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江:川滇咽喉,風雲激盪

金沙江即將到達終點宜賓之時,接納了最後一條支流橫江(又稱關河)。兩江交匯處,是川滇之間水陸交通要衝。這裡,有待解的僰人崖墓生命密碼,有依然蜿蜒的秦代五尺道,有堪稱石達開滑鐵盧的“橫江大戰”戰場。

橫江鎮憑藉獨特地理位置,旁觀歷史的風雲際會,積澱著別樣的文化。

橫江:川滇咽喉,風雲激盪

橫江鎮老碼頭的祥和氣氛,和它曾經的風雲激盪形成鮮明對照。 (馬恆健/圖)

洞窟的生命密碼

1903年初,美國旅行家蓋洛(William Edgar Geil)從上海出發,沿長江流域考察中國人文地理。當年秋,蓋洛考察結束,在宜賓橫江鎮轉入金沙江支流橫江,從雲南離境回國。

峽深、水急、灘險的橫江,呈現一派雄奇旖旎的風光,令蓋洛驚喜不已。當船行至橫江鎮北斗村江段時,只見山崖的巨石上,鑿有一排排黑黝黝的“窗戶”。蓋洛叫船家立即停船靠岸,執意要去考察。

憑藉對人文地理現象的獨特感覺,蓋洛走進了僰人的另一種墓葬方式——崖墓。

橫江鎮及周邊鄉鎮,當地人稱僰人崖墓為“蠻子洞”。它們作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正式稱謂,是石城山民族崖墓群。

橫江:川滇咽喉,風雲激盪

石城山民族崖墓群 (馬恆健/圖)

在不見人煙的山野,佇立在石城山民族崖墓群天堂溝的23座崖墓前,如果的確是有點恐懼的話,那麼,每一座崖墓口的石刻雕像,則令我感到神秘、玄妙。

這些崖墓的墓口,均為方形或矩形,距地面1米至10米不等。攀進墓內察看,墓室在堅硬的岩石上縱向掏鑿而成,寬、高約2米左右,深2米以上。墓內已空空如也,稍加細看,可發現一些不成形的骨骸。

大致計算,每開鑿一個崖墓,需一錘一錘地敲打鑿子,鑿掉近8立方米的頑石。由於墓內僅容一兩人同時操作,因此造墓的工程,就如同每天要穿衣吃飯、砍柴打獵一樣,幾乎伴隨了墓主人一生。

生命的形式,在僰人的眼裡,不僅僅是當下。他們以千年長存的崖墓,作為自己另一種生命形式的樂土。這種獨特的喪葬習俗,是活得痛快、死得尊嚴的僰人,對生命形式的一種張揚。

與懸棺葬不同的是,僰人的崖墓葬,以墓口內容豐富、形像生動的大量石刻畫像,給後人留下了豐富的歷史文化資訊。依次觀賞,令人猶如在石刻藝術的長廊中徜徉。

一座距地面高約七八米的崖墓口兩旁,各有一幅高約1米的武士石刻畫像。他們戴頭盔、披甲冑、手持長柄利斧,雄糾糾氣昂昂。其軀幹部分的鎧甲,是呈背心狀的整體,胸前有兩面護心鏡;腰部至膝蓋部分的鎧甲呈短裙狀,用片狀物聯綴而成;雙手緊握利斧的斧柄,不如漢人的斧鉞長,便於在密林中揮舞砍殺。

一座崖墓口,竟然是近1米高的女兵石刻畫像。與武士不同的是,女兵不戴頭盔,頭髮捲曲,手持的兵器不是沉重的利斧,而是尖銳的長矛。墓口下方,一朵巨大的蓮花,似將墓室托起,在雲霧裡遨遊。據推測,此墓主人應為女性,且生前地位較高。

最高處的一座崖墓,墓口旁的武士與真人般大,頭盔裝飾著羽毛,短裙般的片狀鎧甲下方的兩胯之間,有一塊整片鎧甲保護男人的最薄弱處。這兩個高大威猛的武士,一個手持利斧,一個手持鋼叉,齜牙咧嘴,怒目圓睜。他們腳穿靴子,靴上可見雲紋。

史學家考證僰人善赤足行走,而這座墓的守護者居然穿靴,由此推斷,墓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且身份也更為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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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靴的守護者 (馬恆健/圖)

有幾個崖墓的墓口雕像,是各種姿態的戰馬,有的四蹄騰空,有的引頸長嘶。據史料記載,僰人似乎並未使用騎兵作戰。此雕像是否說明,僰人與朝廷多次作戰中,已意識到騎兵的重要性,從而祈求神靈賜予能征善戰的千里馬。

