死地盯著大海深處，心裡想，也許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不止一次地默默禱告：但願一帆風顧！
世事太難了，有了這次闖香港的遭遇，他們對這句話的體驗更為深刻。
一家三口還是前天就到了深圳。
他們到處打聽出境的通道。而一般人都指的是羅湖橋的正當出入口，從那過去就是中英街，可這裡有邊防戰士把關，沒有正當的出入境手續是過不去的。但張父不知道這一切，他以為出入香港像從玉林到廣州一樣暢通無阻。
他們一家走到那關卡邊被嚇退了，因為有人告訴他們，香港那邊是資本主義社會，是不可以隨便出人的。如果無證闖關，要當反革命分子抓起來的。張父嚇出了一身冷汗，只得激流勇退了。
他們在那狹小的街道上徘徊，幸好他們變賣家產那點錢在路上舍不得用，在這時派上了用場。買了碗粥給阿強充飢，夫妻又商量開了。
“看來是過不去了。”張母嘆氣。
“是難，可天無絕人之路，也許會有辦法的。”
小阿強喝了粥，身上又有了力氣，他天真地對父親說。
“我要長出翅膀，就揹你們飛過去、”
父每若笑，除了苦笑，他們沒有別的迴應兒子的天真可愛。
這時，一個坐在小飯店喝酒的中年漢子的目光落到了這對愁眉苦險的夫妻身上，他對他們作了番探究之後，向他們湊過來。
“兄弟，是不是碰到什麼為難的事了？”中年漢子關切地問
“哎，”父親想回答，但想到在他鄉異地還是少說為妙，只得又轉了口氣，“沒什麼。”
“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麼知道？”
“這瞞不過我的。從你們的神態，從你們的口音聽，不就什麼都知道了。而且，我知道你們是……”
“你說什麼？”張母嚇得臉色都變了。
“我看得出。”中年漢子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悄悄說：“你們想過那邊去”
“不……”張父連連擺手。
“放心吧，我不是抓你們的。”漢子笑了笑說：“我剛從那邊過來，哎，家鄉的日子不好過吧？”
張父聽說他也是從那邊過來的，稍稍放了點心，抱著僥倖的心態想，他也許知道怎麼過去的辦法吧。如果他能幫自己過那邊去，豈不是遇上救星了？於是，他把自己的情況跟他說了。
“哎呀，你可知道偷越國境是反革命行為嗎？”中年漢子驚叫。
“我知道，如果在這捱下去，不餓死才怪。你有辦法幫我們吧？”
“辦法倒可想想，只不過……”
“大哥，救救我們吧，我們日後當牛做馬報答你！”
“不是我不肯幫你們，二十有很多困難，比如說我們只能租漁船偷渡過去，還要當心海上巡邏隊。這船的費用，還有……”
張父知道是要錢。可他們傾其所有才兒十元。何況即使偷渡成功，一家三口登上香港土地，舉目無親，身無分文又怎樣混下去呢？這一刻，張父幾乎是對前途失去了信心。他想一家已經必死無疑了。但求生慾望與饒幸心理使他決心鋌而走險了。只見他咬了咬牙，眼裡噴出絕望與希望交織的奇異光澤來。
“好吧，要多少錢？”
“這要看你拿得出多少了，至少不要讓我貼錢吧？”
“好！我幹！
張父把袋中錢全部翻出來，加上分票總共98。8元。那人沉思了一會並沒接錢。
“你這些錢實在太少了。不過，用你們值錢的東西換也不錯。”
“值錢？哼哼！”張父苦笑著，“連命也不值錢了，還有什麼值錢？°
那漢子盯著張母手上的那隻玉鐲說：“你這玉鐲好像是真的。”
“啊……不……”
張母大吃一驚，條件反射地伸出右手護住了手腕上的玉鐲。這鐲子確實很貴，是地道的血絲竹葉玉，是她母親臨終時留給她的造物，據母親說已傳下來好幾代了，戴上這鐲子可驅邪避災，保佑主人平安。拋下別的不說，光是母親的遺物這一點就是無價之寶了，見鐲如見母親，人間情意相連，丟失了鐲子無異丟失了母女的情啊！她稍一鎮靜，瞟眼看丈夫的態度，可丈夫卻扭過了臉，沒表示明確的態度。但從那已經閃著潤光的雙眸來看，她已知道他心裡是何等的矛盾與痛苦，她的心也如針扎般劇痛起來。是啊，連命都保不住了，還保這鐲子幹什麼呢？給他吧，也許只有這樣才有一條活路，相信母親在天之靈不會怪罪的吧。於是，她的淚水嘩嘩而淌，落到了玉鐲之上，開始慢慢地褪去那玉鐲，那漢子開始喜上眉梢，就在這時，張父突然伸手按住了妻子褪去鐲子的手。
“別取！”
“為什麼？”張母驚疑道，“還是活命要緊。”
“你聽我說。”張父轉臉向那漢子，“銀子可以嗎？”
“銀子？當然也行，反正是錢就得了。”
張父從包裹裡拿出一個紅布包解開，三塊“袁大頭”叮噹落於桌上。那漢子接過銀元放到嘴邊一吹，再放耳際聽聽，便綻開了笑靨，張父攤開雙手苦笑。
“這是唯一的家當了，你看？”
“行，行！我看這樣，你那98元我給你換成港幣上岸後用吧。我就收你這三個銀元了。記住，今晚在……”
那漢子交代完畢就走了，一家三口又是一陣抱頭痛哭。那個“袁大頭”是阿強爺爺留下的遺物啊……
一家三口依約在海邊，不知守候了多久，可四周靜寂毫無動靜，有風自海面來，涼涼地帶著腥味，撲打著三人的面頰，海浪聲也在風來的時候嘩嘩響著。海之夜是美麗的，星光漁火還映襯出幾許光輝，此刻，除了阿強好奇地望著那閃爍不定的漁火，父母的心隨著時間的流逝正一陣一陣的緊縮——-這可是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不會不來吧？”
“我也說不準。”
“他是騙子嗎？”
“我看不太像。”
“我們為什麼要先交錢給他呢？”
“我也有些懵懂。”
“聽天由命吧。”
正在這時，一艘沒點燈的漁船鬼魂般地向岸邊駛來，船未停穩，一條黑影就跳了下來，拍了三下手掌。
“來了。”
張父驚喜地叫了一聲，一把背起阿強，拉著妻子，向黑影奔去。
“你終於來了。”
“別說話，快上船。”
“是！”
他們被塞進一個又低又黑的艙裡半坐半躺著。漁船又開始在大海中顛簸漂泊起來。
這是真正的漂泊，一種前途未卜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