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死而復生容顏常駐恩寵不衰卻被當成妖妃處死(完結)

知乎作者: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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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皇帝的白月光蘇巧死了,死在了她住了十年的嬿蘭館。

她死時背上的傷口還在滲血,點點滴滴如花般染紅背上衣裳,與皇帝相知相戀十餘年的她受盡折辱,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宮中。

蘇巧是皇帝少時的戀人,雖無家世門第,但勝在容顏無雙,皇帝登基時執意將她迎娶進宮,一朝封妃,身份貴重。

雖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蘇巧見過憶南滿眼是她的樣子,她怎麼能容忍和別的女人分享皇帝,所以那時候的她仗著自己的寵愛,幾次三番地和他發脾氣。

新帝為穩固地位、開枝散葉,總要雨露均霑的,他一夜一夜地不來她這裡,她一夜一夜地蠟燭燒盡,然後她和他哭喊,喊啞了嗓子,他賭氣不再來,她也很少主動再去找他。

這一冷,就是十年。

一直到了今日,她被新寵容貴妃為難,命人將她當眾杖責。

2。

大約是得了容妃授意,這板子打得極重,蘇巧後來躺在床上,覺得渾身上下一團火似的燒著。她時昏時醒,聽到宮人們說御醫都被調走了,沒人肯來給她醫治。

迷迷糊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意識好像在抽離,回到十五六歲沒有嫁人的時候,那時候她生了一場大病,隔著紙窗聞見院子裡頭有人給她煎藥。

娘坐在她床邊念念叨叨地“你這個傻孩子啊,不讓你嫁進宮你就賭氣,那些王公貴族啊,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呀。”

她覺得眼淚從眼角滑下去,一陣冰涼,她好累啊,好想回家去。

就這麼想著想著,覺得自己輕飄飄地從床上浮了起來,飄到了半空。

她這……就是死了吧。

3。

她看著床前跪成一地哀哀哭泣的宮人,對她們也是一陣心疼,自己這樣死了,他們又該怎麼辦呢?

紗窗透過清冷的月光,屋子內燭火未明。只有地面上反透出一種不帶任何溫暖的慘淡顏色。

蘇巧心底還是怨恨:“就這樣不記得了,和我說過的那些話都不記得了嗎?”

突然,桌角深紅的蠟燭微微明瞭一下,片刻之後徹底燃亮起來,像是被什麼人突然點著了一般。

蘇巧動不了,她只能任由自己癱坐在椅子上。

好像回到了當年小鎮,那時的蘇巧婉轉輕盈,眉目裡深含著嬌羞溫柔,還有著許多小女孩般的任性不羈。

那時的她,從不必為了討誰的歡心而委曲求全,只是需要在滿天星斗裡躺在那時候還是皇子的成卓胸膛上,聽他和自己絮絮叨叨地說上一整晚的話。

那樣的時光,實在是遙隔經年,大約也有十年了。

4。

這時,牆角邊緣漸漸走出一個人來,風姿綽約,金鈿珠釵繽紛滿頭。

蘇巧平生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她啞然開口道;“我死了嗎?”

女人反問道:“不想死?”

蘇巧被問得失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看著女人裝飾精巧,似乎是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活……又有什麼意思,年少時的愛人,已棄我如敝履。”

“那你知道為什麼他不像從前般疼愛你了嗎?”

“從前……”蘇巧滯住,抬手抹了腮邊的淚水。“你是誰?”

她一直覺得自己什麼都能忍,十年來那些孤寂的夜她一聲不吭地忍下來,可沒想到就只要一聲“從前”便覺心痛。

“只因為你容顏垂老,再不似從前姣好了。”女人看著蘇巧,並不著急回答問題,只是輕輕吐出這樣一句來。

“可當年的小鎮上,他經常會從宮中偷偷出來找我,怎麼會呢,那時他親口告訴我,除我之外,他從未對別人動過心。”

顫抖,失聲,蘇巧回味著自己的聲音,沙啞而無味,這樣的聲音恐怕真的沒有燕語鶯聲討人喜歡吧。

可他們是彼此最初的愛人啊。

5。

可是十年已過去了,她有從前,別人也有從前了,別人也有和他良時嬿婉,也有別人為他衣帶漸寬。

從前她最驕傲的那些個夜晚最終也屬於別人,從前護著她陪著她的那個人終於也去護著旁人。

她終究是輸給了她們,他有千千萬萬個不老的年輕面孔,而一個個夜裡,她只有他。

“從前是你,現如今是容妃,你早該料到有今天的。男人嘛,總是愛惜容顏的,更何況他是皇上呢。”那女子漫不經心地撫著頭上珠翠。

“可是我不甘心啊。”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像是不屬於她,那樣的狠。

這一刻,蘇巧早就把濃情蜜意擱在一邊,她心裡恨,恨自己不能奪走他,這個想法讓她自己也不免驚訝。

可是蘇巧總是在心裡暗暗覺得,他對待她雖然冷淡,但未必全然絕情吧。

6。

“不甘心?”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的面前,俯下身子,

“我讓你活過來,重新得到他,怎麼樣?”

蘇巧不答,她拿什麼爭?

她一無家世二無子嗣,難道拿他們廉價的回憶嗎?

可那女人沒有氣餒,她微微一笑道,

“我有秘術,可復你容顏如初,保你永不老去。”

7。

雨不知什麼時候在夜裡停了,清晨時候窗外天氣晴朗,畫眉鳥啼得聲聲婉轉,在枝頭叫個不停。

蘇巧睜開眼睛的同時,萬千回憶在腦海中復甦。

大約是宮人們以為她已經死了,都換上了素白的衣服,蘇巧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不顧他們的驚訝,踉蹌著走到銅鏡前,雙手顫抖著扶住它。

雙眼死死盯住鏡子裡的自己,像端詳陌生人一般靜靜瞧著自己,認認真真地沒有放過一個角落,圓圓銅鏡磨過的鏡面光滑,燭火下反著柔和的淡黃色光影。

鏡裡模糊的臉怔怔瞪著蘇巧,蘇巧看著她看著自己,輕輕地笑了。

眉眼彎彎,嘴角輕輕皺起來,皇上最喜歡她這樣,喜歡她笑起來時那個活潑伶俐的樣子。

此刻笑容一如往昔,只是眼角旁一道細紋不知何時消失了。

8。

蘇巧選了一件月白衣裳,這件衣裳從前她總是穿給他看,夜晚的月光下面,緞子浮光躍金,動靜相宜。

近年來因為自己額角生了細紋,膚色也愈發暗沉,這樣的年紀,如此打扮似乎是不大穩重了。

可是今日大不一樣,蘇巧知道她的籌碼就是他們的回憶,她若想要復寵,這是最快的法子。

在鏡前梳妝,蘇巧深深描著自己的眉,她的眉毛尖而細長,像是一片柳葉點綴在光潔的面板上。

從來是女為悅己者容,可是蘇巧此刻心裡卻只有慾望,她想讓那些曾經在她面前和他恩愛纏綿的人看見,她蘇巧想要的東西,一定能拿到手。

蘇巧只用胭脂淡淡染了唇,又對鏡把那隻流雲簪子別在頭上,這一支簪子與她往日裡戴的沒什麼分別,卻略有不同,似乎是比往日的更加亮而光滑,更加嶄新。

夏日漫長,蘇巧立在長巷子裡,等著晌午的到來。

9。

那個賣給她訊息的太監說,皇上下了朝,總是喜歡從這裡走。

蘇巧站在這裡,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長街,她猜測皇帝日日經過這裡,是不是因為這裡很像是從前他們居住的那條開玉蘭的巷子。

想到這裡不覺心頭一酸,這樣的習慣,難道是因為她嗎?

陽光漸濃,把蘇巧的影子打在地上,她覺得煎熬又焦灼,想起那時夜裡,他在巷子口等著年幼的她,她一味瞞著不敢讓家人知道,只等家中人沉睡的時候才提著裙子往外跑。那時候和現在一樣的讓她覺得難熬。

可想到那時他也會專心致致地等著她,今日種種也可以甘之如飴。

“蘇巧?”

身後有聲音傳來,蘇巧詫異回頭,見皇上並不乘轎,身後跟著寥寥幾個人,一步步向她走過來。

“皇上?”

蘇巧是準備了很久的,但此刻聲音裡仍舊有一絲詫異和驚喜,立刻垂著頭福下身,這副模樣定然是惹人憐愛的。

10。

“怎麼到這來了?”

皇上的聲音和從前不大相同,沉穩中有一絲威嚴和不容置疑的濃重。

“在等您。”

蘇巧的聲音從喉嚨傳出來,輕巧而悠然,像是一個在撒嬌的女孩子。

皇上張口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問出來什麼,像是記憶裡的一幅畫面被挪到現實中,只是夢中的月夜和玉蘭花枝被替換作夏日滾燙的陽光。

這一幅江南圖景本來已經泛黃不堪入目,然而此刻在眼前是彎下身子的姑娘和綿延夏日,憶南覺著一點恍如隔世的滋味鑽到心頭。伸手想拉她起來,卻是心頭一酸,他此刻是皇上,對她的為何有那麼深深的歉意。

“等著朕做什麼呢?”憶南的聲音難得地溫柔,這一句話說得遲疑,回憶過往,蘇巧這樣對他說話,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式微,式微!胡不歸?”蘇巧低頭只說了這樣一句,伸手將鬢角邊一縷碎髮別到耳後,抿嘴一笑。

這一句原本是曾經她拿來取笑他,那時他話很多,總在她耳邊絮絮說個不住,她有時聽煩了,就這樣笑著和他說一句,催他快回宮去。

如今這一句,既是提起從前,也算是催著他去她宮裡坐坐。

憶南想起曾經,拉起蘇巧的手想拉她起來,蘇巧的鞋子在理石地上一滑,一時沒站穩,尖尖的鞋子尖磕在皇上的靴子頭上,手慌忙抓在了皇上的手臂上,這一步意料之外,蘇巧下意識地想放開,但卻像是賭氣一般,緊緊抓住沒有放開。

今天早晨確實是安排過每一個步驟,無論是皇上作何反映蘇巧都有法子應對,但手心的這一片溫熱將她的心攪得七葷八素。

蘇巧一晃,頭上的步搖垂珠擺動不停,憶南忍不住輕輕一笑,伸手去摸了摸道“都多少年了,難為你還留著。”

這隻步搖是某一個夏夜,她未進宮的日子裡,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作了他的妃嬪,她見慣了金銀玉器,金縷綵衣,但曾經那一隻步搖雖有破損,但多年以來,總是蘇巧心頭愛物,那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月形缺口,正是他們之間情愫最深之處。

12。

蘇巧見憶南總瞧著簪子,不覺心頭一慌,鬆開捏住皇上手臂的手道:

“皇上有話便直說,是嫌簪子舊,還是厭棄臣妾老了。”

蘇巧從前最恨別人再她面前提出“老”這一字,世人往往如此,最避諱的特質往往是自己的短處,如今容貌易改,把老字掛在嘴邊,也不覺得有什麼。

皇上定定盯著蘇巧,似是在端詳著她的容貌,半晌悵悵道:

“多日不與愛妃想見,竟然容貌絲毫未改,姣如從前。”

蘇巧垂首,眼角流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道:

“臣妾近日身上有傷,不能侍奉皇上。”

憶南將手探入蘇巧的寬袖裡,捏住蘇巧的手道:“聽說容妃為難你了?”

