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賜我一碗避子湯 屋裡張公公的手抖個不停 連帶著碗也顫顫巍巍的

1。

皇上賜了我一碗避子湯。

屋裡張公公的手抖個不停,連帶著碗也顫顫巍巍的。

皇上賜我一碗避子湯 屋裡張公公的手抖個不停 連帶著碗也顫顫巍巍的

我看著他額角的汗,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道:「本宮方才沒聽清,勞煩請公公再說一遍。」

話剛說完,張公公連忙跪下,誠惶誠恐地開口:「皇后娘娘,皇上,皇上……賜您一碗避子湯。」

張公公竭力掩飾著心裡的忐忑,強壓低著嗓子說話。

以至於他的聲音變得尖銳又奇怪。我回味著他的話,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好笑。

我十四歲遇見齊嶽,十六歲做了他的太子妃。二十歲,我一無所有。

我用力握著滾燙的茶杯,然後輕輕彎了彎唇:「你告訴齊嶽,我一定,會好好喝。」

我緩緩接過碗,毫不猶豫一飲而下。

齊嶽,我巴不得你斷子絕孫。

齊嶽登基,我順利成為皇后。沈氏輔佐太子登基,勞苦功高。故而被予以重任,風光無限。

可是我的哥哥,被揭發意圖勾結朝中大臣,私通敵國,架空皇上。

我知道事情的那天,哥哥已經被砍頭了。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的母家被株連九族,男子流放無境之地,女子被賣進青樓,踐踏蹂躪。

獨獨我,毫髮無傷。

百姓都稱皇帝仁慈,帝后恩愛。就連皇后母家犯下那麼大的錯,也堅持不廢后。

聽到那些話,我只道嗤嗤地笑。

我去向齊嶽求情那晚,他沒有見我。

張公公來回話說皇上有事,暫不方便。

我點了點頭,然後靜靜地聽著屋內蘇卿籮毫不掩飾的嬌笑聲。

那夜風很大,我站了很久。

記不清什麼時候了,門終於開啟。屋內一道聲音傳來:「進來吧。」

那聲音清冷低沉,裹挾著刺骨的涼意。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走了進去。

可蘇卿籮已經不在了。齊嶽半靠在暖榻上,看著我走進來,他輕笑:「你怎麼來了?」

我愣了愣,看著他臉上純淨的笑意,心裡一片冰涼。

他在衝我笑,可那笑意裡,沒有一絲感情。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咬了咬牙,道:「臣妾知道臣妾的哥哥犯了大錯…………」

齊嶽輕飄飄地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沒關係了。」

……

我看著他毫不在意的眼神,心被莫名地揪起。

誰知他突然拉過我的手,將我往懷裡輕輕一帶。語氣寵溺自然:「來,我讓你看個好東西。」

他拉著我來到書房,那裡擺放了三個精緻的盒子。

不知為何,我走得很慢,彷彿那盒子裡有我避之不及的東西。

齊嶽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輕柔地拉起我的手,慢慢撫過盒子的全身,然後輕輕一抬,打開了盒子。

下一秒,我便腿腳一軟,支撐不住,重重跌在地上。

而齊嶽體貼地攙扶著我。

我瞪大眼睛望著齊嶽,想在他臉上看出一絲玩笑的意味。

可如墜冰窖的刺骨痛意一遍遍地提醒著我,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溫柔地望著我笑,彷彿盒子裡裝的不過是一些珠釵玉石。

可是……不是啊。

……不是。

那盒子裡裝的,分明是一個人的頭。

……

那是我父親。

巨大的悲傷洶湧而來,我的臉被憋得通紅,喉嚨裡肆意的酸澀感讓我痛哭流涕。可我說不出話,我甚至不能大吼一聲。

齊嶽輕輕攬起我,拖著我來到第二個盒子,和之前一樣,他握著我的手開啟盒子。

「嗚嗚……嗚……」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順著臉頰滾下的淚水。

到最後我失去所有的力氣,猶如一攤死水般癱在齊嶽的懷裡。

第二個盒子裡,是我娘。

是那個不管我做了什麼錯事,都將我輕輕抱進懷裡,安慰我「沒關係,阿芙,娘在呢,別怕」。

的阿孃。

齊嶽的身體很熱,可我卻感覺好冷,冷得我不住地打寒戰,冷得我下牙碰著上牙響個不停。

我望著齊嶽,眼淚肆意橫流。他也望著我,眼神溫柔眷戀,彷彿他有多麼愛我。

那一刻,漫天悲痛洶湧而來,我被絕望肆意淹沒。我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意。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那樣恨一個人。

我看著他慢慢低下頭,親了親我的額頭,說:「你瞧,現在沒關係了。」

「你哥哥犯的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按律株連九族,但是我不會殺你的,更不會廢你的後。不過,阿芙啊,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封信呢?」

一張紙輕飄飄地丟在我懷裡,我顫抖地開啟,一字一句,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齊嶽接著說:「阿芙,你哥哥通敵叛國的罪證上面,為什麼會有你出現呢?」

為什麼會有我出現?

我呆呆地握著那張紙,腦子一片空白。

一隻大手突然用力地握住我的下巴,我痛得幾乎要死掉,面前是一張放大的臉,臉上是盈盈笑意。可他的眼裡如寒冰般狠厲,他問:「阿芙,你為什麼背叛我?」

我痛得快失去意識,可我還是笑了,我輕輕張口,一字一句說:「齊嶽,你殺了我吧。」

你殺了我吧!