在這些崖墓石刻畫像中,還有大量的虎、鹿、兔、牛等動物雕像,令人感受到僰人祥和、寧靜的田園生活氣息。令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座崖墓口門檻,有一條騰雲駕霧、張牙舞爪的龍的雕像。這條龍長約2米,似乎要馱著墓主雲遊四海、飛向天堂。

一部分僰人選擇崖墓葬,可能是受到“向死而生”的漢代人崇尚崖墓葬的影響。西漢時期,蜀地文化開始與遠道而來的中原文化融合。中原文化追求長生的思想和葬禮習俗,融入蜀地的葬禮文化中。

明萬曆元年(1573年),明王朝派數十萬大軍,對拒不稱臣的僰人進行空前規模的征剿。這次軍事行動史稱“敘南平蠻”。此次戰爭,明軍大獲全勝,“拓地四百里,都蠻盡滅”(《萬曆實錄》)。崖墓葬、懸棺葬、洞穴葬等僰人獨特而神秘的喪葬形式,也就隨著僰人的滅絕而消失了。

崖墓,流露出僰人對未知世界的追求。由於留下的史料不多,僰人懸棺之謎、崖墓之謎,是沒有確切謎底的。

橫江:川滇咽喉,風雲激盪

因歲月侵蝕而漫漶不清的人像 (馬恆健/圖)

秦五尺道宛然在

橫江鎮伏龍口,如同神工鬼斧在群山中劈出的豁口。在這條逼仄峽谷裡,橫江河床驟然收窄,憋足勁的江水,從這裡直撲金沙江。

人車在豁口處、峽谷裡穿行,基本不會翻山越嶺。因此,中國古代的“高速路”秦五尺道,在這裡與內昆鐵路、水麻高速公路相依相偎。

秦王朝有秦長城、阿房宮、始皇陵、靈渠、直道、馳道、五尺道七大工程。關於五尺道的記載,最早見於《史記·西南夷列傳》:“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大意是:秦朝時,常頞(音案)大致開通了五尺道,並在沿途的附屬國設定了一些官吏。

五尺道以僰道(今宜賓)為起點,溯橫江而上,經鹽津、大關、昭通,終於曲靖,全長1000多公里。其大多建在崇山峻嶺之中、懸崖峭壁之上。

元代《經世大典》所記的驛站路線中,有自敘州站(今宜賓) 經橫江站入雲南的確切記載。及至明代,更是在橫江鎮設立盤詰私商的巡檢司。

在伏龍口,我踏上了長數百米連續的秦五尺道。行走其上,俯身量度臨崖石板斷面的厚度,竟達到30公分!要知道,這是無數人足馬掌的踩踏、千年時光的磨礪而殘存的厚度。五尺道的寬度,雖隨地形地勢的變化而略有差異,但保持在一米至一米五之間,真是名副其實。

據《中國曆代主要計量單位變遷表》介紹:秦漢兩朝均為27。65釐米一尺,五尺約為1。4米。由此可知,道寬五尺,是當時築路的寬度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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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尺道橫江鎮路段 (馬恆健/圖)

這幾百米完整的五尺道上,有六通立於清末民初的修路碑。碑文字跡漫漶,碑額的大字卻清晰可辨。它們的碑首雕琢有紋飾,且碑身體量較大、高近兩米,可推斷為政府所為。

居住於橫江鎮五尺道旁的一位老人回憶道,當年他為了謀生,經常背鹽巴走五尺道去鹽津,4天時間即可到達。

我踏著堅實的五尺道石板,環顧重崖疊嶂,一個疑問油然而生:五尺道所蜿蜒的群山,其山石為紫紅色的頁岩,而道上所鋪的石板則為青石。青石堅,頁岩脆,石質不相同。果不其然,據考證,這些鋪路石來自短則數公里、遠則數十公里的以外的四鄰。

橫江大戰

載史冊

中國古代十萬人以上級別的重大戰役,大多逐鹿於中原。如戰國時期的長平之戰,東漢時期的赤壁之戰,東晉時期的淝水之戰……然而,十九世紀中葉的西南腹地,卻罕見地發生了一場相同規模的大戰。這場史稱“橫江大戰”的戰役,發生於清同治元年(1862年)。它決定了石達開的最終命運,改變了中國近代史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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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江與金沙江交匯處 (馬恆健/圖)

1862年,石達開率十萬西征軍進入貴州、雲南後,便堅定不移地要實現“久想佔據四川”(《石達開自述》)的戰略意圖,並寫下了“踏破河山膽氣豪,偏師入蜀斬蓬蒿。臨當痛飲黃龍酒,不滅清妖恨不消”的豪邁詩句。