13。

原來他是知道的,容妃的動靜鬧得那麼大,皇上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理會罷了。

蘇巧扶住腰,微微皺眉,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是原來,蘇巧一定要大鬧一場,但此刻她忍住了那些不合時宜的委屈,只作惹人憐愛的模樣。

憶南拉過她來,探著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腰背,愧疚地問“打疼了?”

蘇巧抬頭盯住憶南的眼睛,皺起眉頭來,“疼。”

還要說話的時候,只覺得被憶南一把攬到懷裡,頭頂有急促暖熱的氣息潺潺流到耳後,鑽入後頸。

蘇巧試探著把雙手搭到憶南後背上,久別重逢的寬厚讓她意料之外地哭出來。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讓欲說還休的滋味在心裡流淌千遍。

13。

再見皇上的時候,是特意挑著一個下雨天。蘇巧抱著個白瓷罐子,身著一件藕色短襦衣,下身穿著石榴紅長褶裙,顯得身形頎長苗條,一身透紅,在瀟瀟綿綿的雨中尤其嬌羞豔麗,好不惹眼。

皇上的書房一向不許后妃隨意出入,只有容妃盛寵多年無所顧忌,蘇巧待人通傳之後進去便看見容妃斜靠在憶南身上,手裡一把孔雀羽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蹲下身行禮,蘇巧讓裙子鋪了一地,故意只看著皇上,看著憶南搭著容妃肩膀的手緩緩鬆開,才立起身將白瓷壇遞到皇上身前。

勺子裡舀出一碗琥珀色的湯,蘇巧遞給皇帝道:“裡面擱了桑葉、甘草,還放了些陳皮,皇上嚐嚐,最能解暑了。”她的腕子上套著一個珊瑚銀鏈,日光下襯著一雙手白嫩光潔,纖若蔥根,憶南伸手接過蘇巧手裡的碗,眼睛只盯著蘇巧的一雙手,舀起一勺湯飲下去。

一口湯嚥下去,憶南的眉頭猛一皺,原先靠在椅子上,此刻身子一抖,坐直起來。

“你胡鬧,這澀得很。”

14。

眉頭未解,憶南的腮邊卻仍然是笑盈盈的,他伸手去點了一下蘇巧的頭,身後有人忙拿來了痰盂請皇上漱口,皇上擺擺手,並不覺得惱火。

蘇巧忙伏去皇上手上的小碗裡嚐了一口,立時鎖緊眉頭吐吐舌頭道:“著實澀,是臣妾不好,並不曾先嚐一口,皇上別見怪。”

說話時也不跪下,也不過多解釋,只是低頭癟著嘴,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沒有沒有,是朕胡說,好喝的緊。”

皇上的眉眼具是笑意,忍不住伸手去刮她的臉,她亦是一動不動,像是在和誰賭氣一般,被皇上一把拉過去摟在懷裡。

“是朕不好,不該惹愛妃生氣。”

蘇巧將臉頰貼在皇上的頸上,輕輕貼摩,頭髮是才新洗過的,只鬆鬆挽著個髻,這樣一拉,整個散開來,鋪天蓋地的香味就這樣彌散在室內。

15。

憶南早忘記了容妃還坐在身側,雙手緊緊摟著蘇巧。

蘇巧故意別過頭偏著身子坐著,眼睛對上容妃花容失色的一張臉,微微得意地翹起嘴角,聽著憶南在耳邊問她“是茉莉花的味道?”

蘇巧的頭微微挪動一下,穩穩地擱在憶南的肩膀上,“玉蘭花,是玉蘭花。”

她語調嗔怪,聲音裡卻是不加掩飾的開心,她探著指尖戳戳憶南的胸口道;“容妃妹妹還坐在這裡,皇上就不怕她吃醋。”

憶南放開蘇巧,看著容妃揚了揚頭示意她趕忙出去,眼神裡難得地沒有帶著笑意。

憶南如今再不是生了氣還要發怒呵斥的時候,做皇上做了這麼多年,多少人把猜他的心思作為功課,他一板起臉就像是在生氣,不需要開口就讓人覺得周身冰冷,噤若寒蟬。

可憐容妃還從不曾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手中的團扇往地上一丟,連禮也未行,站起來掩面跑出去了。

16。

蘇巧身子一軟,把頭枕在憶南的一隻手臂上,邊笑邊說道:

“惹惱了容妃妹妹,她又要把這筆賬算到臣妾頭上了。”

皇上俯身吻在蘇巧的額頭上,悄悄和她說道:

“朕絕不會再讓她欺負你了。”

蘇巧眼底猛地一酸,一瞬間她很想狠狠地罵他一句,“你從不該讓她欺負我的啊。”

可是蘇巧清醒過來,攀上皇上的肩頭道:“皇上若是再縱她欺負我,我便日日煮這水給皇上喝。”

17。

點燃那支紅蠟燭,蘇巧拿起梳子漫不經心地梳著頭髮,眼睛盯著滑落的蠟油出神,半晌開口道:“還不出來。”

眼前的火苗閃了一下,牆角處一個身著青衫的女人緩緩走出來,坐到蘇巧對面盯著她道:“你穿紅色果然好看。”

蘇巧抬頭看她,嘆著氣道:

“拜你所賜,我穿成什麼樣子不都是一樣的好看?”

“佳人傾國色,如今你的容貌只如雙十少女,你還不滿意?”

蘇巧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桑蔭,你說,他到底喜歡我什麼?”

18。

女人名叫桑蔭,似乎很享受蘇巧這樣喚她,她微微一笑道,“哪裡有男人不愛美色?”

桑蔭的聲音很好聽,有一點菸花女子的嬌氣和漫不經心。

蘇巧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心口一陣刺痛,她握緊拳頭,尖尖的指甲嵌進肉裡,咬著牙道:“原來,原來他和我說話的時候從不會這樣看著我,”蘇巧低頭回想白日裡憶南對著她那烈火一樣的眼神,恨恨道“像是在看一個玩物。”

“他願意看你,總比不願意看你的好。”

桑蔭拿起蘇巧擱在桌子上的嵌玉梳子,在指間把玩著,輕巧地吐出這樣一句。

“他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好惡心。我曾經以為很想要他的寵愛,可是,為什麼這一切和我想的不一樣呢?”

19。

未遇到桑蔭之前,蘇巧深夜不眠的時候,總是想著如果憶南願意像從前那樣,把她摟在懷裡,哪怕是拉住她的手,她都會有許多的感動和幸福,可是這些日子,纏綿悱惻也好,人前恩寵加身也好,她總是覺得,這一切和從前不一樣了,可是沉下心仔細地想,也想不出來到底哪裡不一樣。

她以為桑蔭會知道,可是桑蔭並不願意回答。

蘇巧皺著眉不解地問:“你為什麼幫我?”

桑蔭扭頭背對著蘇巧道,“我已是寂寞深宮,何必再讓人陪著我。”

桑蔭頭上墜滿了珠釵,一說話便搖搖晃晃地擺動。

蘇巧注意到,那一隻陳舊的步搖,被她插在髮髻中間最顯眼的位置,蘇巧一瞧見簪子便覺得眼睛發熱,伸手想要去觸控,桑蔭卻靈巧一躲,滿頭珠翠撞在一起,像是一把琵琶被人撥響。

20。

她不滿地重新走回牆壁的一角,撫著光滑的石磚,說了句,“都送給我了,難不成還想要回去?”便消失在陰影中,只留下蘇巧一個人對著空無一人的深房長廊。

自受寵之後,只有自己的夜裡,蘇巧從來不眠,她害怕一旦睡去,萬千回憶會從頭復甦,再醒來之後,無法面對故人。

二更的梆子從不知哪一個街角緩緩傳來,擦過紅牆琉璃瓦,傳到一個個不眠的孤寂宮中,對於蘇巧來說,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

21。

這一年,從秋到冬,似乎過得特別快。

冬至那一日下了小雪,蘇巧披著一身雪狐絨披風站在嬿蘭館門口,看院子裡高大的梧桐。

蘇巧如今已被封為皇貴妃,一改往日寂靜,近日來宮中來來往往道賀之人不計其數,蘇巧也學著陪各色的人說話應承。

此刻好容易得了片刻的清靜,蘇巧屏退了宮人等,只自己一個人站在門口。

如今的後宮之中,唯她獨大,從前讀《長恨歌》,“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這一句讓她好生羨慕,如今自己也過上了這樣的生活。

一夜夜不許皇上去別人宮中還不止,有時她興致上來,連早朝都不許皇上去。

22。

當年還不曾嫁給憶南的時候,她知道他身份不凡,往後跟著他定然是要大富大貴的,蘇巧不敢說自己完全不在意這些,但她並未想象過憶南能帶給她的天家富貴是什麼樣子的,她只是希望憶南能一直記得她,偶爾想起她來,把她放在心裡就足夠了。

她不敢想象想陳皇后的黃金屋,也不奢求能夠與夫君舉案齊眉,她知道憶南除去她之外或許會有許多許多嬪妃,也難免會對其中幾個動情,她只要憶南偶爾能記起她,記起曾經給過她的許諾就好。

只是此刻,蘇巧突然覺得,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滋味也很好,原來得到皇上寵愛的同時,除去能嚐到情愛滋味外還會有這樣的榮耀風光,還會有眾星捧月般的尊貴,蘇巧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感覺了。

23。

宮闈之中,有許多人奉承她容顏不老。

談及年齡,在這個不缺少女人的地方,她算不上年輕。

但那些小她近十歲的姑娘,曾嘲笑過她的也好,對她不聞不問的也罷,如今都來討好地問她有什麼法子能保養的如此年輕,蘇巧一笑,都只是和和氣氣地對她們說日常早歇息,飲食清淡即可。

不要說是她們,蘇巧自己都無法相信,她的不老之術,全是因為她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女人,那女人不但保她不老,還使她這些日子以來一日勝一日的年輕。

蘇巧現在的所有,都是她給的。

拜這張臉所賜,她與皇上的從前再不是一個只淪落在歲月裡的無人知曉的故事,而是漸漸被眾人所知,被哪怕是從不認識她的百姓們傳唱著。

據說市井之間,那些未出嫁的女孩子們都羨慕她羨慕得不得了,她們都盼望著能和她一樣,與自己年少時的情郎終生廝守。

24。

蘇巧靜靜站著,瓦片上的雪水在她面前滴落,像是小時候夏天總是不間斷的雨簾。

站久了,突然覺得有些乏。

“蘇巧,”熟悉的聲音自臺階下面傳來,憶南正身著黑狐小襖搓著手從遠處走過來,還沒到她面前,聲音裡就先摻了笑意。

蘇巧跪下行禮,白袍委地。

“快起來。”憶南伸手拉她起來,蘇巧的眼睛畫的像一隻鳳,翩翩地眨了兩下,對憶南道:“這大雪地裡,臣妾與皇上一白一黑真是相配。”