2。

我失去阿孃和爹爹的第二日,齊嶽下了道聖旨:「沈氏一族,通敵叛國,罪不容誅。著其連坐九族,男子流放無境之地,女子淪為娼妓,永不返京。

「然皇后沈氏,自朕登基以來,溫良賢淑,管理有方,後宮和睦。故免去罪責,面壁三月,欽此。」

我靜靜地聽張公公唸完,笑了笑。

翻了個身,淚如雨下。

那晚以我最終昏死過去作為結束。

我暈過去的最後一刻,齊嶽急切地在我耳邊喚我的名字。

他喚得那樣深情,一如之前的許多年裡,他的目光深邃溫柔,低低地喚我一聲:「阿芙。」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沈家還在,十二歲的我依舊天真無邪。

我蕩著高高的鞦韆,被身後的哥哥護得很好。

有風吹起我的裙角,陽光和煦,我樂得咯咯笑起來。

「哥哥,再推高一點,高一點。」

「不能再高咯,再高,我們的小公主都飛出去了。」身後的男子長身玉立,寵溺地看著身前的小可人兒。

「阿芙不怕,不管飛多遠,哥哥都會找到我的。」

少女的臉上有肆意爛漫的笑容,嘴唇彎起,勾著淺淺的梨渦。她的身姿輕盈活潑,青衣飄飄,在空中自由的跳舞飛躍。

「找了你們一圈兒,原來在這兒呢。」耳邊一道溫柔清悅的聲音傳來,我的身子驟然僵住,回頭看

——那是孃親。

沈夫人緩緩走到庭院中,語氣溫柔道:「芙兒、清兒,快別玩兒了,要吃飯了。娘今天煮了你們最愛吃的蝦粥。」

「哇,孃親今天下廚啦,芙兒今天要吃好多好多哦。」

少女掙脫沈清的懷抱,小跑到婦人跟前,一把將她抱住,甜甜地叫了一聲:「孃親!」

「孃親……孃親……」

婦人柔柔地笑著:「哎,孃親在呢。」

我急步走上去,想抱住她。

可我動不了。

我只能目送著三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地來到書房。書房的門開啟,一個挺拔高大的人走出來,少女招招手:「爹爹,爹爹。」

沈樓淮笑著眯起眼,將少女舉起來,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

笑聲像風鈴似的被風吹的丁零作響,爹爹一手拖著少女,一手攬著孃親。哥哥靜靜站在身後,他們的眼裡都有著幸福的笑意。

可下一刻,周圍突然湧起紅色的血浪,浪翻滾著向他們撲來。

我驚叫出聲,下一秒,睜開了眼。

我被夢裡的紅色血浪嚇出了一身冷汗,可反應過來時,卻又如當頭一棒。不管有沒有血浪,他們都會死。

想到這兒,我對齊嶽的恨意更甚。想要起身做些什麼,卻發現我動不了了。不僅動不了,我還說不出話。

此時我才後知後覺,這間屋子不對勁。

先不說為什麼沒有一個侍女候在殿內,就連殿外,也無任何聲響。齊嶽禁了我的足,卻派了輪班的侍衛日夜監視,又將我房間裡裡外外能讓我輕生的東西都收拾了出去。侍女也重新換了一批。可此刻,安靜得有些過分。

正當我在思索時,床邊的幔簾忽然輕輕一動,隨即有人輕笑一聲:「皇后娘娘,別來無恙。」

這聲音低沉慵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我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後宮戒備森嚴,滴水不漏。此人是誰,居然避開了宮裡所有的暗衛。

像是感覺到了我的心思,那人又開口:「看樣子皇后娘娘又把我忘了,嘖嘖嘖,在下好生難過呀。」

「……」

「皇后娘娘怎麼不起來看看在下?」

「哦,我知道了。您動不了。」

「避子湯,果真是妙。」

我頓住。避子湯?是齊嶽。

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對我。

我還未細想,那人又開口道:「取了十幾種毒物淬鍊而成的毒藥。先是斷了你的五感,然後腐蝕你全身每一寸面板,最後潰爛而死,化成一攤血水。」

他每說一句話,我的心便疼一分,到最後,不知是藥的緣故還是其他,我已經麻木了。

不會是齊嶽,可張公公三朝元老,除了皇帝,誰又能使得動他。

原來所謂的聖旨、所謂的留情,是為了更好地送我去死。

可是齊嶽啊,你為什麼……為什麼,殘忍至此。

那人並不理會我此時的心情,他掀開簾子,看見掉著眼淚的我,突然笑出了聲。

「小阿芙,許久不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

我蹙了蹙眉,無論是這人的長相還是舉止,儼然不是宮內的人。

他很是年輕,卻讓人察覺不到具體的年歲。這人的聲音和長相也很是符合。少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笑起來似有秋波瀲灩。一頭墨色長髮微微束起,平添了幾分神秘。

可我素來未曾與宮外人有過接觸。此人語氣熟絡輕慢,卻也不像說謊。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那人嚴肅起來。

「長話短說,沈清死前囑咐我,一定要帶你出宮。不過……你也可以選擇留在宮裡,這樣我幫你解了毒之後,就沒我什麼事了嘻嘻。」

哥哥……?

「你哥哥和我是故交,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快點決斷了,外面那些人我可拖不了許久。」

他雖是這樣說,卻笑眯眯地看著我,彷彿所有的事都風輕雲淡。

「帶我走。」我緩緩開口。

他看著我的口型,又是一聲笑:「小阿芙,我就知道肯定是這樣。」

他不知從哪掏出一粒瑩白的藥丸,送入我的口中。一把將我抱起:「我們要走嘍。」

……

我看著娍殿冒起了滾滾濃煙,火光洶湧肆意,冉冉升上空中,好像要將整個大齊吞滅。

「著火了,著火了……」

「快救火,皇后娘娘還在裡面!」

一時間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手忙腳亂,有人拿桶撲火,有人慌里慌張趕去稟告。

我站在大齊殿宇寶頂的最高處,彷彿在看一場與我無關的鬧劇。

那個奔過來的人,一身月白朝服,身後跟了數排侍衛。相隔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已經不重要了。

齊嶽,自此以後,我們之間的情分一筆勾銷,我再不愛你。

3。

沈芙死的第二天,齊嶽臨幸了蘇貴妃。

他按時上朝,在老臣們紛紛勸諫皇上節哀時,他笑得雲淡風輕。

皇后的葬禮也辦得十分簡單,那場大火猛烈洶湧,燒了三天三夜,等侍衛衝進去的時候,翻遍了整個殿,皇后娘娘已成了灰燼,屍骨無存。

「請皇上節哀,皇后娘娘一事,必有蹊蹺,臣請嚴查此事。」一個身材略微佝僂的大臣恭敬地行禮,言辭懇切。他的臉上神情悲痛,忠心耿耿至極。然而那一雙略微渾濁的眼睛下,暗藏著深不見底的黑暗。

