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農意識”

大學時,有一農村出身的老師,在課堂上聽有同學講“農民”二字,立即如條件反射般糾正說,“我們應該叫‘群眾’!”這在我聽來是刺耳的,因為,那種刻意,雖值得我這樣和他同樣出身的人的同情,甚至同意,但我又覺得,農民出身未必全是見不得人的,甚至可以說,除了窮,其他也全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何必如此敏感?!

那幾年,有一東部來的同學,曾說過另一句刺激人的話,她說,“我早就農轉非了!”那話在怎樣的語境道出,已沒有哪怕最模糊的印象。但這話嘲諷的,是諸如某尚未農轉非(無論是物理意義上的,還是精神意義上的)的人說了一句“將心比心”的話,讓人感覺太low,太不合體,好像有人從上世紀穿越到今天,來鄭重其事說什麼“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之類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關於這事,可用以佐證的是我工作後曾兼職教書時遇到的一件事。一家長談及孩子的英語老師,毫不掩飾鄙夷之情,她說,現在哪個小孩還知道什麼叫種莊稼?原來,那老師威脅不認真學習的同學說,“你們現在不努力,將來就只能回農村種地”。這家長的意思也是,“我(當然包括我孩子)早就農轉非了”。

關於這事,沒有那樣的語境,已難以完全設身處地去體會,而這也證明社會變遷之巨大!

另一件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是我看到學校的農業銀行撤走後,取而代之的是信用社,我嘲諷到,竟然把信用社開在學校!我的意思是,應該高大上一點,來傢什麼工行之類的“大品牌”。這想法有著難以察覺、難以解釋的虛榮心,我自己也是窮人出身,我農村老家哪怕縣城裡,當年也少有此類“大品牌”銀行,我為什麼主張學校裡不應該引入全國各偏遠地方都隨處可見的信用社呢?當時可能自認為有著“合理的訴求”,而且還是“為公”,但現在已難琢磨了。我說了這話,同學中馬上有人說,信用社怎麼了?我老家就沒有其他銀行,只有信用社!我被嗆得無話可說,因為我知道,自己錯了!順便說一句,這同學現在搞金融,發了家,成了班裡數一數二的大富!

而大學裡,我第一次評價某人說他有太濃厚的“小農意識”,竟然正是針對這同學的。那是大學前一兩年,班長之類的實權位置,還有人來爭來搶,或者因為都太優秀/都不夠完美等原因導致老師還遲遲難以確定。那時,我可能也像現在自己小孩一樣,喜歡纏著老師,接觸多了,老師有次竟為此徵求我對幾個人選的意見,而我對其中一個人的評價就是,有太濃厚的小農意識。這話即使今天想來,其實也不算錯。因為,他那時的確非常窮,家裡三兄弟,靠母親操持著生計,他交學費都是走綠色通道,做著五份勤工儉學的工作。不知今天的他想起10多年前的自己,會有何感想,但即使他今天已是萬里挑一的富人,那時的他,從物質決定意識的角度來說,絕對是有著很嚴重的小農意識的。

順便說一句,對另一人的評價,我用了可能是當時剛認識的一個詞:太“社會化”。這人20餘歲的年齡,有著30歲人的外貌與城府,我的評價應該是不錯的。而正是因為這“小農意識”與“社會化”的評語,老師可能對我有了新的看法,覺得這小子還挺會看人,挺會用詞,雖然他僅僅是農村出來的小孩,看來,孺子可教也。

關於“小農意識”,有這些回顧,其由來,是剛看到朋友圈一“意見領袖”說,城市裡這麼多空地,絕對是對農田的巨大浪費,並配了一張廣袤的城市空地圖。這話讓我頓時回到了過去。一則是上面這些關於大學時一些生活細節的回顧,還有一件事,也是我親身經歷的。