憶南盯著看蘇巧的眼睛,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一面嘆著氣一面道:“看著你,朕真是覺得自己老了。”

蘇巧的一雙手靈巧地延伸到皇上的手掌裡,指尖的涼意在溫熱的氣息裡漸漸散去,“皇上不老,皇上萬壽。”

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蘇巧如今是說的越發熟練,憶南拉住蘇巧,臉上表情漸漸歸於平靜,笑意消去,眼角邊的細紋重重顯露,常年白夜不休,眼皮也有些松沉,似是有些倦倦地道:“咱們回屋吧。”

25。

才到黃昏,嬿蘭館裡的燈火便亮如白晝,映照在屏風之上,真有些金碧輝煌意味。

打起琉璃珠簾,憶南坐在椅子上,拉過蘇巧坐在自己身上,小聲道:“朕想與你商量件事。”

蘇巧別過頭在皇上身側微微閤眼道:“皇上請講吧。”

憶南略微是有些遲疑道:“前方戰事吃緊,朕想節省些後宮的開支。”

從前認識憶南的時候,他是很喜歡絮絮叨叨的,蘇巧有時害羞內斂說不出話來,低著頭能聽憶南和她說上一整晚的話,女兒家性子順從,更是不好意思出言打斷。

而如今憶南貴為天子,君王之家,有些話,往往不能說出來,漸漸的,憶南的話越發地少,但彷彿看著哪裡的時候抬一下眉毛,都是在傳達著自己的意思。

“皇上是在說臣妾浪費鋪張不成?”

蘇巧眼皮輕輕合上一下,懶懶地枕在皇上肩頭,一句話難得地說得調子有些高。

26。

“皇后與眾人商議過了,只是你今日沒去請安,皇后又不想勞動你過去,朕便親自跟你說。”

憶南拍了拍蘇巧的肩膀,沒有計較,而是像哄孩子似的低聲勸著。

“一飲一食,莫非君賜,從明日起,臣妾不飲不食總行了?”

蘇巧眼睛無所謂地撇了撇,摘下手裡的鐲子丟在了桌子上。

“朕自然不是那個意思。”

憶南還要說話,蘇巧一扭肩膀輕快地坐起來,“臣妾並不是有意不去請安,是皇上不許臣妾去的,皇上都不記得了?”

憶南眉頭擰到一塊兒,深吸了一口氣自頭頂看著蘇巧,眼神複雜,驚奇詫異之外有些懊惱和憤怒,

“你明知道朕不是指責你什麼,只是傳達皇后的意思罷了,你如今怎麼這樣的不通情理。”

跋扈、專橫、狂妄……

蘇巧原本以為他至少會這樣罵她,沒想到只是說她說不通情理,蘇巧餘光看著憶南臉色漲紅,心裡似是一團亂麻交織在一起,賭氣猛地從憶南腿上站起來,緊走兩步坐到視窗,讓初冬的風夾著冷意從每一處裸露的面板傳達到身體深處。

27。

那時候她以為閨閣女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可遇一人情投意合。

蘇巧就是這樣幸運,她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一個人,她有情,他也有意。她發自內心地想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也就是這樣,有一日能嫁給那個她心頭的少年,嫁給他,是所有如戲文傳說中一般的,最美滿合適的結局。

可是她從沒有想過,兩情相悅的人終成眷屬並非結局,而是開始,之後會有妻妾妯娌的萬般故事要她調解處理,繁瑣不堪。

皇后究竟是什麼心思,她清楚的很,不過是想讓皇上覺得她不服管教,不如自己賢惠。想到這她苦笑一下,長此以往,就算是自己與皇上之間還能如從前般深情相待,也不免要被這些事情消磨得生分。

但是不比從前,蘇巧如今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她明白,只要皇上在乎她,任是旁人如何挑唆也不要緊的,像是突然參透了什麼道理,她把一切都看得淡,她不介意憶南說過她什麼、怎樣認為她,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她就覺得很開心。

28。

蘇巧拔下頭上的簪子,邁著步子走到憶南身邊,佯裝生氣地遞到他手裡道:

“皇上拿去當了吧,臣妾又不知節儉,又不通情理,難為皇上還要日日地來,只好把自己的金銀財寶都還給皇上,才能解皇上燃眉之急。”

明明是玩笑話,蘇巧一字一句說的一本正經,憶南盯著蘇巧的眼睛,一下子笑出聲來。

蘇巧想起小時候,家裡的老嬤嬤告訴她,女孩子,特別是嫁了人之後,性子要尤其的順從溫和,不能與夫君鬧彆扭。

蘇巧學不會那樣的心思,入宮後因為這樣不少與憶南鬧得不快,憶南每次和她爭執,會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坐上半天,似乎是隻要她主動服個軟,就會跟她和好。

有好幾次蘇巧心裡已經不怨恨他,只是拉不下面子主動示弱,記不清多少次憶南走後她後悔傷心,夜裡難受的睡不著。

現在不知怎麼回事,這本領彷彿一學就會,她不想憶南再氣呼呼地從她這裡離開,一次都不想。

29。

“是朕不對,該好好和你說話的。”

憶南果然很吃這一套,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拉著蘇巧重新拉回自己懷裡。

“你若喜歡,也不必刻意儉省著,大不了朕少吃幾頓,也不捨得奪人所愛。”

憶南笑得溫柔,難得地讓蘇巧眼底一陣發熱。

明明是剛生過氣,蘇巧仔細盯著憶南看著,卻沒有一絲半毫的不快,反而嬌俏地羞紅了臉,吻了吻他的額角。

半晌,她拉開嘴角笑了笑,像是喝醉了一樣倒在憶南懷裡,倦倦道:“臣妾乏了,我們睡吧。”

夜裡過半,便有宮人扣門,說是容妃突發身體不適,請皇帝過去看看。

蘇巧本來睡不好,這一番被吵醒,心裡煩得厲害,但她一張素面朝天的臉上浮著不加修飾卻極清麗的笑容,

“皇上過去看看吧,妹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定很害怕。”

30。

“朕去了,你怎麼辦?”

憶南抓起衣裳,想穿卻沒穿,倦倦地看著蘇巧,像是怕她不高興似的放緩了語氣。

“臣妾就不能陪皇上同去嗎,臣妾也很關心妹妹呀?”

蘇巧撒嬌般的語氣引得憶南無奈地笑了笑。

二人一同到了容妃宮中,這在宮中算是極新鮮的事了,蘇巧知道,明日一定會被傳得沸沸揚揚,說容妃是怎麼弄巧成拙的,和蘇巧是怎麼料理了後宮中爭風吃醋風波的。

只是不想,容妃是真的病了,一張嬌小的臉上滿是病懨懨的神色,臥在金絲紅菱被上,顯得格外可憐。

“皇上,姐姐萬安。”

蘇巧故意不加修飾,頭髮也是亂蓬蓬地,本想以此顯示和皇帝的親暱,但兩人一樣的不施粉黛之下卻反倒叫人有了比較的資格。

昏黃的燈光下,來往的宮人只覺得驚心動魄,原先竟然不曾發現,受寵的容妃竟然和蘇貴妃長得十分相像。

31。

蘇巧心思玲瓏,自然也一瞬間清楚,容妃多年榮寵不衰的真相是什麼。

得知此事的她心內並沒有絲毫的感動,只是覺得噁心和難過。

容妃今年十八歲,蘇巧年近三十,但容貌間兩人卻看不出年齡的差距,只是容妃生於富貴之家,比起蘇巧的清秀靈氣,更多了一分華貴與嬌媚。

這樣朦朧曖昧的夜色裡,蘇巧心裡生出了一分憐憫,她憐憫容妃被人欺騙隱瞞的無知,也憐憫自己終究落了下風的容貌。

要是能夠……再年輕一些,要是她也能回到十八歲時候的容貌,只怕二人還能較量得不相上下。

往回的轎子上,蘇巧依偎在憶南身上,淡淡地問他:

“皇上怎麼不多陪陪妹妹,臣妾自己回去就是了。”

憶南倦倦地回她

“她怎麼比得上你。”

蘇巧閉著眼睛忍淚,她不知憶南說得是什麼,是家世、容貌、性情,還是什麼別的。

32。

蘇巧的生日在夏至的前一天,宮裡上上下下把操辦她的生日當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色色設計的精巧,絲毫紕漏也沒有,蘇巧熱熱鬧鬧過了一個生日,只是過了今年的生日,蘇巧恰好三十歲了。

三十歲,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已然算是美人遲暮了,這個年紀,該是被人稱作“半老徐娘”了。

蘇巧嫁給憶南十二年了,整整是十二年,又是在規矩森嚴、險象環生的深宮之中,縱是有什麼獨一無二的性子,也早該被磨滅的不剩稜角,可是蘇巧偏偏沒有,她時常是像少女似的那麼笑著,笑起來毫不遮掩躲避,人前和皇上說話聲音嬌俏,摩挲貼黏,一點不覺得羞恥。

蘇巧如今位高權重,雖然與皇后不和,但總歸面子上過得去,一些規章瑣事,她還是插得上手,往往歷代妃子作到這個程度,總是要萬般思慮周全,體貼皇上心思,時常要比照前朝賢妃,勸諫皇上一切為家國大事著想。

蘇巧卻全然不在乎,她終日在吃穿上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銀子,她喜歡吃荔枝,愛喝鮮釀的葡萄酒。

偏偏這兩樣東西京城都是極少,來往車馬奔跑勞碌,不知道要搭上多少人力,蘇巧知道那些文人很愛賦詩批判的,她就聽過別人寫楊玉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33。

可是這首詩裡,她最喜歡的還是“山頂千門次第開”這一句,她很喜歡站著看一扇扇深紅的大門被急促地推開,喜歡看那麼多人忙忙碌碌都是為了她的偶然一點開心。

蘇巧還喜歡豔色的衣裳,喜歡仔細地打扮自己,她日日收綾羅綢子不知道要收多少,雖然穿不上正紅的顏色,她卻喜歡著一切熱烈濃豔的裝飾。

從前她時不時還會披散著滿頭的青絲,穿著素色的衣裳在院子裡的桃樹下面跳舞,現在所有的衣裳都是那樣惹眼妖豔,且很少重複,妝總是化得濃濃的,盤著頭髮墜滿金銀珠翠,也不再跳舞了。

蘇巧現在很喜歡站在哪裡一動不動,像是在看著什麼,又好像在思索,常常呆呆站著,站了半日也渾然不覺。

皇上現在除了政務繁忙抽不開身,基本上夜夜宿在她那裡,皇上不去的夜晚,蘇巧殿裡的燈便長點不滅,直至天明,有人傳說那寵妃會將所有服侍之人一併屏退,獨自在殿中不知做什麼。