此人是大齊的左相,蘇行。

遙坐在龍椅上的齊嶽,不點頭也不搖頭,嘴角微微上揚:「蘇相真是有心了。

「不過,朕覺得,沒什麼必要。

「皇后本是罪臣之女,面壁三月已經格外開恩,如今被火燒成灰燼,天意如此。

「此事無需再議。」

「是。」眾臣附和。

下朝後,齊嶽去了昭華殿。

蘇貴妃早早地等在了門口,見齊嶽過來,快走幾步,福了福身子:「臣妾參見皇上。」

還未直起身子,便被齊嶽一把拉住,他掃了一眼蘇筱頗為露骨的衣衫。笑起來:「幾日不見,愛妃越發嬌豔,穿得這樣少,不冷嗎?」

蘇卿籮垂下眼瞼,掩著內心的慌亂,裝作一臉害羞的樣子,輕輕捶著齊嶽的肩膀:「皇上就會取笑人家。」

齊嶽笑意不減,盯著她的手,眼神毫無波瀾。

他牽著蘇卿籮,坐在榻椅上。還未等她坐定,齊嶽忽然問:「愛妃,沒有什麼想告訴朕的嗎?」

蘇卿籮下意識一愣,隨即迅速調整好表情,柔柔開口:「臣妾知道您最近為皇后姐姐的事情憂慮煩擾,請皇上放心,臣妾絕對會安分守己,不讓皇上分心。」

話畢,她抬眼望向齊嶽,眼神楚楚可憐。

「有愛妃這句話,朕便放心了。」

她看著齊嶽慢慢舒展的眉頭,臉上笑意不減,心裡卻想:沈芙,你在他心裡,也不過如此。

「皇后的事就交由你操辦,晚上朕再過來。」

「臣妾遵旨,恭送皇上。」

等到齊嶽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蘇卿籮才回到殿裡坐下,她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一個貼身婢女。

「你確定沈芙死了嗎?」蘇卿籮倒了杯茶,緩緩送入口中。

「回娘娘話,確實……確實死了。」

「那就好。就算她躲過了避子湯,也躲不過這燒了三天三夜的烈火。甚好,甚好啊。」

婢女採鳶聲音有些激動:「恭喜娘娘,皇后的位子,馬上就是您的了。老爺知道了一定對您刮目相看。」

蘇卿籮看似漫不經心地聽著婢女的話,實則手已經緊緊扣住了碗沿,她的目光盯著窗外的鳥,眼神陰狠:皇后之位,只能是她的,也必須是她的。

齊嶽從昭華殿出來之後,去了靈堂。

從高柱上延綿出的白綾,掛滿了堂內。沒有她的靈柩,只有一個小小的盒子。周圍佈滿了金燦燦的珠釵首飾,流光溢彩。

格格不入,壓抑至極。

旁邊有弔唁的妃子,看見他,趕忙起身:「皇上……您……來了。」

語氣溫柔,帶著說不出口的困惑。

比如,皇后守喪的第一天,照例皇帝要進行弔唁。

可齊嶽沒來,一天一夜,直到她們撐不住睏意,匆匆告退時,齊嶽也沒來。

後來才知道,那一夜,皇上臨幸了蘇貴妃。

可分明,之前皇后娘娘的母家犯了欺君大罪,獨獨皇后娘娘毫髮無傷。

轉眼間,生疏至此嗎?

她低著頭,偶爾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眼前的君王。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就連她承歡的時候,眼前的人也絲毫不亂,有條不紊,只有唇間那一抹懶散的笑。

又如現在,面對同床共枕數年的結髮妻子,他依舊冷靜,只是嘴角勾起弧度,讓人探究不到他的一點心思,甚至有點詭異。

齊嶽握住妃子的手腕,將她輕輕拉起,語氣不痛不癢:「守了這麼久,愛妃……辛苦了。」

明明是一句再敷衍不過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帶著自然而然的體恤和暖意。當她抬頭撞進那深不見底的目光裡,那一刻煙晴心裡便想:此刻就是一劍刺死她,也心甘情願。

他的眼很深很沉,眼廓狹長,瞳孔漆黑,帶著讓人沉醉的深情。

齊嶽沒有在靈堂多待,他一個人走著走著,停在了娍殿。

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焦黑一片。他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此地。

正值日沉,光線逐漸變暗,墨色的雲黑壓壓籠罩一片。

他在殿門外站了好一會,忽然開口:「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話音剛落,一個人從黑暗的角落裡顯現出來,悄無聲息。

他恭敬地低下頭:「回皇上,這場大火,是意外。」

「查清楚了?」

「是。」

……

「再查。」

顧謙低著頭,靜了片刻,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皇上,皇后娘娘,已經不在了……」

話未說完,齊嶽一腳踹在了他的腿上,饒是習武多年的他,也險些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他吃痛,卻立刻跪倒在地:「請皇上恕罪。」

此時夜幕漸沉,隔著昏黃的夜色,顧謙看不清齊嶽的神色。可到底陪著齊嶽蹚過了數十年的血雨腥風,他知道,齊嶽此刻,是盛怒。

果然,齊嶽悠悠轉口,語氣如冰窖般寒冷,透著風,滲進骨髓:「你知道,剛才那一句話,若是換了旁人,我必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屬下知。」

「我念在你是十二闋之首的分上,饒你一命。

「這件事,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最快速度,我要聽到答案。切記,不能讓蘇行那個老東西知道。」

「是!」

「那碗避子湯,有下落了嗎?」

「回皇上,是蘇貴妃。」

齊嶽冷笑一聲,果然是她。不自量力的東西。

4。

我原以為救我的人不過是哥哥結識的江湖術士罷了,但我從未想過哥哥會與五門的宮主扯上關係。

即使身在宮牆內,也聽到了許多關於五門的傳說。

五門獨來獨往,不拉幫結派,隱匿於江湖市井,但每次出現,必引起轟動。

大齊七年秋,幾乎一夜之間,五門這個名字,變得人盡皆知。

大齊的副相左明淵被侍衛發現死在書房內,和屍體一起被發現的還有用箱子堆起來的銀圓和金條。以及無數可以指控他的罪證。

左明淵做副相已久,背後有蘇行撐腰,再加上左明淵這人極其小心,齊嶽派暗衛調查許久,都沒有搜到些許證據。

而如今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公之於眾,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左明淵的臉上,繡了一朵牡丹,花瓣朵朵嵌在肉裡,生根發芽,開得搖曳燦爛。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五門的標誌。

