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天地」歐陽健 |《脂批辨析》之三——脂批年代辨析

「紅樓天地」歐陽健 |《脂批辨析》之三——脂批年代辨析

《脂批辨析》之三——脂批年代辨析

作者|歐陽健

脂批年代辨析

(一)

脂批的年代問題,本來似乎是不應該成為問題的。“脂本是《紅樓夢》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於原稿的本子”[6]既然早已成為普遍的觀念,那麼,徑直按脂本自身標定的以及有關批語所署的干支來確定其年代,如以甲戌為乾隆十九年(1754)、丙子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己卯為乾隆二十四年(1759)、庚辰為乾隆二十五年(1760)、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1762)、乙酉為乾隆三十年(1765)、丁亥為乾隆三十二年(1767)、甲午為乾隆三十九年(1774)等等,大約是最為便捷的方法了。可是,落實到具體的脂本和脂批,事情卻不如所想的那麼簡單。除了胡適認定甲戌本是曹雪芹自己批過的本子,個別紅學專家認定己卯本是怡親王弘曉親自抄寫,“有很大的可能直接來自曹家的本子”之外,大多數研究者認為,現存的脂本,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本,而是相當後出的過錄本,並且還很難說是曹雪芹原作的直接過錄本;這些本子,都明顯留下了後來修改、整理的痕跡。這樣一來,問題就複雜了:在利用脂本來作進一步研究之前,首先就面臨著對所有這些抄本進行鑑定的任務。

從版本鑑定的角度看,脂本無論在外觀形式(諸如題署、目錄、分卷、行款、字型、避諱等等)還是作品內容方面,都存在許多大的問題,叫人不能放心。單從脂批本身講,就有不少疑點:

第一,批語的系年

。最早的甲戌本中,有遲至甲午(1774)的批語,前後長達二十年之久;而庚辰本中最遲的批語,系年卻為丁亥(1761),比甲戌本反而早了七年。甲戌本既然閱評在前,許多批語本未系年,到了後出的庚辰本中,又有什麼根據為之分別系年?

如第二十六回甲戌眉批:“紅玉一腔委曲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它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兩條眉批緊挨書寫。而庚辰本在前一條後署“己卯冬”三字,後一條後署“丁亥夏,畸笏叟”,兩條批語竟相去八年,又出兩人之手。

又如第二十八回甲戌眉批:“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庚辰本後署“壬午孟夏”。己卯本既為“己卯冬月定本”,己卯年寫的批語為什麼不見於己卯本,卻出現在庚辰本上?庚辰本署“已卯”年的批語均在第二十回至二十八回。其中二十回六條,二十一回三條,二十二回二條,二十三回三條,二十四回二條,二十五回一條,二十六回一條,二十七回三條,二十八回三條,共二十四條。

第二,批語的署名

。脂本既然一律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則其中所有的批語,當皆出自脂硯齋之手。甲戌本除少量他人後來加批者,一律不署脂硯齋之名,符合歷來著述的通例;而己卯、庚辰二本,卻在少量的批語下另署“指研”“脂研”“脂硯”,豈非自亂其例?若以署名者為脂批,則大量不署名之批語是否就統統不算脂批?

第三,批語的內容

。甲戌本自稱“重評”,己卯、庚辰本自稱“四評”,後者當為前者的承繼與提高;但實際上後者的批語數量上大為減少,文字上的謬誤反大大增加了。甲戌本殘存的前八回,批語極多,幾於“密不透風”,而庚辰本的前十一回卻“一清如水”,幾乎沒有批語,己卯本第十回獨出若干條批語,又極其平庸;相反,甲戌本缺失的部分,己卯、庚辰本的批語倒特別的多。尤其令人驚異的是,脂批中凡與作者身世或小說“本事”有關的重要內容,大多隻單獨出現在某一個抄本上,很少有幾個本子皆同的情形。

(二)

凡此種種極不正常的現象,都在提示我們:不能盲目相信抄本字面上的干支紀年,而必須以科學的態度對脂批的年代進行辨析。為此,不能繼續採用紅學家以住那種按脂批干支排比年代的做法,而代之以追溯各個脂本的來歷及其出現年代的較為穩妥的辦法。