有膽大好事的宮人曾偷偷探看,據說見到蘇巧對著根蠟燭說著什麼,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疲憊沉重,不過那宮人在說完這番話不久後,便在宮中暴斃而亡。

34。

宮中源源不斷地去了舊人,來了新人,蘇巧的身世與年齡漸漸成迷,有人說蘇巧是三年前被外邦異族進獻入宮,今年不過二八年華;也有人說蘇巧是皇上某次巡遊的時候結識的農家女子,一見鍾情、獨獨垂憐;還有人說蘇巧是皇上打獵的時候遇到的一隻狐狸幻化而成,皇上被她迷了心竅無法自拔,一個個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像是真的一樣。

蘇巧輕呵一聲,歪著頭對桑蔭道:“他們說我是狐狸。”

紅燭滴著淚,桑蔭盯住蘇巧道:“你確實像。昔日你落魄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

蘇巧明白,桑蔭想說自己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只有無人的時候,才能恢復她這個年紀真實應該有的疲倦和冷淡。

復寵的這兩三年裡,她總覺得自己在演戲,自己像是戲曲裡畫得滿臉油彩的戲子,要扮演一個與夫君十分恩愛的女子,一見到憶南,彷彿她就該那樣與他婉轉纏綿,她就應該像是孩子一樣鬧著,和他極盡所能的遊玩。

她覺得自己演的很好,只是所有的從前細膩小心的觸感,現在都沒有了任何起伏與感情。

她有時候會很煩躁,很想摔東西,可是彷彿她不應該這樣,她不應該不開心,於是她便胡鬧,向皇上討要那些很稀少的、難以得到的東西,最好為了她能讓別人賠上性命,她心裡會有一種暫時的放鬆和麻痺。

“你現在可是被寵壞了,不管你多麼瘋狂,他連一句重話都捨不得說你。”桑蔭說話時候喜歡看著蘇巧的眼睛,是很漂亮的一對桃眼,含情如水。

蘇巧笑笑,她想說,前陣子剛剛復寵的那段日子,憶南有時候也對她發火斥責,她卻總是柔情脈脈地哄著他,總能和他說說笑話逗他開心,漸漸的,他也就容忍著她,很少再發脾氣。

蘇巧如今不在乎憶南為什麼生氣,也不在乎憶南怎樣評價她,她最擔心的只是憶南對她不理不睬。

自己這性子真是轉過來了,蘇巧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從前她剛隨他進宮的時候,陪在他身邊侍奉筆墨,憶南說過她一句吵鬧,她便生氣和他理論了半日,那時候,她不許憶南說自己一點半點的不好。

從前,蘇巧原來總是想從前。

那時候她是被冷落深宮被人遺忘的棄婦,她懷念的從前是豆蔻年華的時候與一人許諾白首不相離的款款情深;現在她再想從前,想的是不受寵的年歲裡,一夜夜將身側的枕頭哭得大片大片的潮溼,想念的是她偶爾見到憶南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竊喜。

蘇巧眼望著一片有星星的天幕,像是在看著很嚮往的什麼,輕輕道:“果然,不管到什麼時候,還是從前最美妙。”

36。

這日午後,憶南才與蘇巧一併吃了午飯,回去與臣下商量事情。嬿蘭館裡荷花盛放,蘇巧站在太陽下面,盯著一片荷葉出神。

宮人來傳達說是容妃前來拜訪,陣仗很大。

容妃如今位分不改,只是再也不比從前恩寵加身時張狂得意了。

蘇巧自受寵後性子沒有怎樣變更,依舊是從前一副謙和模樣,唯獨是對容妃,從來只會惡語相向,一絲一毫也不會忍讓。

蘇巧很詫異,這樣被她始終欺負的女人竟然會主動來找她,她暗暗猜測,多半是關於皇上的事情,只是關於憶南,蘇巧覺得自己根本無需爭搶,自然也沒什麼鬥志。

容妃今日穿著件荔枝紅的紗衣,裝扮濃豔,在蘇巧面前她一向是不忿之中帶著一點畏縮,恨的是蘇巧聖寵不衰,人前人後對她百般羞辱,除此以外,她害怕和蘇巧說話,又不願意讓人察覺,因而每次蘇巧與她相見,都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有趣。

37。

可今日的容妃卻十分奇怪,怯怯低語,還總是凝著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彷彿斂起了自己的所有鋒芒。夏天雖然悶熱,大殿裡卻是成筐的冰塊,蘇巧總覺得自己是把整個皇城裡的冰都挪到自己屋子裡來了。兩人喝著井水沏的涼茶,少有的見面卻不爭吵。

蘇巧隱隱覺得井水澈涼,可容妃卻一次次伸手去抹額頭上的汗水,突然,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跪在蘇巧面前道:

“蘇巧,我們鬥了這麼久,我知道你恨我,我鬥不過你了,我向你承諾,自此後願簡居宮中,再不得寵,求你放過我行嗎?”

蘇巧臉上表情一僵,承諾,承諾這樣的詞語也是可以隨便跟別人說的嗎?

她看著容妃顫抖著撐在地上的雙手,看著她少有的露於表面的狼狽相,把茶碗擱在桌子上,上下活動著套在自己腕子上的鏤空鐲子。

半晌,臉上不見喜怒地道:“你怎麼了?”

38。

看著容妃這樣伏在地上,她心裡確實痛快,只是這麼多年,這麼長久以來,她從前所有的,蘇巧均已獲得,且加倍地擁有了,所以縱然女人善妒,蘇巧也無從下手。

“我,有了皇上的孩子。”

容妃抬起一隻手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小腹,臉上是一副蘇巧從未見過的表情,憐惜,柔弱,憧憬,還有一絲絲的……惋惜。

家中的嬤嬤曾說過,為母則剛,但其實蘇巧一直覺得,女人成了母親,會無端地生出許多的柔弱心腸來,因為一旦有了孩子,女人便再也不能無所顧忌。

蘇巧雖沒有當過母親,但她想象過,那時她還擔心自己因為太過年幼嬌氣養不好一個孩子,但是她擔心的,根本也不曾發生過。

現在一個女人跪在她面前,捂住自己的肚子跟她說:“求求你,求你放過我的孩子。”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女人是曾經那個總是驕橫無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高高在上的容妃。

她緩緩站起來,點點頭道:“我答應你,絕不傷害你的孩子。”

說完話,蘇巧幾乎是頭也不回地走進內室,她不願意再看見她,好久沒有的感覺突然出現在胸口,她嫉妒她可以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蘇巧也想要一個孩子,她也很想讓自己閒暇的時候可以有人陪著,今夜若是憶南不來,她一定要問問桑蔭,她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39。

還沒有等到桑蔭,蘇巧卻等到了一個好笑的訊息,聽下人說今日午後議事時,一個什麼將軍以死勸諫皇上,讓皇上處死不知為何總是容顏不老,寵冠六宮的妖女。

若不是禁衛軍攔住,只怕他都要闖入殿來取她性命。

那妖女自然說得是她蘇巧,她自己亦是承認,這些年來容顏不改確實無疑。不過她也實在奇怪,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有人提出這事情來,她囂張跋扈,為人驕橫,只差沒有擅權專政,所做的事情和神話裡商紂王身邊的妲己也相差不多,怎麼就沒人疑心她是被狐狸生生吞了,再被什麼妖鬼冒充,在人世間吸取皇上陽氣。

歷來朝廷之中,不是總有這樣的聲音,這一次,也輪到了她頭上。

一個人用了晚膳,她正想試著穿一下新送來的石榴舞裙,卻見到憶南搖著扇子悠哉地走進屋裡,下午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點不曾影響到他。

蘇巧立刻笑起來,迎上去行禮,率先開口道:“皇上莫不是來取蘇巧性命的?”

40。

憶南一面攙她起來,一面笑著道:“那瘋子現早已關起來了,不過因為他是丞相的侄子,朕才給他個閒職,他倒是真把自己當一回事。”

蘇巧脫了搭在身上的披帛,坐在床上道:“皇上處置了他一個,就不怕別人再議論這事。”言語之輕巧,就好像此刻她正在議論著別人的不幸處境和遭遇。

“朕原先也有些擔心,不過如今貴妃有了身孕,也就好了。”蘇巧知道,一直以來,朝堂上都有人拿她比飛燕合德姐妹,言及她獨佔鰲頭,不許任何人分得皇上的寵愛,一眾宮妃之中,不許別人受寵有孕。

其實蘇巧心裡清楚,歷來說女子誤國,也只是說她們承寵不知收斂,不知道勸著夫君在情愛上面適可而止;再不然就是霸佔皇上,阻礙皇嗣生衍。

至於那些女子是否容貌異於常人的美豔,長久不會衰老,也不過是他們的勸諫的託詞罷了,宮中女子日日只有皇上可朝夕相見,皇上尚且不說什麼,旁人又有誰清楚。

那些政事權利之事繁瑣複雜,蘇巧不懂,也不感興趣,別人有沒有子嗣也不干她的事,她只要憶南一貫寵著她,她便很滿足。

不過說來也奇怪,憶南偶爾也到別人處去,與自己關係也一向親密,宮中卻一向無人懷孕,此刻容妃宣稱自己有孕,她這個壞名聲也不攻自破了。

說起來她倒是應該感謝那個今天下午哭哭啼啼來求她的女人,一想到她揉著肚子的樣子,蘇巧心裡就很煩,她站起來摟住憶南道:

“皇上讓臣妾也有一個孩子吧。”

41。

憶南仰面倒在床上,一手輕輕拍著蘇巧的肩膀,道:

“說來奇怪,就連容妃,如今也有些衰老的痕跡,怎麼我們蘇巧,就一點也不曾變老呢?”