每殺一人,便在臉上繡一朵牡丹。

但沒有人知道五門在哪,只知道每當有骯髒勾當出現時,就有一朵悄然開放的花。

悄悄地來,悄悄地敗。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被帶過來的,只是一睜眼便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岑陌,她醒了。」

緊接著便有人湊上前來,笑眯眯地看著我:「你再不醒我就要考慮把你扔到煉池裡面了。」

我的腦子依舊昏沉,還未反應過來,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身旁還站著一位女子,一身素袍格外飄然。只是面容竟有些似曾相識。

那女子接觸到我的目光,拱手行了個大禮:「臣女煙雲參見皇后娘娘。」

我一驚:「你是煙晴的姐姐?

「可你不是應該在塞外嗎?」

煙雲不再說話,旁邊那人笑眯眯地替她解釋:「當然是被我拐來的嘍。」

他說得那樣風輕雲淡,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所有的人,必定不是等閒之輩。我思索一番還是開口道:「感謝閣下相救。不過閣下與我哥哥到底是什麼關係。」

「沈芙,這裡是五門,我是五門的宮主,我叫岑陌。」

「五門?」我蹙了蹙眉。

岑陌收斂了笑意,繼續說道:「五門聲名在外,想必你已經有所耳聞。我是五門之首,那你知道你哥哥嗎?」

岑陌認真地盯著我,在我大腦空白之際,輕輕開口:「沈清,是角門。」

「五門分為宮、商門,角門、徵門和羽門。宮統領其他四門,商門負責與錢周旋,我們的商鋪,遍佈天下。而角門,負責與朝廷周旋。文武百官,有三分之一屬於角門。沈清就是角門門首。而徵門和羽門,負責暗殺。」

我有些呆滯地望著岑陌,像是在聽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我的哥哥,竟然是五門之人。

岑陌看著我的表情,撲哧笑了:「小阿芙,你至於這麼震驚嗎?」

震驚?

哦……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岑陌的肩膀,眼神渙散。

窗外群山聳立,裹著淡淡霧氣。

煙雲看了我一眼,轉身告退。

等她走後,我才輕輕開口:「除了讓你救我,哥哥還說什麼了嗎?」

「沈清說,讓我看住你,此生都不得踏入大齊境內。」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我問道。

岑陌一愣,意味不明地看著我。

「其實你是有法子抹去我的記憶的。我相信哥哥肯定拜託你這麼做。可你沒有,我猜這與煙雲有關,對吧。」

岑陌輕笑了一聲,道:「小阿芙,這又從何說起?」

「你篤定我肯定要回去,可我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如果我能代替煙雲,那麼所有的不確定因素都將退散。煙雲可以順利留在你身邊,我也能大仇得報。一舉兩得,宮主好算計。」

煙雲是煙楓將軍嫡女,自小拜師名家學武,幾年前被煙楓送到塞外歷練,殺敵無數,屢建奇功。也因此成了大齊歷史上第一個女中郎將。

只不過前些日子塞外來報,稱煙雲突遇敵襲,身受重傷。只是沒想到,竟然與岑陌一起。

「小阿芙,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岑陌勾唇笑道,「的確,我沒有抹去你的記憶,一方面是因為煙雲,另一方面,你是活生生的人,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想,我並不能剝奪了你的願望。至少在執行沈清遺願之前,我要問問你的意見。」

「那我現在告訴你,我要報仇。」我盯著岑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沉默了片刻,只聽岑陌拍了拍手,讚道:「好。

「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決定,便再無回頭路。」

我咧嘴笑了笑:「我還有家嗎?我又能回到哪裡去?」

……

岑陌對外宣稱我是她的妹妹,於是我便在五門修養。這一修養便過了月餘。

這期間岑陌每天來看我,有時煙雲也會來。

不過岑陌似乎並不討喜,每次都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我這樣告訴岑陌,他卻一得意道:「你懂什麼,爺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之前我在大漠,偶然遇到了一位少年將軍。那將軍生得白皙俊秀,但眉眼冷冽,倒教爺沒有發覺她是女的。直到後來兩軍交戰,那少年將軍遇襲身受重傷,我呢,便好心將她帶回來了。她呢,就對我一見鍾情了。」岑陌侃侃而談,全然不顧煙雲越來越冷的臉色。

直到煙雲轉身走出去,岑陌才驚覺說錯了話,連忙跟出去:「哎,云云,你別走,別走啊。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可沒過一會,岑陌又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

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我發現,岑陌這個人,極少有正經的時候。絕大部分都露出比狐狸還狡猾的笑容,讓人實在琢磨他不透。

就比如眼下,岑陌負手站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笑得花枝招展。

「小阿芙,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我微微一笑:「看來煙雲哄好了。那麼我要是告訴她,其實你第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女子,你說她會生氣嗎?」

岑陌聽了我這句話,立刻跳腳:「好啊你,竟敢威脅爺。爺要把你扔去煉蠱。」

直到門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岑陌才如夢初醒:「差點忘了正事。」

隨即又恢復笑容,親切地望著我笑:「小阿芙,你也好得差不多了。那麼我們是不是要開始準備了呢?」

岑陌拍拍手,從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青衫的男子。

「徵清參見宮主。」那人恭敬地跪下,低低叩頭。

「起來吧。」岑陌慢悠悠道。

等到這人抬起頭,我瞬間就明白了岑陌為何笑得一臉騷氣。

這個叫徵清的門徒,和他的名字一樣,清朗俊俏,眉目如畫。

他的臉不似岑陌那樣魅惑囂張,卻讓人足夠舒服、足夠溫柔,溫柔到你沒辦法將他和殺手聯絡在一起。

他的聲音也好聽,不悶,也不尖銳。恰到好處的低沉剔透。

我狐疑地望著岑陌:「這是?」

「你學藝的師父。」岑陌瞄了我一眼,轉頭又對徵清說:「從今天起,你就做她的影子,護她周全。記住,你只聽命她一人,萬事也以她為重。」

徵清靜靜地看著我,隨後低下頭:「徵清明白。」

「徵清是徵門門主的弟弟,也是五門中武功最好的人。想必你也知道,煙雲長期生活在塞外,宮中眼線頗多,習武之人與閨閣小姐自然一眼便可以知曉。為了防止你露餡,接下來的一個月,徵清負責教你武藝。」岑陌解釋道。