眾所周知,甲戌本是胡適於1927年以重價購得的,此本的來歷,胡適始終未作具體交代。己卯本的出現,時間還要晚。它的收藏者董康在1929年印行的《書舶庸譚》中,自言“生平酷嗜《石頭記》”,但未曾提到己卯本,紅學家確信此時他還沒有收藏此本。己卯本轉歸陶洙的準確時間,是在1947年。庚辰本據說是徐星曙1932年在北平東城隆福寺小攤購得,1933年胡適曾寫有跋語。總之,三個抄本公之於世的絕對年代,均在1927年以後,再往上推,就是一片渺茫了。

這樣,穩妥的判斷是:脂批的年代,當在其自我標榜的乾隆甲戌(1754)至脂本出現的一百七十年間。當然,這段時間未免過於漫長,不能說明什麼問題;為了相對縮小其範圍,逐步接近較為準確的座標,只有求助於另外一些年代更為確定的《紅樓夢》抄本作為標準,充當為脂批年代定位的參照系。被紅學家歸入“脂本系統”的其他重要抄本,甲辰本發現於1953年,夢稿本發現於1957年,蒙府本發現於1961年,時間比三脂本還遲,不能勝任此任;只有有正書局石印本《石頭記》的存在,早於1927年。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藏抄本據說是由俄國大學生庫爾梁德採夫於道光十二年(1832)帶到俄國,此說雖不可信,但此本於1937年以前流入俄國是可以肯定的。它的出現,大約在有正本之後,甲戌本之前。有正本於1911年、1912年石印,其底本1975年冬在上海發現,底本有“桐城張氏珍藏”“桐城守詮子珍藏印”等,經查,藏書者為張開模,別署守詮子,為桐城相國張英後裔,工詩文,好藏書,生於道光二十九年(1849),卒於光緒三十四年(1908),存年六十歲。有正本的出現,至遲在同治、光緒年間,而當其一旦石印問世,也就完全排除了後人改動的可能。

有正本和列藏本均題《石頭記》,書名無“脂硯齋重評”字樣,因此嚴格說來,它們不能算作脂本。有正本八十回,列藏本八十回,缺五、六兩回,實存七十八回;二本均有批語,其中部分批語與脂批相同或相近,有的批語在脂本中甚至有“脂硯”“脂研”的署名,說明它們之間確實有過某種內在的聯絡,使我們的辨析工作有了客觀的基礎。

讓我們先來看看列藏本的情況。此本有三十多回無批語,有的回中,有少量批語,文字與現存脂批不同,因而不是我們探討的物件,暫且置而不論;但在有的回中,尤其是第十九回的批語,與己卯、庚辰本的批語極為相似,這自當引起我們的重視。且來看如下的例句:

十九回在“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句下,己卯、庚辰本夾批:

補還一句,細。方見省親不獨賈家一門也。

列藏本夾批作:

補這一句,細。方見省親不獨賈家一門。

“補還一句”與“補這一句”,皆可通;有“也”字與無“也”字,亦無大妨礙。又在鳳姐“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拃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句下,己卯、庚辰本夾批:

伏下病源。

列藏本同。由此可證脂本中此類批語,非後人所新增。現在需要弄清的是,脂本中此類批語與列藏本批語的關係。這裡包括兩個層次的問題:第一,脂本與列藏本相同的批語,是屬於什麼性質和型別的批語;第二,兩種本子上的批語,誰在先、誰在後,是誰出於誰?現舉幾例來說明辨析之:

一、寶玉撞散了茗煙的好事,安慰丫頭說:“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

己卯、庚辰本夾批:

活寶玉,移之他人不可。

列藏本作:

真正活寶玉,移之他人不可。

多“真正”二字,文氣似更勝一籌。

二、茗煙為取悅寶玉,提議悄悄引他往城外逛逛去,寶玉怕家裡人知道,“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提出要找花大姐姐去。

己卯本夾批道:

妙。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協,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悅,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協,萬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私出,況寶玉哉,況茗煙哉?文字筍楔細極。

而列藏本作:

妙。寶玉心中早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協,故以城外引之以悅其心,始說出往花家去。非茗煙懼罪,斷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私出,況寶玉茗煙哉。“又”字筍楔細極。

己卯本“寶玉始悅,出往花家去”,“悅”字與上重,當為“說”字之誤,列藏本作“始說出往花家去”,是。“非茗煙適有罪所協”,亦與上重,列藏本作“非茗煙懼罪”,是。末一句列藏本“‘又’字筍楔極細”,是點明正文中“又鬧大了”一語,乃寶玉慧心所在(“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而己卯本作“文字筍楔細極”,就不妥了。

