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母親的眼神

「夜讀」母親的眼神

“專心!”母親在我寫作業第三次跑神時,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

我轉過頭去,對上母親焦慮的眼神。我能感受到母親濃烈的憂思撲面而來,連無奈和憤怒都被排擠到眼角的一隅,以往妝容精緻的眼睛現在遺憾地掛上了眼袋和黑眼圈。心底翻湧著愧疚,我小心翼翼地錯開視線。

母親按住了我不安分的手,大叫道:“寫作業!”

我正要順從,眼角的餘光瞥過窗外,他突然出現了。浮動的人影,比太陽黑子大,又比紙面上的字小,他正奔向蒼涼的落日。我總覺得有尤克里裡彈奏的鄉村音樂響起。太像了,像電影裡的hero們獲得新生的時刻。我清晰地感覺到我正無比接近真實。

我忍不住跑下樓去。當我離開那幢房屋時,令人垂涎三尺的飯菜香飄了出來。母親的聲音也變得像海妖一樣溫婉動人:“回家……”

我急切地抹了把臉,發狠地往前面跑去。他正吊在日影面前,比太陽黑子大,又比腳下的石塊小。紅色的霞光淺淺地踩著青草,他淺淺地踩著霞光。他就是hero嗎?hero是追不上的,他們住在奧林匹斯山,背靠伊格德拉西爾,不像那些奔走在平地上的愚人,被來自世界各地的一場場大洪水淹沒。

慮及此處,我忍不住向他(或是向這個世界)大聲吶喊:“喂!……你是誰?……等等我!”他似乎竊竊地回覆了我,仔細聽,卻又只是呼嘯的風聲。

我來到廣場上,他在人群中不見了蹤影。匆匆來去的行人從未停止腳步,他們用奇異的目光送別我,然後在紅綠燈的驅使下向下一小格挪動。我本應予以一個自視甚高的憐憫眼神,卻在快速移動的對視中只剩下茫然無措。為什麼總是如此——我潛入人群中,到底也找不到了,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腳步匆匆。我以為我能像《女生徒》中的“我”那樣從憂傷中獲得一抹瑰麗奇幻的色彩,可終究成了沒有王子眷顧的灰姑娘。

我抬頭望向熠熠燃燒的穹頂,紅色的霞光燦爛,紫色的捲雲飄展,可我終於從中發現了不尋常——每個人頭頂上都懸著蛛絲般晶瑩的絲線,聯綴著血色的蒼天。每個人都是神的提線木偶,互相露出會心的微笑。我感受到刻骨的寒意沿著脊背蔓延,千萬只螞蟻啃噬著心臟。我緩緩地伸手去夠自己的頭頂,光潔的額頭、柔順的碎髮,沒有絲線。我常吁了一口氣,隱約卻有一絲落寞。

「夜讀」母親的眼神

他忽然又出現了,依舊背對著我,他的影子拉得最長。

人們也穿著灰色的外套,裡面是針織的毛衣,和我一樣。他們都不看他,他們都在看我,一個頭發凌亂、臉頰通紅、著裝並不精緻、樣貌也絕非美麗的普通人。

“為什麼不回家?”

“為什麼要跑?”

“你在追……誰?”

“你……”

我感覺全身發涼,甚至開始懊惱為什麼我要被人群孤立,去經受如此可怖的現實。我似乎常常和人們格格不入,明明擁有別人豔羨的家世和才華,卻常常神遊在虛假的世界裡,為一些無關痛癢的人或事憤世嫉俗,耽於自我的陷阱裡醉生夢死。我想要俯下身去,渴望接受神靈的庇佑與救贖。可這時,他微微轉身——我差一點就能看清他的臉——我連忙追了上去,把那些可悲的思緒拋在身後。

“等等我!”

「夜讀」母親的眼神

我用盡生命中所有力氣奔過廣場,驚起一群翩飛的白鴿,它們有的停在廣場中央的雕塑上(像小時候見到的那一群一樣),有的一頭扎進人群裡,有的直直朝我飛來,他們已不再是聖潔的白鴿,而是面目可憎的禿鷲。我恐慌地、抓住機會在廣場邊的小巷裡隱身,禿鷲們雜亂無章地四散開去。世界忽然變得一片模糊,好像生活摘掉了眼鏡,我忍不住推了推鼻樑,卻想起來我並沒有近視。

模糊的黑影又吊在落日的面前,比太陽黑子大,又比禿鷲們遠去的背影小。我回頭看向逐漸遙遠的廣場,發誓我一定要追上他。我和他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越過一團團漆黑的人影,我深信這些路我以前也走過。路旁的建築逐漸矮小,五顏六色的霓虹逐漸遠去。我彷彿奔跑在廣袤的平原上,遠處是千百年前富饒的田地和振翅飛過的鷺鷥。我和他的距離逐漸靠近,群山的曲線也愈發曼妙起伏。

終於,我超過了他,夕陽的照耀下雲彩都從赤紅變成了紫色。我跑在了他的前頭,面前是碩大無朋的、極致的夕陽。周身的風都是輕飄飄的,此時此刻,拉斯科爾尼科夫拿出了福音書,聖地亞哥扛起了魚骨,而我,彷彿也成了hero們之中的一個。

我忍不住回頭去看他的臉。

待我將要看清時,他卻從我身邊一閃而過。他奔向地平線,逐漸模糊成一個細瘦的黑影。

我慢下來走了一會兒,一屁股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忍不住笑了起來。周遭是空寂的,現代化與群山交織的空寂。我笑得停不下來,沒有驚醒什麼未名的鳥或人,只有夕陽一點一點地黯淡沉沒。眼裡溢位幾滴淚水,不知道是甜的還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