隨後他又長嘆一聲:「我可是把五門最好的門徒給了你,哎呦我這心疼的。」

「如果你心疼,讓煙雲來教我不是更好。畢竟我要成為她。」

提到煙雲,岑陌的笑臉瞬間拉下來了:「那不行,她的傷還沒好全。」

「而且我發現,你剛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岑陌湊到我耳邊,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

我氣得翻了個白眼:「岑陌!」

「嗯?」

「滾出去!」

5。

皇后的葬禮只持續了五天,便草草收場。

史書上寫:「大齊九年,善德皇后薨。終年二十歲」。

這是大齊歷代最早亡的皇后。她在最好的年紀,結束了一生的跌宕起伏。

齊嶽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再提起皇后。娍殿依舊保持它的樣子,不再推翻重建。

有大臣上朝奏議:「國不可一日無母,娍殿是歷代皇后的居所。不將娍殿重建。皇上……您不打算再立新後了嗎?」

此話一出,其餘大臣紛紛啟奏:「臣認同許尚書的話。娍殿如今已是焦黑一片,若不推倒重建,此事傳出,有損皇家顏面。臣等請皇上三思。」

「請皇上三思啊。」

龍椅上的人佁然不動,過了片刻,他開口:「蘇愛卿,你怎麼看。」

蘇行眨了眨眼,頓了幾秒,彎腰行禮:「臣相信,皇上這麼做……自有皇上的道理。」

齊嶽放聲大笑:「果然還是蘇相最懂朕。」

齊嶽環視一週,看著蘇行依舊彎著的腰,淡淡道:「大齊建朝以來,後宮從未發生如此大的起火。說是天意也不為過。那麼既是天意,豈有違背之意?」

此話一出,下面議論紛紛。

角落裡有人走出來,拱手向前:「皇上,您還記得不久之前,臣夜觀天象後,向您稟告的話嗎?」

「臣那時說星象位移,恐怕會有大變動。現在想來,倒是和這次的事吻合了。臣認為,現在殘破的娍殿,是給大齊的一個警示。」

齊嶽點了點頭,臉上一貫的輕鬆笑意:「立後,自然是要立。娍殿不能推倒,但會重建。

「各位,還有意見嗎?」

眾大臣面面相覷,一時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好跟著蘇行一起,拱手迴應:

「皇上聖明。」

「皇上聖明。」

退朝後,齊嶽一個人回到太司殿。

顧謙已經在裡面等候。

「事情查得怎麼樣了?」齊嶽踱步到窗前,看著已經升起的太陽。

顧謙快走兩步,在他身後站定。

低下頭,沉聲道:「皇后娘娘,……好像還活著。」

……

大殿很安靜,在顧謙說完那句話後,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靜。

齊嶽什麼話都沒說,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過了好一會,顧謙才聽到他開口:「確定嗎?」

「屬下確定,但現在還沒有找到皇后娘娘在哪兒。」

「吩咐下去,未闋、子闋、醜闋全力尋找皇后。找到之後……」齊嶽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找到之後,先不要輕舉妄動。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現在皇后面前。」

「是。」

「屬下還有一事。」

「講。」

「據娍殿宮女說,那碗避子湯是張公公端給娘娘的。」

齊嶽聽完,冷哼道:「張祿那天一直都在朕跟前。蘇卿籮好大的膽子,竟敢冒充朕身邊的人。」

「那碗湯,不只能避子,還有……劇毒。」

「劇毒……」齊嶽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也就是說,就算沒有那場火,沈芙也不能活。」

「是。」

「呵。」齊嶽冷笑一聲,回頭看向顧謙,「禮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一切就緒。」

「好得很。」

他嘴角輕輕上揚,眼睛含笑,說出來的話卻不帶一點溫度:「開始吧,顧謙。」

6。

那一夜很平靜,和之前許多個夜晚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風壓得格外低。

直到一個侍女的尖叫聲劃破了天際,下一秒一大批侍衛順勢湧入。

侍女還維持著震驚的表情,看著床上兩具彼此交纏的身體。

下一刻,齊嶽走了進來。

眾人一齊跪下,他們好似靜止般保持著現有的動作,好像這樣,就能刻意忽略殿內越來越低的氣壓。

皇帝的寵妃,穢亂宮闈。

這傳出去,簡直讓天下人恥笑。

齊嶽臉色鐵青,在怒火中開口:「顧謙,把他們澆醒。」

「是。」

冰涼的冷水從天而降,蘇卿籮被冷的打了個激靈,神志忽然清醒。

她擦了擦眼角的水,緩緩睜開眼,在看到身上有人時,突然一聲大叫,神色恐慌,將他一把推開,順手扯著被子踉蹌下床。

正在她抬起頭時,裹被子的手突然頓住,瞳孔猛然收縮,身子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齊嶽看著她,神色幽深冷漠,讓她感覺下一秒他就要將她撕碎。

她顫顫巍巍地跪下,眼淚洶湧而來,她的身體像篩子般抖動:「皇……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那樣委屈。讓現場的人都忍不住替她想,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蘇卿籮現在害怕得要死,但是她除了哭也沒辦法想到其他。

禍亂宮闈是死罪。

比死罪更甚的是被皇上當場抓住。

她來不及去想那個人為什麼會在她床上,為什麼自己就這麼巧被齊嶽抓住了。

她只能用原始的本能,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讓齊嶽看起來不那麼震怒。

她哭的這會兒,顧謙已經將床上的男子抓起來,扔到了她旁邊。

等看到男子的臉時,她的表情變了又變,更大聲地哭:「皇上……臣妾從未……從未見過他……皇上,臣妾定是被人陷害的。」

那男子也已清醒,見她這麼說,神色哀傷:「阿蘿,你為何要這麼說。」

蘇卿籮氣得發抖,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住口,本宮的閨名也是你能叫的……你……我從未見過你……你說,你到底是誰派來陷害我的?!」