蘇巧貼近憶南的肩頭,彎彎眼睛道:

“臣妾怎麼不曾變老呢?從前夜裡和皇上說一宿的話都不覺得疲憊,如今略站得久了,就總是覺得累。”

“春去也,共惜豔陽年。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

憶南枕在軟枕上,低低吟著這首詩。

蘇巧的手輕輕在憶南手上一下一下拍著,一句一句把憶南的話灌到耳朵裡。

42。

這是從前她常常對他念的詩,只是今天如此語境語氣,怎麼都聽得十分刺耳。

這一句“春去也”讓她心裡很不痛快,蘇巧記得,這首詩所講之事,句句都是惋惜之意。

憶南外衣的扣子被蘇巧一顆顆解開,這樣只是躺在床上的感覺讓她十分難熬,她把額頭靠在憶南袒露的胸口上,狠狠摟住他,指甲尖尖的快要抓進憶南的肉裡。

蘇巧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抓著點什麼,很想鑽進什麼裡面狠狠哭上一場。

到底也沒有哭出來,蘇巧喃喃道:“猶有桃花流水上,終究是春去了。”

好像這一句把憶南招得更加傷心,他沒有理會摟著他的蘇巧,只是說了一句道:

“朕始終覺得,無論現下怎麼樣,永遠是比不過那些夏天的。”

一瞬間蘇巧心裡猛地一動,眼睛酸澀得厲害,她輕輕唸了聲“皇上”

突然好想好想把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憶南。

43。

這麼多天以來,蘇巧始終覺得她在戲裡,而憶南像是醉酒一樣。

兩個人都那樣的模模糊糊,含混不清。

她和他說話,在他懷裡,哪怕是和他交歡的時候,都少有快樂和清醒。

可現在憶南這一句話說的很清醒,這些天裡都不曾有過的清醒。

“這麼多年了,臣妾終究是老了。”

這一句話,蘇巧終於沒有提著自己的嗓子說。

憶南並沒有理會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回憶道:

“那個時候,朕很喜歡帶著你,我們爬到屋頂上去,一起看星星,你很怕那種帶翅膀的飛蟲,它們卻總是撲你的眼睛,好幾次你躲來躲去,把人家屋頂的瓦都掀下來。”

44。

過往於眼前流過,那會兒憶南笑起來聲音爽朗輕快,蘇巧一面害臊,一面怕旁人聽見,急的滿臉通紅。

而如今,憶南的笑聲低沉,從胸膛裡發出來,一顫一顫的在蘇巧枕畔響起。

蘇巧有些後悔。

她很想讓桑蔭想辦法把憶南變得和她一樣年輕,然而再也不同於以前,憶南如今已經是天下人要依靠的天子。

他年輕也好,蒼老也罷,都是不可能有那樣的時光,可以撇開所有煩心的國事,只和她一個人閒閒的打發時光。

蘇巧不知道該去找誰算賬,她又生氣又難過,可是她不知道應該怪誰,她只時知道,很清楚的知道,沒人能把他們變回去了。

45。

起來的時候,天才剛剛亮起來。

攏起被子,蘇巧把頭髮搭到肩後,雙手撐著臉,倦倦打了個哈欠道:

“皇上這就要走了,臣妾還沒睡醒呢。”

一雙眼睛半睜著似是兩瓣桃花,妖豔勾人。

蘇巧雲鬢鬆鬆挽著,兩腮之中透出一抹淡淡的桃紅,十分惹人憐愛。

憶南正由小內監服侍著繫腰帶,見到蘇巧對他說話,一時間只是覺得心飛快地跳,快走兩步摟住蘇巧的肩膀道:

“你這幅樣子,朕還哪有心情去上朝。”

邊說話邊在蘇巧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兩人似乎是忘記了昨晚的種種,又恢復一貫的恩愛。

蘇巧順手拉住了憶南的胳膊,悄悄道:

“那皇上不如不要去了。”

髮間的香氣傳到憶南鼻子裡去,憶南眯著眼睛站了一會,輕輕撥開蘇巧的手道:“朕得走了,下了朝再過來。”

說著笑笑,似是有什麼話要說,只是也沒開口。

46。

蘇巧垂首坐下,像是洩了氣一般,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適才離開的時候,蘇巧注意到,憶南身後繫著一個桃粉色的香袋子,針腳細緻精巧,繡著一對鴛鴦在水中交頭吻頸,纏綿婉轉。

那小小的袋子小巧玲瓏,也不知道是誰送給他的。蘇巧想起來,自己很久都沒有送給憶南那些女兒家心思的物件。

她記得曾經用了整整一月時間繡過一條湖藍色的手帕,拿手帕上面點點層層都是玉蘭花盛開的樣子。

那會兒的蘇巧才十五歲,有大把的精力心思,一朵朵花的花心花蕊都細細點綴過,那是她送給憶南唯一的出自她手的東西。

她喜歡憶南因為她而擁有著什麼,喜歡憶南擁有著什麼是全然因為她,因為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但是她不知道,那條帕子是不是還留在憶南身邊。

畢竟,憶南曾送給自己的那根簪子,她已經失去了,或許他們在生命中那麼僅存的一點關於彼此曾經的回憶,也都消散殆盡了。

47。

蘇巧回憶起初見時桑蔭附在她耳邊道

“我有秘術,可復你容顏如初,保你永不老去。”

“作為代價,我要你把你最寶貝的簪子送給我。”

蘇巧的簪子上有一個月形缺口,那是某一日憶南拿給她時,不留神跌在了地上,磕出來的小口。

而這一點殘缺之處,也是她與憶南最最獨特的地方,每每夜深人靜蘇巧難以入眠的時候,她總是去撫摸這個簪子上的月形缺口,提醒自己曾經與憶南的纏綿,與他的點點滴滴的細碎美好。

桑蔭手伸手拔下來那隻別在蘇巧髮間的簪子,別在了自己頭上。

接著手指輕輕一捻,又變出了與從前一模一樣的,比起先前那一隻,除了更加亮麗嶄新以外,並無不同。

蘇巧把它接過來,接連用手撫摸了三次,才顫抖著道,

“它不是,不是那一隻。”

蘇巧眼睛瞪得大大的,只盯住桑蔭。

從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她將永遠會失去它。

只是她沒想到,除了那件珍貴的寶物以外,她還失去了與憶南相處時的快樂。

48。

午後陽光濃濃,蘇巧新洗了頭髮,臥在貴妃榻上打盹。

後院裡剛開了一大束玉蘭花,香味在陽光裡發酵散開,時不時地往屋子裡飄,蘇巧睡得不深,偶爾會在花香味裡醒過來。陽光大片大片地打到她身上,深如一件金黃色的外衣,她沒有叫宮人放下窗簾,只是貪貪看著窗外。

她覺得自己是愈發老了,盯著一塊理石磚地也要看上好久。

徹明走的時候,站在她面前說“下了朝再過來。”

現距離他下朝的時辰已過去了好一陣子,他卻沒有來。

是“下了朝再過來”,還是“晚間再過來”,憶南究竟說的是哪一句?

蘇巧半夢半醒之間想了好一會兒,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蘇巧翻了個身,想著待醒來之後,一定要去差人去太醫院叫一個人來為自己瞧瞧,再這樣混忘下去,還不知道要成什麼樣子。

正待要接著睡下去,就覺得宮門被人推開了,蘇巧以為是憶南,眯著眼裝睡等著他來叫醒她。

等了半晌也不見有人走過來,蘇巧睜開眼睛,側過頭向身後回望,只見一個內監惶惶立在門口,神色驚恐慌張,見她向後瞧,連忙跪下叩頭道“奴才該死,驚主子好睡。”

蘇巧忽地覺得掃興,將床頭一把白玉的梳子抓起來狠擲過去,那梳子頃刻間摔得粉碎,砸開的玉屑崩離開來,濺了那人一身。

鬧了好一番,蘇巧才停下來。她問那內監有何事要稟,那人顫抖著回話

“容妃……容妃小產了!”

49。

蘇巧聽罷了擺擺手,那內監落荒而逃。

小產,蘇巧咀嚼了一會兒,才覺出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她還記得,某個下午,那個跪在地上卑賤乞求她的女子,和她輕輕護住的小腹。

她腹中那條小小的生命,那尚不成型的孩子,就這樣死去了,蘇巧心裡也微微地發痛。

她穿好衣裳,草草往臉上化了兩筆便往容妃宮裡趕去。

剛到門口,蘇巧瞧見滿屋子的人擠在一處,就連宮門前的階梯和迴廊上,皆站滿了侍從和太醫。容妃的叫喊聲從牆縫裡透過來,像是受了傷的野貓,聲嘶力竭,令人毛骨悚然。

蘇巧走至門口,眾人紛紛向兩邊避開,她到正廳去,一一拜過皇帝皇后,便起身同眾人一般擺出一副苦相來站著。

“蘇巧,你也該收斂些,今天的這樣的日子,你穿得倒喜慶。”

皇后又擺出那一副老氣橫秋地樣子訓斥她。

蘇巧才發覺自己出門來得急,衣服也沒有好好挑選,竟穿上了那件櫻桃紅的羅衫,豔麗得將在場的一眾人全部壓下去。

蘇巧看向憶南,憶南的眼神在她臉上略一停留便看向了別處,眼神中沒有責怪,也沒有讚賞,只有漠漠而不明的神色。

容妃的嘶喊聲一直未停歇,蘇巧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而後那血腥氣愈來愈濃,簡直逸散在空氣中的每一處,叫人躲也躲不開。

蘇巧看看周遭的人,他們皆像是沒聞到一般,神色如舊,唯有憶南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這樣的表情,是蘇巧從未見過的。

他究竟是在擔心她,還是擔心那個不能出世的孩子?

蘇巧看著憶南的眉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推測。

眾人一併站到了深夜,容妃才算是沒了性命之憂,太醫又來回了好些話,又嘮叨了瑣碎的事,眾人才散去。

蘇巧站得頭髮昏,她身側不斷有人告退,她仍靜靜站在那裡,等著憶南向她看過來。

人幾乎全然去了,憶南緩緩從椅子上起來,精神很不好,但終於朝著蘇巧走過來。

強撐著微微笑了一下,他拉了拉蘇巧的手,儘量溫和地說

“站乏了吧,快回去睡吧。朕今晚想自己待會兒。”

蘇巧真有些睜不開眼,她覺得皇上的聲音越來越陌生。

她看著眼前這個憔悴的男人,幾乎有點不認識他了。

但她仍然抬頭看了看憶南的眼睛,他的眼睛那樣濁,蒙著一層濃重的陰翳。

“皇上也要早些休息。”

蘇巧像個小姑娘那樣對他說,說完她放開手,目送皇上離開。

憶南的背已經挺不直了,她很難想象這還是曾經那個帶她爬上屋頂的俊朗少年,但蘇巧還是站著看,她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她總是想仔仔細細地再看看憶南,把他的輪廓都看到眼裡去。

50。

憶南走了,在蘇巧視野裡徹徹底底地消失了,蘇巧仍然站著沒動。

她學著皇后的樣子走起路來,讓侍女攙扶著她,她做出一副身體虛弱的樣子,倚靠在婢僕身上,穩穩地一點點邁著步子,卻覺得這樣遠不如她平日裡舒適愜意。

嬿蘭館內燃著一爐濃濃的香,蘇巧歪在塔上,雖然疲乏,卻睡不著,她屏退了下人,叫桑蔭出來,誰知那女人今日不管她怎樣呼喚就是不肯出現,這樣的情況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好像自容妃有孕的那天起,她就再沒見過桑蔭。

蘇巧心裡漸漸慌起來,可她不知道到哪兒去找桑蔭,桑蔭素日裡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每次她叫她出來的時候,桑蔭都會漫不經心地從牆壁裡走出來。