三、寶玉對襲人說:“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麼意思。”

己卯本夾批:“想見二人素日情長。”庚辰本夾批:“想見二人來日情長。”列藏本作:“想見二人素日情分。”當以列藏本為正。

四、寶玉回來,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

。己卯、庚辰本夾批:“嬌態已慣。”“嬌態”乃名詞,不能接“已慣”;列藏本作“嬌憨已慣”,較二本為佳。

以上幾例,都表明列藏本的批語近於原批,而脂批則為後出轉錄之文,所以弄出了許多不該錯的毛病來。而且脂批與列藏本相同的文字,均為對小說的內容和技法的評點,無一例外。

有正本的批語,集中在前四十回。己卯、庚辰本前十一回幾無批語,無從與之相比;甲戌本殘存的前八回的批語,如第一回“大荒山”側批:“荒唐也”,“無稽崖”側批:“無稽也”之類,有正本同樣有。二本的批語誰先誰後,透過比較,也是不難辨別的。如那僧將美玉託於掌上,笑道:“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二本的批語為:

[有正本]妙極。今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見此大不歡喜。

[甲戌本]妙極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見此大不歡喜。

甲戌本明顯奪一“今”字。

同回“按那石上書雲”之下,二本的批語是:

[有正本]以下系石上所記之文。

[甲戌本]以石上所記之文。

甲戌本又奪“下系”二字。

甲戌本最末一回為第二十八回,中間殘缺第九至十二回、第十七至二十四回。暫且撇開甲戌本,比較有正本與己卯、庚辰本的批語,情況又是如何呢?

第十八回寫賈妃省親,見石港上題“蓼汀花漵”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賈政聽了,即忙移換。有正本夾批道:

換的周到可悅。

而己卯、庚辰本作:

每的周到可悅。

“每”字錯得離奇。

又寫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有正本夾批:“庭燎最確。”而己卯、庚辰本批作“庭燎最恰”,一字之差,也不及有正本妥貼。後文寫賈妃與家人相見,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話未說完,不禁又哽咽起來。有正本夾批:

說完不可,不先說不可,說之不痛不可,最難說者,是此時賈妃口中之語。只如此一說,方千貼萬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減,入情入理之至。

己卯、庚辰本誤“方千貼萬妥”為“萬千貼萬妥”,且兩個“萬”字皆作簡體,又改“入情入理”為“入情入神”,都是後出轉錄的顯證。

第十九、二十回是批語最為密集的章回,為節省篇幅,特將二回有正本與己卯、庚辰本的相關批語列表對比於後:

以上諸批之文字,皆以有正本為佳,而己卯、庚辰本據以轉錄,方發生瞭如許不該有的錯誤,如誤“弋陽”為“弋揚”“弋楊”,“話語”為“話”“話玉”,“飛燕”為“燕飛”之類。

將甲戌本與己卯庚辰本分別同有正本比較,其結論也許還不能令人放心。己卯、庚辰本雖自標榜為“四閱評本”,但它們與甲戌本並無直接過錄之關係,所以才會出現前十一回無批的現象。今若擇甲戌本與己卯、庚辰本皆有批語的部分,來同有正本的批語一道加以比較,也許更能見出幾本之間的遞嬗之跡。

第十五回寫寶玉至郊外莊人家,見二丫頭紡線,又一徑去了,頓覺悵然無趣。臨走時又細心尋看,仍不見其蹤影;不想上了車“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有正本夾批:

四字有文意。人生難聚,亦未嘗不如此也。

“車輕馬快”,純從寶玉之意緒寫出,故曰“四字有文意”,而甲戌本側批改“文意”為“文章”,就不通了,又改“人生難聚”為“人生離聚”,也與文情不合。己卯、庚辰本仍作“四字有文章”,但“人生難聚”卻與有正本同。己卯本又將“未嘗”誤為“未常”,庚辰本更誤為“木常”,因襲之跡可循。

第十六回的批語亦甚多,且四本皆不缺,茲將其中文字有異的批語分列於後,以資辨析先後次第:

以上例句,都足以說明:脂本中的許多批語,實際上是來源於有正本,是據有正本的批語轉錄的。

(三)