「我沒有,阿蘿。」

「住口,我讓你……」蘇卿籮揚起手準備再打一巴掌,卻被齊嶽一腳踢翻在地。

被子散開,露出雪白的身子,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吻痕。

「顧謙,將他們帶去太司殿。順便讓蘇行過來看看他的好女兒。」

「不要啊……皇上……皇上……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蘇卿籮連連哀求,卻被侍衛毫不留情地拖走。

三更時,門外響起聲音:「蘇行,求見皇上。」

過了好一會。

「進。」那聲音冰涼靜寂,在墨色的夜中一點一點涼進蘇行心裡。

他極恭敬地走進去,匆匆瞥過蘇卿籮,重重地跪下去,心沉了又沉:「……皇上。」

蘇卿籮瘋了一般抱住蘇行:「爹救救我……女兒是無辜的……我……我被人陷害了……爹……爹……」

齊嶽坐在龍椅上,一瞬不瞬地盯著蘇行的表情,神色玩味。

蘇行現在此刻恨不得親手掐死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自己這麼多年的心血被這個孽畜毀於一旦,但他不敢有半點表露。

他緩緩摸著女兒的頭,神色比她還悲傷,重重叩頭「……臣罪該萬死。

「臣教女無方,讓皇家顏面掃地。臣愧對皇上,愧對大齊。

「但臣請皇上嚴查此事,汙衊皇妃,蓄意挑撥,此人其心可誅。」

「蘇相剛剛沒來之前。穆濂都招了。」

蘇行聽完後,轉頭望著一直在角落裡跪著的人。

他半側著頭,嘴角微微上揚,眼神清明。

蘇行心裡咯噔一下,是他?

竟然是他?

他收回目光,再看向蘇卿籮時,眼神裡夾雜著絲絲恨意。

「皇上,此人說話斷不可信。」

「哦?」

「此人曾與小女有一面之緣。但臣沒想到,這一面之緣,讓他對小女產生了愛慕。百般追求不成,起了歹心。但幸好被臣及時發現,這才保住了小女。」

「原來是這樣。」

齊嶽語氣不再似之前那般冷漠,蘇行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秒,他聽見齊嶽說:「那麼,愛妃自己來說吧。

「說好了,朕饒你不死。

「說的不好了……顧謙。」

「在。」

「九族俱滅。」

「是。」

此時不只是蘇卿籮崩潰地吼叫,饒是從容不迫的蘇行都差點癱在地上。

蘇卿籮望著蘇行,眼淚不住地滾下來。

說還是不說?

說了,蘇家不被牽連。

不說,她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若不說,她盯著蘇行,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若不說,爹爹自然也不會留她。

蘇家,從來不養廢人。

哪怕……哪怕是她堂堂的宰相之女。

若沒了用處,和街邊的乞丐並無區別。

她用力地掐著自己的肉,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抖:「臣妾……說。」

「臣妾……和穆濂……」她說這話時側頭看了一眼穆濂,眼眶裡還有淚珠滾落,神色淒涼又落寞。

「臣妾十二歲時便認識了穆濂,那時他是我父親門客裡的一名隨從。」

蘇卿籮遇見穆濂時,他正在被同行的隨從拳打腳踢。

那些人用的都是實打實的力氣,一拳拳重重地落在穆濂身上。

可奇怪的是,她不見那被打的人喊叫一聲,他只堪堪互住臉,連一聲悶哼都沒有。

倒是旁邊的人發話了:「你以為仗著幾分樣貌就能被戚大人引薦,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就憑你這低賤的出身,還想當個狀元郎,呸,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

那人話未說完,一雙冷漠的眼正好注視著他。

那雙眼,怎麼說呢,當時的蘇卿籮形容不出來那雙眼,冷漠堅定,望一眼便是深淵萬丈。

可她卻莫名感到了一絲悲哀,尤其是那雙眼自她身上掃過時,像是幽山上的雪,溼潤寂寥。

她看著少年擰起凌厲的眉,忽然心軟了軟,開了口:「住手。」

眾人回頭,見是相府千金,忙跪下喊:「小姐。」

她看也不看,從他們身邊走過,在少年身旁站定。

正是梅花開得極好的季節,少年穿著單薄的衣跪在地上,手被凍得通紅。

她掃了一眼落在他頭上的梅花瓣兒,輕輕彎下腰將那梅花拂去,然後將懷裡的暖爐塞到他的手裡,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對他說:「跟本小姐過來。」

那少年聞聲抬頭,就看見一張明麗嬌俏的臉,一雙月牙彎起,衝他微微笑了。

那分明是寒冬肆意的一天,可她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居然生出了些許暖意。

那溫暖極微不足道,可對那時的他來說,一生足矣。

那少年的體溫實在太低了,於是一進門,她便吩咐嬤嬤拿了件厚絨襖來。

直到襖穿在身上,少年毫無血色的臉才慢慢紅潤起來。

她這時才發現,這少年生得真好看。

眉是眉,眼是眼,鼻樑俏挺。尤其是眼睛,澄澈清亮,纖塵不染。

等少年緩緩飲下一杯熱薑茶後,她才問:「你叫什名字?」

「穆濂。」他輕輕開口,語氣不卑不亢。

「真是好名字,我叫蘇卿籮。」

少女的臉紅潤飽滿,鼻子小巧精緻,說話時頭上的珠釵一晃一晃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看了良久,四目相對時,又匆匆別過頭。

年紀相仿的兩人因為這件意外而相遇。蘇卿籮喜歡詩書韻律,卻未曾想穆濂比她還要精通。她愛梅花,他便在每年冬季為她煮茶釀酒;她喜歡風箏,他便親手為她做了許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漸生情愫。