繡了兩針香囊,蘇巧將針線丟到一旁,伏在桌上睡著了。

夜來秋雨驟至,敲得房瓦劈啪作響。

蘇巧自一個噩夢中驚醒,猛地自桌上抬頭,才發覺適才枕著的衣袖已然被汗水打溼了大片。

她扭了扭痠痛的脖子,自椅子上站起身來,悵悵望著一室的紅燭,是那樣的明亮晃眼,她踉蹌著往床邊走去,嫣紅的長裙鬆鬆地垂在地上,在身後肆意漫開。

穿過正廳的時候,蘇巧忍不住向外看,卻只看見緊緊合上的兩扇門,彷彿一架巨大的牢籠,將她永無限期地鎖在宮裡。

她想起來還沒有遇到桑蔭的時候,她還失寵於皇上的時候,那些孤寂的夜裡,她常常會叫宮裡的宮人們圍坐在一塊兒說話,時間久了,她覺出其中有些人是真心真意地待她。

那些日子雖沒有恩寵,但因著那些人,也實在過得熱鬧。

自遇上桑蔭後,若無她的吩咐,一眾人等皆不能隨意出入,獨處的夜裡,她也會將宮門緊閉,昔日宮人一概不許留在室內。

蘇巧坐在冰涼的磚石地上,她不知道有多久沒聽到那樣吵鬧的笑聲了。

想起那噩夢來,蘇巧仍是一陣心慌。

夢裡容妃小產之後忽地從床榻上坐起來,直直地盯向她,跑下床張牙舞爪地追著她。她看著容妃扭曲的面容,慌張失措地跑向憶南。

轉眼間又不見了容妃的身影,蘇巧剛要鬆口氣,就聽見憶南威嚴地在她面前坐著,冷冷地對眾人道

“蘇氏施法殺朕孩兒,還不快快將她拿下。”

蘇巧抬頭看著憶南,他臉上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威嚴恐怖,像是鎮妖的道士,蘇巧覺得身形一陣大動,再低頭看時,地上竟有一雙毛茸茸的爪子。

蘇巧連忙抬起自己的手來看,和從前一樣的十指纖纖,嫩如葇荑,根根如新生的蔥白一樣。

她抓起鏡子來細細地照,覺得鏡中人美得那樣動人心魄,這是許多年前,自己最美的時分,那時她尚不是很會打扮,但俏麗清新如一支芙蓉,憶南盯著她良久,常常稱讚她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蘇巧望著自己年輕的容顏,她忽然希望憶南也能再如年輕時一般煥然,她想他像從前那樣意氣風發,像從前那樣與她在鎮上並頭夜話。

等來日閒下來,她還要憶南帶她去家鄉的鎮子上轉轉,穿街過巷,折一支並頭花插在發上。

蘇巧想著想著,漸漸睡去,她就那樣隨意地在地上躺開,滿頭的青絲簌簌鋪了滿地。

51。

晨起時天已放晴,蘇巧胡亂睡了一夜,又是噩夢連連,她隱隱覺得頭疼得厲害,只在床上靜靜躺著養神。

不料還是有宮人接連不斷地來煩她,說皇上欲徹查容妃失子一事,叫了一眾妃嬪全過去問話,蘇巧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皇上便一遍遍地派人來請,最後鬧得她心煩,只好強打著精神過去。

容妃宮中還從未這樣熱鬧,除去日常在皇上面前的嬪妃宮人外,另有日常監國的國師也帶著徒弟眾人在門外站定等候,蘇巧見陣仗這樣大不由覺得好笑。

她想著若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什麼意外,憶南會不會對她這樣上心。

蘇巧進去時,皇帝正在細細詢問日常服侍容妃的宮人,連日間飲食起居都一一地問,蘇巧今日特意選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見皇上她盈盈地拜下去,抬頭時與徹明對視,在他眼中,蘇巧滿意地看見了震驚和痴迷。

她起身坐下,心不在焉地聽著宮人回話。

問過這些人,憶南又一一傳喚妃嬪,所問的東西繁冗複雜,蘇巧覺得乏味不已,她伸手揉著額頭,昏昏沉沉地幾欲睡去。

盡問了一遍,也沒問出什麼破綻來,憶南又叫外面的國師入內來,為容妃看相。

國師奉命進來,蘇巧眼巴巴地想看看容妃如今的樣子,現在留在她腦海中的對容妃的印象,還是昨日那個流血慘叫的女人。

容妃自房中被人攙扶出來時,蘇巧簡直驚呆了,那曾寵冠六宮飛揚跋扈的女人,如今形容枯槁,臉色蠟黃,好似罩上了一層冬日的霜。

蘇巧對她的印象,仍停留在上一次她來乞求自己的時候,那時候她雖然慌張不安,但尚風姿綽約,如今卻全然成了黃臉婆一般,蘇巧那想孕育生養的心情,瞬時便被磨滅了大半。

容妃跪伏在皇上跟前,氣息微弱,蘇巧知道,好戲要開場了。

52。

蘇巧覺得這樣不免太過殘忍,失去孩子後尚不能安心修養,還要強撐著於眾人面前這樣丟臉。

她看看容妃,再看看憶南,暗暗地為她憂心。

恐她這樣地容顏衰敗,怕不是要失寵於皇上。

可皇帝好像並無厭惡之意,反而殷切地伸手去攙扶她,於身側為她安置軟席,還為她披了衣裳,蘇巧的眼睛直跟著他,發覺他的目光全然落在了貴妃身上,那樣的關切,幾乎是用上了全部的心意。

蘇巧抿了抿嘴唇,唇角上抹好的胭脂沾到舌頭和牙齒上去,竟有一絲絲的苦澀。她盯著憶南那些細緻地關懷和舉止,把眼睛都盯得通紅。

國師見了容妃容顏,立刻跪地叩頭,惶恐而恭敬,他對皇帝說,容妃面容枯槁,並非全因為氣血虧虛,還因為宮中有奸邪之物作祟,

奸邪之物,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蘇巧察覺許多目光向她投來。

“容妃意外失子,並非人禍,而是天災。是邪祟之物引得上天不滿,才降落災禍。”

國師言之鑿鑿,聲音如響亮的鐘,震得人心裡發慌。

蘇巧看到周圍的人掩面做出誇張的神色,她悵悵地抬頭看著憶南。

憶南恰好與她對望著,蘇巧抬手挽挽頭髮,她盯著憶南的眼睛看,發覺他看她看得那樣用力,像是要把她看到眼睛裡去。

她幾乎要以為這是在從前,從前他也常常盯著她看,那目光穿過所有所有不相干的人,直直地向她投過來。

她彎起嘴角笑,差一點兒要像從前那樣偏過頭去害羞地躲開了。

但忽然之間,蘇巧換了一種眼神看向憶南,換上了此刻與她外表不相符的悲憫與溫和,隔著那些如花的面孔,向他看去。

那一個眼神裡,好像承了滿滿的十幾年,從豆蔻年華到半老年歲,那些年月都融於她的眼波里,包含著她的年華,和他的身影。

“老臣乞求皇上肅清邪祟,剷除妖魔,重獲太平盛世,這乃我國家百姓之福。”

“懇請皇上肅清邪祟,剷除妖魔。”

皇后起身跪拜,蘇巧隨妃嬪們站起身來,隨著皇后跪下去,滿堂中眾人全然跪於地上,唯皇上一人坐在椅子上,身影蕭蕭。

“朕願意如國師所言,去除妖邪,國師告訴朕,這邪祟之物究竟在何處?”

“老臣若說出此人名字,乃是犯上死罪,但若為解救蒼生,寬慰百姓,為國為民,臣死得其所啊。”

國師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聲音顫抖,跪在地上惶惶叩頭。

“但說無妨,朕赦你死罪。”

“這,這妖魔就在席間,乃是貴妃蘇氏!”

話音剛落,人群中傳出一陣驚呼,但頃刻被憶南一個憤怒的眼神壓了下去。

“證據何在?”他問國師。

“曾有宮人見到蘇氏常常獨處於宮中,且口中唸唸有詞,怕不是在施妖術。何況貴妃多年來容顏無改,皇上不覺得蹊蹺嗎?”

蘇巧眉頭一緊,這事到底還是找上了她,這樣當面撕破臉皮,只怕是不除去她,那人不會罷休。

“蘇巧,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憶南叫她的名字。

“皇上與臣妾朝夕相處,臣妾是人是妖,皇上心裡難道不能清楚嗎?”她像是十幾歲的小女孩被詢問是否做錯了事那樣,任性而頑皮地辯解。

“朕願意信你,但國師所說的,朕也無可反駁。你先回到宮裡去,朕不宣召,你先不要出來。此事朕定會徹查,必不使你蒙冤。”

蘇巧臉上不見悲喜,只是緩緩站起身來,微微對憶南福了一福,躬身向後退出去。

“先回到宮裡”

這五個字雖然他說得平緩溫柔,其意義卻十分深重,蘇巧知道,她又要被鎖回那座巨大的,華麗的牢籠裡去。

嬿蘭館依舊佇立在那裡,走到門口時,蘇巧靜靜在那裡站了一會兒。

她還記得憶南迎她入宮的時候,第一個去處就是這裡,他當時站在她身邊說

“你看這裡好不好看,往後你就要住在這裡了。”

蘇巧那時候才從鎮上來到這裡,她發覺皇城內是那樣的繁華而雄偉,她對一切都是滿心好奇。

嬿蘭館落在她眼裡,是那樣的金碧輝煌,連磚瓦都閃著金光,更不要說庭院裡的海棠和蘭花,那裡的一花一木,都讓她心馳神往,她恨不得能立時住進去。

那時她未曾想到,這一住,就住了十年。

回到室內,蘇巧將滿頭的珠釵都盡數拔落,她披散著頭髮躺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迷上了盡己所能地盡力裝扮。

許多年前,她最愛散著頭髮,當時她得知妃嬪皆要束髮戴冠,還委屈了好一陣子。

整整三日未出宮門,雖與世隔絕,但蘇巧的耳朵裡還是灌滿了宮人的閒言碎語。

她知道皇上命人將她十年來的起居全部抽調出來,叫人細細地翻閱檢視。

去年年初的時候她大病了一場,因當時皇帝在外巡查,宮中也無人記掛她,她便那樣病了整整一月餘,才漸有好轉。

這事一經提起來,立刻有人謠傳,蘇巧在這病中其實已然死了,不過其身體被狐妖佔據控制,才能再獲新生。

傳說這狐妖專門吸食人的精氣,又施媚術勾得皇上魂不附體,才日日離不得她。

這話一經傳出來,便無法遏制地向各處傳去,一時間朝堂之上和鄉野之間,蘇巧都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女,被人唾罵不休。

蘇巧成日裡卻只在宮中閒閒地打發光陰,她常常撐著下巴坐在視窗,整一個下午,用來看日頭向西斜去。

傳言愈演愈劣,接連幾天裡,滿朝的文武官員不知是由誰組織,皆跪於朝堂上,齊齊叩頭,呼聲震天,那些人說願為民請命,長跪於此處,直至天子懲處了那妖妃。

蘇巧聽罷此事,不由覺得好笑。

去年那場大病之中,她雖受盡冷落折磨,無人醫治。

但身邊有幾個宮人一直侍奉,幾個人連日夜晚倒著去睡,不論百日黑夜,皆有人在她身側守著,為著就是在她醒來時,能為她遞碗熱水。

可現如今這傳聞有鼻子有眼,竟無一人為她辯白。

憶南來找蘇巧的時候,是一個傍晚。

那一日,他未帶隨從前來,獨自走進了嬿蘭館內,蘇巧跪在他面前叩頭,長髮落了一地。

憶南臉上的神色幽深難測,難得地沒有像以往那樣扶蘇巧起身,而是徑直坐在了椅子上,靜默半晌開口問道

“這幾日過得還好嗎?”