這裡又遇到一個問題:己卯、庚辰本的批語,有相當一部分署“脂研”或“脂硯”,而有正本卻一律不署名,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以往的論者一般都認為,批後所署的“脂研”“脂硯”,系原來就有的;只是為有正本在付印時所刪,人們把有正本也算作“脂本”,道理就在這裡。但有正本底本的發現表明,這一本子上的批語,本來就無脂硯的署名,有正書局“有意刪淨”的問題,已經得到澄清。因此,倒需要反過來對己卯、庚辰本上一些批語的署名,提出質疑才是。

首先,己卯、庚辰本和甲戌本一樣,全書卷端均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則書中的批語,除特別註明者外,亦皆得視為脂批,正像一部著作,既已在關鍵地方(如封面、卷端、版權頁)署出作者之名,就完全沒有必要逐章逐節地另外署名。己卯、庚辰二本在部分批語後另行署名,是不合常理的。

其次,己卯、庚辰本的署名,帶有極大的隨意性。如第十九回,己卯、庚辰本有一條關於寶玉的長批(即“按此書中寫一寶玉……”,詳後),頗有見地,堪稱佳批,然此批之下,並未署名;但後文於茗煙的答話“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之後,卻批道:

若都寫的出來,何以見此書中之妙?脂研。

此批並無佳處,較之上批,遜色多矣,上批不署名而此批署名,殊不合理,能據此說上批非出脂研之手乎?

同回中寫襲人道:“你也忒胡鬧了。”己卯、庚辰本夾批道:

該說,說得是。

未署名。襲人又道:“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己卯、庚辰本又夾批道:

該說,說的更是。指研。

二條批語毫無生色之處。“說的更是”乃承上批“說得是”而來,上批不署名,莫非出他人之手?下批寥寥數字,又何須如此鄭重地署上大名?二本均作“指研”,“研”“硯”二字縱然可通,但把“脂”字誤為“指”字,總不免令人生疑。

再次,脂批中的署名,與有正本的相關的批語,還有某種內在聯絡。試看下列例句:

周汝昌認為,己卯、庚辰本夾批的署名,是被甲戌本與戚本(有正本)刪去的。他說:“最可笑的是戚本,他好像不明白這個署名是什麼玩藝兒,不但刪去,而且還添上別的字充數。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一夾批雲:‘補前文之未到,且並將香菱身分寫出。——脂研’戚本無‘脂研’字樣,卻多出‘來矣’兩字,以致末句變成‘寫出來矣’,令人絕倒。其餘類比者有很多處,杜撰的字如‘奈何’‘者也’‘如見’‘理’‘也’‘紙上’‘妙甚’‘確甚’等閒話,全是刪掉‘脂硯’又接上文而續出來的!”[7]其實,事情恰好應該倒轉過來,“脂硯”二字正是把有正底本上的相關的文字改動而成的。最明顯的是十九回“一段情結,妙甚”的例子。按襲人母兄本要贖她回去,襲人堅執不肯;及至寶玉來訪,“他二人又是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唸了。”這一段話中,有正本和己卯、庚辰本共加了兩條批語,一條在“他二人又是那般景況”之下:

一件閒事一段閒文皆無,警甚。

一條在“彼此放心,再無贖唸了”之下:

一段情潔,妙甚。

二批文情勾連,句式整飭,“警甚”“妙甚”,先後呼應。己卯本、庚辰本為新增“脂研”二字,把“妙甚”刪去,顯系後來所為。

脂本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儼然以知情者的身份揭破“擬書底裡”,然而,有正本幾條明白宣示批點者對作者身世與小說本事毫不瞭解的批語,也被脂批抄去了:

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

這皆是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痴妄婉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又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餘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

己卯本、庚辰本也把這兩條批語抄錄進去,實與其初衷相悖,並且多處抄錯。

己卯本、庚辰本之批語抄自有正本,還可以從其將有正本的批語誤為正文得到證明。如第十三回寫為秦可卿舉喪,各本的文字是:

[有正本]“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忠靖候史鼎的夫人來了(夾批:伏史湘雲一筆)。”

[甲戌本]“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來了(側批:史小姐湘雲訊息也)。”

[己卯本]“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來了伏史湘雲。”

[庚辰本]“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來伏史湘雲。”