他憑藉學識和才華得到了戚尚書的引薦,他讀書的時候,她總是一旁靜靜地望著。有時穆濂從書中抬頭,看見她,總會寵溺地喚一聲「阿籮」。

他總是喚她「阿籮」。

蘇卿籮等著穆濂成了狀元郎來娶她,可終是等來了一道聖旨。

她要死要活地過了許多天後,還是蓋頭一披,一身喜服。

轎子進入宮門時,她緩緩回了頭。有個人正朝她飛奔跑來,可蘇卿籮卻還是落下簾子,冷聲道:「走快點。」全然不顧後面那人悲慼絕望的喊聲。

他那樣痛不欲生:「阿籮,你回來……你別走,我來娶你了。阿籮……阿籮……」

蘇卿籮進宮後,一路青雲,成了貴妃,而穆濂則一步步考中了狀元。

大殿內偶爾還有蘇卿籮低低的抽泣聲:「臣妾自從進宮後便和他再無糾葛。臣妾一生只有皇上一位夫君啊……臣妾真的沒有……臣妾冤枉啊……」

龍椅上的齊嶽一言不發,看著跪著的那人醜態百出。

「只有這次冤枉嗎?」靜了許久,齊嶽突然開口。

蘇卿籮猛然抬頭,眼裡的震驚還未掩去。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她看著齊嶽漠然的神色,轉頭看著父親一臉平靜。蘇卿籮的心沉了又沉,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噤了聲。

齊嶽轉頭看向蘇行:「來人,先將蘇貴妃囚禁在昭華殿,聽候發落。」

「是。」

「至於蘇相,便先回去,等候訊息。」

蘇行抹了一把眼淚,恭恭敬敬地叩了叩頭:「臣遵旨。」

等到殿裡只剩三個人時,齊嶽才開口:「起來吧。」

「是。」

押住他的侍衛將穆濂扶了起來。

「這次之後,蘇行那個老東西必定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朕不便護你。明天之後,你將被驅逐出境,永遠,不要再踏入大齊半步。」

「……不必了。」

齊嶽轉頭看向他,見他一臉哀傷,眯起眼,語氣嘲諷:「怎麼,捨不得她?

「當初你答應得可是痛快得很。」

穆濂成了狀元郎的那天,進宮拜見皇上。

與他一起的另外兩人在結束後先走一步,只有他被叫住留了下來。

他跪在地上,聽著沉穩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逼近,在他身旁站定,便再沒了聲音。

等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抬頭。頭頂卻突然傳來笑聲:「你和蘇卿籮的緣分真是不淺。」

他神色突變,頭磕在地上,卻還是一言不發。

「朕有件事需要愛卿幫幫忙,不知,愛卿樂意否?」

穆濂那時被憤怒矇蔽了雙眼,所以在聽到齊嶽的吩咐後,只是怔愣了片刻,便答應了他。

於是他開始製造兩人相遇的機會。等再次見到蘇卿籮的時候,她稱他「穆大人」。他稱她一聲「蘇貴妃」。

他看到了她眼裡的精明和算計,她也看到了他眼裡的慾望,於是兩人一拍即合。

無數個夜晚的耳鬢廝磨,他看不清她的心,只能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將那滿腔恨意都悉數奉還。

終於走到了今天。

站著的人神色疲憊,眼中黯然失色。他輕笑出聲:「臣答應皇上的事情臣做到了。

「可臣答應阿籮的事情還沒做完。」

齊嶽嗤笑一聲:「怎麼,你要陪她一塊兒。」

「臣……從未想過苟活。

「臣這條命,就是她給的。不管怎樣,最後都得還給她。」

7。

蘇卿籮緊緊摟著被子,雙手抱住膝蓋,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裡,可她感覺不到疼。她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

門突然被開啟,蘇卿籮下意識地抬頭,在看到來人後,神色驟然變冷,她顧不上穿鞋,快速向那人走去,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落在那人臉上。

穆濂沒有反應地看著她接二連三的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臉上。

她氣得發抖,眼神惡毒憤怒,語氣刻薄冷漠,她說:「穆濂,你毀了我,……你毀了我……你怎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啊……啊……」

穆濂任由她的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身上,轉身看著隨後走進來的人。

蘇卿籮瞬時瞳孔猛然收縮,她快走幾步,跪在他的腳邊,使勁求饒:「皇上饒命,臣妾不敢了……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皇上。」

「愛妃,避子湯好喝嗎?」齊嶽低下頭,臉上滿是笑意。

她身子一頓,手猛然鬆開他的衣角。

他又問了一遍:「好喝嗎?」

她不說話。

他緩緩蹲下,將她的下巴抬起,又問了一遍:「好喝嗎?」

他竟然在笑。

蘇卿籮的身體徹底僵住,只有視線微微上移,和他的眼神對上。

她終於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之前他望著她的許多次,都是那麼溫柔深情,可她總覺得哪裡奇怪。

現在終於知道了。

他的笑意從來都未及眼底,在她望不見的地方,那裡是一片冰冷幽深。

他將她半露著的衣服慢慢拉起,語氣溫柔,問:「怎麼,愛妃忘了這件事了嗎?

「沒關係,朕慢慢幫你回憶。

「進來吧。」

齊嶽話說完,從門外進來了幾個人。

等蘇卿籮看到他們手裡拿著的東西時,往後蜷縮,手不住地擺動:「不要……皇上……不要……饒了我吧……饒了……饒了我……」

「啪!」

蘇卿籮被突如其來的巴掌打趴下,她掙扎了好幾下,才勉強靠在地上。

「是誰給你的膽子,敢給皇后下毒。」

「臣妾……臣妾……」她眼睛不停眨動,還要再辯解什麼。

腦子突然有什麼閃過,她驟然清醒。

她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擦乾眼淚:「齊嶽,你不要告訴我,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沈芙……」

齊嶽聞言皺了皺眉,她放聲大笑:「你居然真的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嶽,你竟然真的在乎?你可是殺了她至親,毀了她全族。」她笑著笑著忽然停下來,「你真是,比我還虛偽。」