不久前重慶地鐵一號線剛通璧山時,我鄰座一個從打扮上還有些時尚的中年婦女,看到大學城大片土地空著,情不自禁地對旁邊的朋友說,這麼多地,用來種莊稼多好!聽後,我內心竟若有嘲諷,覺得,“又是我這樣的農民出身”,“小農意識纏身”。

現在,看著這意見領袖的同樣意見,我開始發覺自己當時的荒唐了。或者,即使沒有這朋友圈,我也一樣在慢慢經歷著認識的變化。城市的地,那麼荒著,真能不管不顧嗎,真可以因為所謂產權明晰,就可以任其自然嗎?如果聯絡當前國際上的糧食漲價、糧食危機,聯絡到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聯絡到我們的人口與糧食安全,城市裡那麼多好土好地,長時間地荒蕪著,真可以讓所有人視而不見嗎?

於是又想到老家的土地,都說已荒廢得差不多了,但如果你認真去看,會發現,荒蕪的只是山上的不便於老人攀爬的土地,而凡是平一點,地勢低一點,角角落落仍然還是那樣四季分明地下種、鋤草、灌溉、收穫、漚肥……尤其夏天,仍是滿眼蔥翠。風吹麥浪,不在遠方,不在夢裡,就在家鄉。

關於農民附著於土地的討論,以及因之而形成的性格,已有太多的討論。縱然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那樣的鄉土中國已漸行漸遠,但正如著名學者趙月枝曾在一次講座中解釋她為何轉向城市的三農(應該沒有記錯)研究時所說,再往上三代,誰敢說自己不是農民?而且即使在當下的城市化中,農民、農村、農業問題,不一樣地與我們相生相伴著?她好像舉例說,無論是買菜,還是僱保姆,不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跟農民打著交道?我們哪裡離得開這“農”字!

再回到前面對大學時幾件事和一些人的回憶,其中那個當年赤貧現在暴富的同學,有次對我說,他往自己住的樓梯房頂樓樓頂,運了不下一千斤土,每年四季種著許多菜,一家人吃也吃不完!在我侷促的小客廳裡,一看滿桌都是他喜歡的菜,除連連感謝,他立即聯想到這菜的種子,認為還是老家以前的好,曾經可以留種的那種菜種;現在需年年購買的新種子,長成的菜味道已大不如前。

這種對種子的情懷,可能已不再是“小農意識”一詞可以武斷地評論的了,因為,他早已不再是傳統的農民,早已不再束縛於曾經農家子弟的貧困及其帶來的認知困境和意識困頓。他已經走過了蘇軾所說的三種境界的前兩種,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終於到了第三種——“看山還是山,還水還是水”。今天,他這一身“農”氣,該怎樣來描述和形容?

聯想到最近看一研究生同學告別職場的宣言。他說,職場掙扎9年後,他選擇做一個“個體戶”。這“個體戶”,讓人恍然想到當年的“包產到戶”。而他所說的“個體戶”,並非如農家在一畝三分地上的謀生求存,而“是指一種精神上的流浪”,即不再屈從於體制、資本,而是任心所向,用自己掌握的技能,儘可能地在隨心所欲不逾矩的狀態下,求得體面的生活。

那麼,這對我們認識曾經那小農意識纏身的窮小子的當下身份,有何啟示呢?他已跳出了被迫的“小農”處境,如今仍然保有的對“農”的這份深情,其實已昇華為對土地、對種植、對自然生長的一種源於內心深處的尊崇。想象他在自己頂樓的樓頂,揮汗如雨,卻又那樣酣暢淋漓,靜待花開菜熟,再不會有《西遊記》裡那些焦陽與妖魔下窮苦農民的悽嚎了。工作、生活之外,屋頂那一方淨“土”,已成為他精神流浪的最好歸屬。

他沒有像很多城裡人那樣,想要一個花園、一個露臺,來種種奇花異卉,而是種菜,種可以吃的那種菜。如果仍要稱之“小農意識”,那麼,我愛這樣的“小農”,愛這樣近乎原始的生於斯長於斯,願擁之守之效之終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