己卯、庚辰二本都把有正本“伏史湘雲一筆”的夾批抄入正文,忠靖侯的“侯”字,甲戌、己卯、庚辰三本都錯成“候”字。

相反的情況是,庚辰本有時又把有正本的正文抄作夾批。如第二十一回,有正本寫寶玉來至黛玉房中,“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夾批:寫黛玉身分)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而庚辰本卻抄作:“那林黛玉(夾批:寫黛玉身分,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把“嚴嚴密密”四字抄為夾批,也足以證明庚辰本之出於有正本。

周汝昌曾逐字以庚辰本校畢戚本(有正本),得出結論說:“凡戚本無批的地方,在庚辰本里也沒有;而且戚本不但未曾漏抄一條批,如第十三回十四回中,反有五條是庚辰本所無的。可知抄手躲懶的說法也是冤枉了人的了。”[8]其實,更大的冤枉不是什麼“抄手躲懶”,而是有正本抄庚辰本之說本身。假如有正本確係據庚辰本所抄,那麼,為什麼不但未抄漏一條批,反而多“抄”了五條批呢?難道“鈔手”會自己加批嗎?相反,若倒過來看,庚辰本是據有正本抄錄,“抄漏”之說才會成立。再推究一下,庚辰本抄漏的批語是什麼內容呢?

一、“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熱心人。”

二、“‘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惡奴酒後狂言,及今復見此語,含而不露,吾不能為賈珍隱諱。”

三、“凡有本領者斷不越禮。接牌小事而必待命於王夫人者,誠家道之規範,亦天下之規範也。看是書者不可草草從事。”

四、“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

五、“不畏勤勞者,一則任專而易辦,一則技癢而莫遏。士為知己者死,不畏勤勞,有何可畏?”

以上數批,不關痛癢,尤其與“知情者”身份不協,故庚辰本棄而不錄,以省筆力也。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有正本所有的雙行夾批,在庚辰本中也是雙行夾批,與正文同用墨寫,沒有一條例外。脂批當據有正本的批語抄錄改易而成,其年代要遲於有正本,是可以肯定的。

(四)

但是,有正本前有一篇序,署名曰“戚蓼生曉堂氏”,故有正本又稱戚序本。據考,戚蓼生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舉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進士,乾隆五十七年(1792)卒,我們能否因此把有正本視為早於程本的本子,並把其中的批語視為乾隆年間的東西呢?

版本學告訴我們,不能單憑一個本子的序跋來定其年代,而需要對本子的內容進行全面綜合的考查。從胡適起,人們已經找到了一個判斷《紅樓夢》各種本子的先後的極有效的標尺,這就是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關於元春與寶玉的年齡問題。程甲本作“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甲戌、己卯本同,庚辰本奪一“了”字。程乙本發覺“次年”二字不妥,改為“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將“次年”變成“十幾年”,時間跨度不免又太大了,使得許多事情說不通,於是有正本又改成“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用模糊的“後來”二字,既糾偏而又不失之於過,是它晚於程甲本、程乙本的鐵證。

要之,有正本雖有戚蓼生之序,但此本晚於程甲本,是毫無疑問的。更為重要的一點是,脂本中凡與有正本相同的、即其產生年代可以得到相對印證的批語,統統是有關小說的文字、章法、主旨的一般意義上的批評,至於脂本中所有的包含有關小說本事、作者家世的內容,以及署有干支年號的種種內容的硃筆眉批、行間側批,在列藏本、有正本中,均無可印證之處。假如上述批語確實寫於乾隆年間,那麼,在瀰漫浸淫於“乾嘉學風”的整個清代,是沒有理由不把這些關涉作品作者考證大事的批語棄置不顧的。相反,卻有確鑿的材料,證明脂硯齋批語之作偽。如第二十一回前總批,有正本開首即為:“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回之妙……”,而庚辰本在其前多一段曰: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又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過,閒風閒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書題者不可,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裡,惜乎失石矣。

此“客”既“深知擬書底裡”,又早早知曉“脂硯先生”之大名,且將其與“茜紗公子”相提並論,宜其為“圈子中人”無疑,然竟會“失其姓氏”,殊不可解。須知果在乾隆庚辰(1760),“脂硯先生”決不會如二百年後如此名聞天下。

解釋只有一個:此乃“脂硯先生”自造之文,以為自佔地步耳。

【註釋】

[6] 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載蔡元培、胡適著。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7] 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8] 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