這年,石達開先後率軍於4月和7月,分別在忠州、豐都、涪州一帶和江津、合江一帶,試圖突破長江天險,進佔成都平原。但是,兩次渡江均告失敗。於是,他於10月在雲南鎮雄兵分五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川南,克筠連、佔高縣,進至自古有“川滇門戶”之稱的橫江鎮、雙龍鎮一帶。

橫江鎮,是石達開總結前兩次渡江失敗的經驗後,精心選擇的一處渡江基地:伏龍口峽谷裡,橫江河床狹窄河道深切,一旦漲水,其江水被擠壓而出,形成異常洶湧的水勢。漲水季節一到,大部隊便可飛舟橫渡,一舉衝抵橫江與金沙江交匯的金沙江北岸,然後踏上進攻四川腹地之路。橫江鎮易於徵集大量船隻,民居門堅牆高,一旦外圍不守,也可憑巷戰抵抗。

因此,石達開率部在橫江、雙龍、捧印、張窩一帶,構築了大量的營壘城堡,堅守這一處渡江的絕好據點。為此,他通令全軍:“誓必渡此金河。兵士之有功者軍功檢點職銜,功高者賞侯爵。”

老謀深算的四川總督駱秉章,識破了石達開的戰略意圖。他用最快的速度跟進,將四川境內能調動的全部清軍,集中到橫江周邊,並兵分三路,欲對太平軍進行“兜剿”。他決心不惜任何代價,搶在橫江漲水之前,將太平軍聚殲於金沙江南岸。

橫江,是石達開渡過金沙江最後一處理想之地,再往上游走,金沙江峽高谷深,江流湍急,小股部隊偷渡尚可,千軍萬馬跨江更難。

1863年1月8日,雙方共30萬人馬參戰的橫江大戰爆發。當天,駱秉章如此向朝廷奏報戰況:“石逆知我軍漸逼,乃於雙龍場增賊營三十餘座,勢將久踞以老我師。而橫江、雙龍兩處賊壘林立,卡堅路險,我軍迫欲急攻,賊(營)中炮石雨下,(我)不免多有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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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江大戰主戰場黃鱔溝 (馬恆健/圖)

橫江大戰主戰場,位於橫江鎮以西1公里處。駱秉章給清廷的奏摺中稱:“其時(橫江)兩岸聚集悍黨數萬,夾河為壘,環築木城土卡……橫江鎮西二里,黃鱔溝之賊軍,三四萬人伏牆死拒……鉛丸將盡,繼以鍋鐵碎石。”黃鱔溝,成為有史料確鑿記載的發生激戰的地點。

我眼前的黃鱔溝,土壤顏色與橫江的紅土地不同,呈黃褐色且曲曲折折,故當地人稱黃鱔溝。

黃鱔溝地勢較緩,成為清軍的主攻方向。由於戰鬥慘烈,清軍的每一波進攻之後,溝內都被屍首填滿。一旦戰鬥稍有間歇,太平軍便迅速將清軍屍首清理至溝口,使之作為肉體障礙物。而清軍在每一波進攻之前,為使道路暢通,也顧不上對戰友遺體的妥善處理,直接將溝口的屍首紛紛拽入橫江。

由於100多年來自然環境的變化,黃鱔溝內已無流水,密不透風的雜樹蒿草將此溝覆蓋。上世紀九十年代,溝口填土修沿河公路,仍不時挖出屍骨。

殘陽夕照下,我徘徊在黃鱔溝,只見一排排太平軍築就的金黃色卵石牆壘,如一道道血色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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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江大戰太平軍卵石防禦工事 (馬恆健/圖)

公元1863年1月30日凌晨,橫江鎮突然鼓聲大震,號角齊鳴,由雲南提督胡中和率領的一支清軍,從該鎮後山小路破卡攻入鎮內。與此同時,被清軍暗中收買的石達開部將郭集益、馮伯年也裡應外合,同時對雙龍場太平軍發動進攻。

轉眼間,形勢逆轉。眼看大勢已去,石達開只得率餘部退往雲南昭通、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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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江鎮伏龍口 (馬恆健/圖)

橫江大戰,太平軍50名將領陣亡,4萬士兵戰死。清軍的傷亡也十分慘重,除遊擊將軍胡萬浦、都司胡東山等眾多將領被擊斃,身居高位的重慶鎮總兵唐友耕也左腹中槍,身負重傷。

如今,十萬太平軍血戰橫江時,用無數卵石壘砌的營壘戰壕,仍俯視著滾滾北去的橫江。

馬恆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