蘇巧抬頭看他,笑著點點頭。

憶南在頭頂盯著蘇巧的面龐,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道

“朕記得半年以前,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臣妾容顏如新,皇上不喜歡嗎?”蘇巧將頭靠在皇帝膝上,輕輕地問他。

“可朕總覺得,蘇巧,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

蘇巧錯愕抬頭。

53。

“你不是蘇巧,一定不是。

朕與蘇巧相識了那麼多年,朕知道她雖不如你容顏俏麗清秀,但她比你在乎朕,後宮之中朕與她相識最早,朕與她彼此相知。

你雖與她年輕時的容貌相似,但她的性子,你是學不來的。”

蘇巧聽得這話簡直啞口無言,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憶南就在她面前,卻對她說

“朕與她彼此相知”

好像這半年來,日日與憶南為伴的是一個外人一般。

“皇上你那樣看重蘇巧,卻將她丟在深宮之中不管不問,她病便由她病著,她的生死,皇上皆不管不問。這就是,皇上您口中的彼此相知嗎?”

蘇巧仰頭望著皇上,淚水從眼角漣漣留下,

此刻她多情願自己就是他人口中那隻佔據了蘇巧肉體的狐狸,全然不曾體會過昔日深宮中所有孤寂和冷落,

她甚至希望這一生裡,只享有這半年來和徹明的蜜意濃情,未曾有過心動,僅僅只有奢靡和飄浮的歡樂。

“皇上您看重得,無非是這幅皮囊。”

蘇巧顫抖著擦乾臉上的淚水,

“可是皇上您會老去,蘇巧也會老去,

皇上可以找千千萬萬個和她相近的美貌女子,但她呢?

你許諾過蘇巧平安幸福,如今就這樣任由她慘死嗎?”

這麼久以來心口一直隱隱作痛,她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如今才明白,

那是一直以來她不願承認的對愛人的惱火和憤恨。

她不恨容妃,她也不恨那些作踐過她的人,但她恨憶南,

多年前聽他承諾自己時有多麼欣喜,如今就有多麼恨,

那恨意如同野火燎原一樣遍佈她的全身,

“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麼要答應?”

她冷笑著,姣好的面容雖然扭曲,卻並不可憎。

憶南抿著嘴唇,眼中有隱忍的淚意,可他是一位帝王,

他怎麼可以在外人面前落淚。

多年來他慢慢學會動心忍性,把所有複雜的情緒都隱藏起來,

這樣麻木和深沉之中,他幾乎辨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了,

但他仍然記得,有一日蘇巧到他宮裡來看他,給他煮了湯,

湯又苦又澀,很難入口,但他卻開心,

是那種無需偽裝和掩飾的開心,

登基十幾年中,他改變了對許多人的看法,也親證了很多人的改變,

但蘇巧始終是那樣體貼俏皮,

他每每見她,都覺得開心。

那段冷落她的日子,他無可辯解,他就是錯了,但如今他想彌補,連機會都沒有了嗎?

他伸手拔下她別在髮間的簪子,那支他送給她的小巧的步搖,

那是他用攢了兩個月的俸祿到城南最好的那家金店給她打的。

步搖上有個缺口,他以為自己本該忘了這樣細小的事,但他確實記得。

他伸出手指細細地拂過它,感受它無比的光滑和嶄新。

“不,你是誰?”

憶南看著蘇巧的臉,痴迷和震驚中帶著憤怒。

他忽然覺得半年以來的體貼和愛撫把此刻的他襯托得像一個十足的傻瓜。

“蘇巧已經死了,臣妾這個替身當得不好嗎?”

蘇巧站起來,像一個瘋子一樣忤逆著憶南,

她在撒謊,但看到憶南臉上的沉痛她卻那麼痛快。

“這些日子,”

他想撫摸她的臉,但伸出手的手僵在原地,

她像她,卻又不像她,

眼前的女子柔順婉約,但徹明每次見她,都想到從前蘇巧的青稚倔強,

那樣不摻雜任何身份制約的真誠鄭重。

這麼多年在宮中,他再也沒遇到過那樣的人,

他愛她那樣的品性,卻也曾因那樣的品性疏遠她。

但此刻,二者相較中,他寧願她頂撞她,反駁她,因為他說錯一句話而跟他鬧彆扭。

“就算你並非是她,朕也與你生了情愫,若非百官強逼,朕也願留你性命。

但你要明白,朕亦有朕的煩惱和無奈,只好將你交給國師處置。”

蘇巧站著看他,有時候她認為他們之間的誤會很快會煙消雲散,像他們曾經那樣,只要她做小伏低地說上兩句,他們就可以重歸於好。

但她只是靜靜地從他手中拿過那支步搖來,熟練地把頭髮挽起來。

“容臣妾去換件衣裳再回來吧。”

她嫣然一笑,眼波婉轉,

“蘇巧若泉下有知,會感念陛下今日之恩。”

她邊走邊說,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她說慣了的漂亮話。

“蘇巧於朕心中仍永遠有一席之地,朕知道錯了,你能把她還給朕嗎?”

蘇巧未回頭,眼中竟意外地有些淚意,她很久沒有哭過了,她像鬼怪一樣地冷漠又糜爛的活著。

她終於要擺脫這樣的日子了。

連天來憶南待她所有的溫存和恩寵,皆比不上這一句

“永遠有一席之地”,

但此時此刻,連她也不能將蘇巧還給他了。

她停了停,緩緩走進屋子,最後一次為徹明打扮。

54。

初見憶南的時候,是一個夏天。

那時蘇巧十六歲。

那一日爹爹囑咐她外出去打一壺酒來,正巧到了午飯的時間,她抱著酒壺急慌慌往家走,穿過衚衕的時候,猛地與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一罈子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濺了兩個人滿身。

蘇巧自己倒還好,她發覺對面的人的衣裳料子似乎很貴,畢竟年紀小,當時嚇得花容失色,慌亂之下,她拼命用袖子去擦他的衣角,猛地一抬頭,只見一張年輕俊俏,掛著汗珠的臉,滿身酒氣中與她對視。

“這可糟了,”

這是蘇巧記憶中,憶南對她說第一句話。“給嬤嬤們知道,又要罵我了。”

“跟我回家去,我給你洗洗吧。”

蘇巧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有勇氣這樣跟他說話。

憶南後來常常來見蘇巧,直至將她娶進宮裡。

困於深宮的十年裡,她常常希望那一日她未曾撞上憶南,而後的人生,嫁給隔壁村子裡和她一般年紀的年輕人,一輩子也可安穩地度過。

蘇巧走進屋子裡,將垂簾放了下來。

那蒙著金黃花紋綢子的床,那一盞小小的銀色燭臺,提醒著蘇巧那些歡樂的,或者悲涼的過往。

她站在那裡,覺得時間過得那樣快,快到每呼吸一次,都會離自己生命終結近上一分。

“桑蔭?”蘇巧詫異地發覺,那好久尋不到的女人此刻自己從牆裡緩緩走出來,身著一襲白得似月光一般的衣裳。

站在光影裡,她整個人都是似有若無的。

“你救救我,把那支簪子還給我。”

蘇巧顫抖著跪下來求她,她雖然厭惡自己如今的境況,但求生的本能讓她對未來要發生的事情有著難以抑制的恐懼。

“還給你?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說得已然十分清楚。

你求恩寵,而作為代價,你付出的,必然是你最寶貝的東西,是那支簪子,也是所有你們之間的回憶。”

桑蔭翻著桌上一個茶碗的底來看,兩個指頭輕輕地敲了敲,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蘇巧站著未動,細細地回味著桑蔭的每一個字。

那些回憶,之所以美好,是因為那是憶南與她共有的,僅存的,與所有人都不同的,而今,憶南不再覺得她是從前的蘇巧,那些回憶,自然也就全不再有意義。

所獲的恩寵,不再摻有那些靜好的歲月,僅僅因為這張年輕嬌麗的臉。

蘇巧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可她知道,她的所為無論是非,皆成了過往,現在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和遺忘。

所愛的人日日陪在自己的身旁,和所愛的人日日把自己放在心裡,二者若不可兼得,究竟哪一種更珍貴一點,蘇巧也拿不定主意。

換好了衣裳,蘇巧將頭髮輕輕挽在身後,又細緻地插了一排玉蘭花。

打扮好了,蘇巧於鏡中久久地端詳自己,她忽然地笑了,原來初次見憶南的時候,自己是這個樣子的,這樣的姣淨容顏,就算是容妃最盛年時也是比不上的吧。

那是她曾經輕而易舉便可得的東西,如今卻要賠上身家性命。

踏出房門時,蘇巧聽到有人問她

“蘇巧,你後悔嗎?”

蘇巧詫異地回頭,卻見屋中空無一人,桑蔭不知何時早就不見了蹤影。

55。

蘇巧被綁上了刑臺。

依國師之言,要對她處火刑,即見她縛於銅柱之上,用烈火活活燒死。

傳說此刑專為懲治惡毒奸邪妖孽,可以使受刑之人魂飛魄散,再不往生。

死前她祈求能向皇帝叩拜謝恩,卻看到容妃依偎在皇帝懷中,寡淡素淨的妝容之中,是隱隱的得意竊喜,蘇巧太懂得那種隱含的情感,她曾無數次在看著容妃時流露出這種表情。

現在她也終於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那個孩子多半是她自己所為吧,國師突然而來的那些話語也未必沒有她的指使,蘇巧忽然輕蔑地覺得,所為王孫貴族家眷中隱秘的勾心鬥角,其實也不過如此淺薄。

只是她以為兩人的恩怨在那日的祈求之中已經消融,但不想容妃對她的恨已深入骨髓,是寧可舍子也要報的仇。

“願皇上萬歲無憂,永得佳人相陪。”

她謙婉一笑,重重咬佳人兩個字,看他眼神中流露出的無限惋惜和驚慌的神色。

容妃上來假意攙扶,

“姐姐放心,妹妹會好好替姐姐照顧皇上的。”

她仰首見她那樣清麗有與自己肖像的臉,不覺胃中翻騰。

“妹妹要多多替皇上誕育子嗣。”

她有些平淡甚至寡味地對她說了這句話,她不知道該怎麼樣看待自身,若說她是妖妃,可眾人待她如常,她矇昧地與眾人說話,心中一陣恍惚。

火燃燒起來了,從腳下蔓至衣裙,雙臂被鐵鎖緊緊縛住,她聲嘶力竭地掙扎,覺得火舌那樣快地攀了上來,卻又那樣緩慢,以至於她還有呼吸,還可以掙扎。

疼痛似乎遲鈍地傳來,好像從胸膛裡來,卻又好像無跡可尋,她額上沁出汗來,卻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冷得她在猛烈地顫抖。

燒,燒得更旺一些,她大喊。

她聽見刑臺之下,眾人熱烈的呼喊,她順應著他們的喊聲,看見火光中,行刑者在往她腳下扔柴火。

她於是俯身望著人群,望著憶南,他似乎筆挺地站在那裡,髮絲隨風擺動著,好像十七八歲時他在巷口等她。

所有人都在辱罵她,但他沒有,他還像從前那樣維護她,在妃嬪們妒忌地推搡她時,在太后與皇后百般刁難她時,在她從前所有窘迫膽怯的時候,他緊緊牽著她的手。

可火光裡,他分明摟的是他的容妃,拿著小團扇體貼地為她扇去熱氣。

蘇巧呼吸一滯,她心中無比絕望,在她一心一意絕望的時候,似乎疼痛也消失掉了……

她要又一次死掉了,她心中已有大徹大悟般地決心,閉上眼睛,不肯再看他們了。

56。

眼前似乎還有光影,蘇巧忽然覺得胸口發悶。

她大口地喘氣,竟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她輕輕睜開眼,午後濃重的陽光大片地打在她臉上,逆著陽光看,眼底被太陽刺得一陣生疼。

“這是哪?”