然後她轉頭望著穆濂,笑意不減:「你也騙了我。

「你們都騙了我……都騙了我……

「可是沒關係,沈芙已經死了……哈哈哈哈哈。」

齊嶽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轉身走了出去。

蘇卿籮只是自顧自地笑。她的腳步虛浮,頭髮散亂,雙眼無神,一雙雪白的腳沾滿了灰塵。

穆濂看著看著,忽然難過地落下淚。

他一把摟住她,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臉貼著臉,她的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

她開始默默流淚。

過了很久,她忽然開口:「穆濂,如果我當初沒救你就好了。

「如果我當初不認識你就好了,如果我不愛上你就好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救了你。下輩子,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遇見了。穆濂,我這一生的結局,都拜你所賜。」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陣縹緲的風。

「拿過來吧。」她吩咐著。

當初給沈芙的避子湯,重新送到了她的手上。

蘇卿籮抬眼看著穆濂,輕聲道:「穆濂,你要看著我喝下去,你要永遠記住今天。」

她微微張口,將那碗毒藥一飲而盡。

在她拿起來的瞬間,有人也拿了一碗,比她更快地喝下去。

蘇卿籮震驚地望著穆濂,可他的眼睛很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他輕輕一笑,問:「阿籮,你還記得我之前答應你的事嗎?」

她茫然地看著,毒性開始發作。

她搖搖欲墜倒下。

她想起來了,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她還是蘇家的千金小姐。

有一次她放風箏摔了腿,他揹著她跑了好久才找到郎中。

她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甜甜地笑了:「穆濂,以後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好。」

「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那我便我去找你,無論在哪,我們都要一起。」

她回憶到這兒,五感已經漸漸消失。

穆濂牽著她的手,滿目溫柔。

她不知為何,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胸腔內被痛意塞滿。

可她說不出話了,她的意識開始消散,眼睛逐漸模糊。

她聽到有個人一遍一遍地喚她的名字,她昏昏沉沉。

後來她聽到有個小姑娘,脆脆地答應了一聲:「哎……穆濂,我在這兒呢。」

她動了動嘴角,笑了。

殿內燭火通明,窗子打開了一角,有風吹來,吹過她臉上的淚痕,「啪嗒」,掉進殷紅的血水中。

8。

新年將至,宮裡又死了一位妃子。這在大齊被視為不祥。

更何況蘇卿籮的死因讓整個大齊都為之蒙羞,連帶著蘇行一家都受到了牽連。

然皇恩浩蕩,只是讓蘇行面壁自省一個月,並罰了一年的俸祿。可是這位貴妃並沒有這麼好的下場了。

蘇卿籮被剝奪封號,不能下葬,不能守靈。只是一把骨灰揚在了亂葬崗上。沒有絲毫的體面。

朝中大臣見此情景,紛紛上書:提前選秀的時間。齊嶽拗不過,只好宣佈等新年過後再詳細商榷。

今年的宮中,格外清冷。倒不是宮裡人置辦得不仔細。只是一連死了兩位皇妃,皇上悲痛,連帶著宮裡上上下下都戰戰兢兢的。所以即便整個大齊皇宮白如晝日,燈火璀璨。卻依然免不了死氣沉沉的意味。

「皇上,今日請了東陽樂府的戲子,想必很是熱鬧。」煙晴坐在齊嶽身旁,敬了一杯酒。

宮中宴會,輕歌曼舞,樂滿高樓,觥籌交錯。

齊嶽舉杯看著座下的眾臣:「今日宮中夜宴,朕特請冬陽樂府的名家,與諸君共賞。同時,煙將軍開春要開拔北上,朕便提前為他踐行。」

煙楓坐在左側第一位上,此刻被點到名,遂站起身行了恭禮:「臣謝陛下聖恩,此去定不負陛下所託。」

「煙大將軍驍勇善戰,殺敵無數。我們這些文人能安穩坐在這裡,實乃感激不盡。」坐在左側的太常拱手道。

「不僅如此,煙大將軍的長女也是巾幗不讓鬚眉。去年與北部交戰,一箭刺穿敵軍首領。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了主城。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

齊嶽靜靜看著,抿了一口酒,隨後開口道:「朕聽說中郎將不久前受了重傷,不知可好些了?」

「勞皇上掛念,現已無大礙,只是五臟遇損,正在修養當中。」

「塞外到底苦寒,中郎將身體又抱恙,倒是不可久居於此。」旁邊有人插了句嘴。

此話一出,周圍瞬間靜了,不時有人看向煙楓。

齊嶽淡淡笑了笑,隨即咳嗽了一聲。煙晴連忙遞了杯水:「皇上可是傷寒又復發了?」

「無礙。」齊嶽伸手推開了杯子,卻又咳嗽得更厲害。

「皇上龍體要緊,臣請皇上先去休息。」

眾臣紛紛起立:「臣叩請皇上保重聖體。」

耐不住大家勸說,齊嶽只好先離開宴會,讓煙晴代為作陪。

然而齊嶽並沒有回到寢殿,他屏退了其他人,獨自登上摘星樓。

樓宇高高逶迤天際,頂上掛著金寶琉璃墜,伸手便可觸月摘星。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隨後有人跪下恭敬道:「皇上,還是沒有皇后娘娘的訊息。」

風股獵獵,吹動著君王的袖袍,墨色只堪堪撕開一絲綢光,似寒不勝寒。

顧謙望著齊嶽的背影,斗膽道:「屬下辦事不力,請皇上責罰。」

默了片刻,齊嶽轉過身,聲音裹著冷氣:「看來那個人將她保護得很好。」

「那……」

「你讓醜闕拿著嗅蠱一路南下調查,切記不要讓其他人察覺。」

「是。」

「宴會怎麼樣了?」

「按照您的吩咐,都在監視之中。據酉闕稱,蘇行已經和梁國太子見過面了。般媞那邊也已有交好之勢。」

「無妨。他面壁一月自是不敢有什麼大動作。你且派人仔細盯好便是。」

「另外,一會你去前殿找個機會,把煙楓帶走。」齊嶽想到了什麼,又吩咐道。

「是。不過……帶將軍去哪?」

「煙楓久居沙場,不擅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悠悠眾口,我怕他難以應付,留下什麼口舌……」齊嶽講到這裡便停下來。

顧謙緊接著道:「是,屬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