“主子醒了?”

宮女靈兒跑進來,欣喜地衝她笑,一張臉浸在陽光裡,讓蘇巧時隔很久地覺得心裡舒服愜意。

“您可算是醒了,從容妃那兒回來,您就一直昏睡著,睡了整整兩天了,可把我嚇死了。都怪容妃,非賴您往她的糕點裡放了茯苓,咱們哪有那種東西,依我說,是她存心害您還差不多。”

靈兒一面大張旗鼓地招呼人準備東西,一面絮絮不休地在她耳邊說話。

蘇巧看著人來人往,帶動著灰塵在陽光裡上下翻飛沉浮,一時思緒萬千。

她輕輕一動,背上傳來一陣刺痛,提醒著她自己杖傷未愈。

她居然沒死?

原來從遇到桑蔭起,就都是一場夢了。

夢裡的那些情節她一點也沒忘,就像是真實發生了一般,她是如何復寵,如何與貴妃爭奪,又是如何將憶南牢牢控制在自己身邊,到最後又是如何被處死。

蘇巧也很奇怪,從小到大,她從沒做過這樣的夢,真實得好像是她親身經歷的一般。

可惜那些恩寵,到頭來只是一場夢而已,或者蘇巧該說,幸而那是一場夢,她還可以在陽光裡醒過來,聽見靈兒他們,在她耳邊吵鬧。

她掙扎著想要起身下地,去拿桌前的銅鏡。

身子仍然遲鈍得厲害,蘇巧雙手撐著床沿,想要跪起身來,可她做得異常艱難。

她詫異怎麼沒人肯上來幫她,似乎連說話聲也沒有了,她雙手一軟,倒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57。

“皇上?”

還未看清來人的面孔,她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扭頭去看,果然是憶南半坐在床上,嘴唇貼在她的耳畔,瞳孔幽微深不見底。

她將夢中的情形與此刻分得很清,連忙垂下頭,不敢冒犯造次。

“傻里傻氣的,不知道叫人幫忙嗎?”

他斥她一句,語氣中卻是久未有過的溫柔。

皇上怎麼肯過來?

她心裡這樣想,卻沒有問。

“容妃為難你,你就不肯差人去叫朕嗎?還好朕趕來了,不然朕還以為你……”

以為她死了?

蘇巧在心底接上憶南的這句話,竟然意外地通順。

她猛地縮排他懷裡,像她夢裡曾經千百次做過的那樣。

沒有玉蘭花香,也沒有姣好之態,她的衣襟上有淡淡血腥,臉色也因為傷病而蠟黃,但她還是緊緊擁著他,失聲痛哭。

“朕在,朕在,看誰還敢欺負你。”

他掀開她的衣裳,撫她深淺不一的才結痂的傷痕,覺得那好像她在臉上淺淺生出的皺紋,恐怖卻又十分可愛。

58。

蘇巧今年三十歲了,她三十歲生日那天,皇上被容妃纏住,沒有來看她。

她一時起了恨意,往容妃的馬蹄糕裡放了些茯苓,想借兩種相剋之物傷人脾胃,結果卻被容妃發現。

闔宮有傳聞,說蘇巧因禍得福,受責後重得聖心,宮人從前有怠慢之處的,如今皆上門恭賀賠罪。

但具體因為什麼,沒有人知道。

開春的時候,皇上讓蘇巧領著人去清點庫房,在南三所的一間屋子裡頭,蘇巧發現了一幅滾落到地上的畫卷。

她也不知是怎麼了,忽然有閒情逸致要開啟看看。

幾個宮人緩緩將畫展開,蘇巧驚奇地覺得,畫上的人,竟十分眼熟。

雖然筆法粗糙,但蘇巧認得,這就是桑蔭的模樣,不過畫上的桑蔭不像夢裡那般冷淡而漫不經心,而是嬌羞而充滿希冀的,蘇巧看著那副畫,覺得十分好笑,她不知道桑蔭還有這副模樣。

她叫來管庫房的老太監來問,那人告訴她,這畫上的美人,是先皇帝身邊的以為嬪妃,當年為了這個女人,先皇帝幾乎與母親決裂,此事鬧得滿城風雨,因此時隔多年,他也仍然記得。

蘇巧連忙問他是怎麼一回事,老太監弓著腰回道,

“這姑娘是先皇還是太子爺的時候,在楚館中遇到的,見了第一面,就喜歡的不得了,想帶回宮中來留在後宮。”

蘇巧微微一笑,她從前便覺得桑蔭有些煙花女子的氣息,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起先進宮那會兒啊,先皇寵愛得不行,是日日都召幸的。這幅畫啊,就是那個時候畫的。”他努努嘴,指了指那副泛黃的畫。

“妃嬪看著能不眼紅嗎?

想盡了主意,讓他們二人離心離德,那姑娘也是心氣高,一雙眼睛啊,就只盯在皇上身上,旁的是一概不管。

可惜啊最終不知怎麼就失寵了,性子還烈,鬧個沒完,把皇上給鬧煩了,就給挪到了冷宮裡,據說是前幾年染病死了。”

蘇巧起先腮邊還有笑意,最終臉上也掛上了慼慼之色,這皇城果然是個吃人的牢籠,那鮮活的女孩的一生,寥寥兩句便終結了,連死活都只是別人口中的一個傳聞。

蘇巧向老太監要下那副畫來,掛在宮中的牆上,她始終相信自己與桑蔭的相逢,不是夢境不是巧合,而是這個孤寂終老的女人,不願蘇巧步她的後塵的驚醒之遇。

59。

蘇巧傷愈後,自請去天清寺帶髮修行,理由是自己失寵失德,願不再面聖,一心為皇帝祈福。

若是在前些年這算是一樁平常事,然憑著蘇巧如今的恩寵,倒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皇帝起先並不相信,只當做她因自己不肯處置容妃而鬧脾氣說的氣話。

直到有次去她宮中,見她已默默將行禮打點妥當,才知道她並未玩笑。

“朕所虧欠的必然盡力補償,你別這樣蘇巧。”

他想拉她的手,卻見她手中抱著一副泛黃的畫紙,他記起那個甚為怪異的夢,記起夢裡她的妍麗。

“朕不放你走!”

記憶裡的蘇巧總是淺淺含笑,宛然承寵,從未有忤逆他之處,但他見她如今目中清明之色,知道他是無法強留她的。

蘇巧最終如願出宮,宮中賞賜幾乎未動,聽宮人們說,她離去時,除了日常衣物,只帶走了一幅先帝的舊畫。

她走後,容妃不久便失寵,連帶著幾位長相秀麗的江南女子也一併受到冷落,憶南終日鬱郁不快,極少踏入後宮。

蘇巧在時,她似乎可有可無。

但她一旦離去,她又無處不在,就像一把無形的利器,可以刺傷所有與她有關的人,包括憶南。

憶南於書案前讀寫時,想起蘇巧最愛在下首處側身靜坐,雙手撫膝,看著窗外出神;

從長街踱步而過時,總疑心自己要在下一個轉角處遇她,看她雲一樣白的衣裳在風裡隨著步子拉出褶皺;

入夜不眠時,就好像她仍俯身睡在身側的枕上,又長又密的睫毛一動不動地停立。

原來見不到才知忘不了。

60。

入夏暑伏,皇帝心緒煩躁時,常常親臨天清寺中祈福。

他的目的是什麼大家都清楚,但實際上他確實極少能見到蘇巧,他只好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在殿外留下一大把新採的玉蘭花,默默祈盼她得以一見。

靈兒日日為蘇巧拾花,把房中打扮得儼然花市一般,她為蘇巧打扇子,把含著花香的風扇到她身側。

“姑娘是怎麼知道,皇上定然會前來的?”

蘇巧笑著攏扇上的流蘇,

“我並不能預料,只是皇上若是不來,說明我已再無承寵之日,出宮修行同樣是最好的選擇。”

她拿捏著分寸,再次肯見皇上時,已是七月。

她於寺中吃齋唸佛,人已是十分清瘦,許是因常年受佛法薰染,她如今似乎有些不同,面色總是沉靜中滿含期待與純真,雖然辛勞,卻沒有疲色。

匆匆離去時從臺階上跌了腳,落入了憶南懷中。

青灰色的僧衣對她來說有些寬大,她的腰身如柳,不盈一握。

“皇上是稀客,怎肯駕臨此地?”

她的稀客二字惹得周遭的人都垂頭忍笑,憶南也毫不介懷地笑了笑。

折了懷中的花給她插。

“朕打算,打算得空去一趟江南,你要不要同去?”

“江南路遠,連天暑熱,皇上到時還會有如今的耐性嗎?”

“再遠的路朕也要走。”

他答應得那樣快,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蘇巧最終去了趟江南,她和憶南牽著手,在白玉蘭樹下來往,去她打翻酒罈子的巷子裡駐足,倒是十分愜意。

碧水藍天間他們行船,蘇巧在碧波中望見自己的倒影,忽地覺得自己這副模模糊糊的容顏也很美。

“嬿蘭館內新植了玉蘭,若是你肯照顧,朕也可以省些心力。”

她回神時他正洋洋得意地望她,忍了一路的話如今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那……”

她輕輕伸手撩水。

“臣妾可只管照顧花。”

“是了,你照顧花,朕照顧人……”

一行淺淺的波紋自船尾暈開,船開得那樣慢,似乎要落後於夏風而長留天地之間。

然而夏風漸日悶熱,掠過芙蓉連理,國色牡丹,最終一路北上,常駐於京城皎白的玉蘭花中,陪她束素亭亭向晚,玲瓏芬馥雪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