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華十八歲那年,他的父親拿出偷來的剁骨刀,將他的中指和無名指切去一小截,使得這兩個手指和食指一樣長。
“我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將來即使你不偷東西,別人家裡的東西失竊了,也會怪上你。”細華的父親將一盒煙捏碎,將菸葉子撒在他血流如注的手指上。
細華嚎叫得如待宰的豬。
屠夫新望走到細華家門前時,聽到屋裡傳出來的嚎叫聲,手心裡出了汗,凝固了豬血的刀像泥鰍一樣差點兒從他手裡呲溜出來。
屠夫新望的剁骨刀不見了,他第一個懷疑的,便是細華。
昨天殺豬的時候,細華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今天早上屠夫新望去鎮上賣肉,有人要買一根排骨的時候,他才發現剁骨刀不見了。
殺豬的刀有很多種,殺豬的點心刀,刮毛的刮刨,把豬分成兩半的開邊刀,砍脊骨的剁骨刀,剔骨的剔骨刀,切肉的切刀。別的刀都是屠夫新望找鐵匠打的,唯有一把剁骨刀是他父親傳給他的。
將軍不能丟了劍,文官不能丟了印。作為屠夫,他不能丟了刀。
要是父親還在世,必定罵他“死人守棺材不住”。
他腦子裡第一個閃現的人便是細華。
“剁骨刀好像不見了。”他對著旁邊打瞌睡的徒弟相山說道。
這是他收的第九個徒弟了。
之前八個徒弟都是沒有其他更好的路可走了,才到他這裡來學殺生的技藝。
這個相山卻是天生的屠夫。
拜師那天,他問相山:“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相山說:“因為喜歡。”
他知道,相山沒有騙他。相山家裡有個桐油廠,本該在桐油廠學藝,卻要跑到這裡來學殺豬。
相山只有在殺豬的時候精神抖擻,兩眼放光。
切肉剔骨做買賣的時候,他就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精神。
打瞌睡的相山睜開眼,咂嘴道:“那還用說?肯定是細華。但凡他經過誰家,誰家就會少點兒東西。”
屠夫新望說:“我看那小子還挺老實的。”
徒弟相山眉頭一皺,說道:“都是裝的。他爸偷了多少東西你不是不知道,家裡大部分東西是別人家的。椅子颳了漆,碗底磨了名字,又沒有抓到現場,只好認倒黴。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不信你去找找,必定能找到。”
在去細華家的路上,屠夫新望心裡還沒有底。
徒弟相山說得是有幾分道理,可是細華在旁邊的時候沒有走到近前來,剁骨刀難道會像遇到了磁鐵一樣被吸過去嗎?
他還記得,當他手裡的刀捅入豬的喉嚨時,細華像被人踹了一腳的小樹一樣顫了起來。
膽子這麼小,怎麼敢偷剁骨刀?
可是,除了細華,他想不出第二個懷疑物件。
來到細華家門前,聽到細華的嚎叫聲時,屠夫新望似乎聽到了答案。
不過這嚎叫聲實在淒厲,像鬼叫。
這讓屠夫新望毛骨悚然!
就在屠夫新望猶豫著要不要進門的時候,細華的父親走了出來。
細華的父親將剁骨刀扔在屠夫新望的腳前。
屠夫新望嚇得連忙後退。
“細華拿了你的刀,我切了他兩根手指。”細華的父親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走到屋側,跨上三八大槓腳踏車,將車頭提起,然後落下。
輪胎砸在地上,車身落了一層灰,彷彿即將邁步的老馬甩了一下身。
細華的父親如騎馬一般騎著腳踏車離開了。
村裡人都說,這輛腳踏車也是細華的父親偷來的。
屋裡的嚎叫聲沒有停止。
屠夫新望撿起剁骨刀,走進屋裡,看到細華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在地上打滾。
見屠夫新望進來,細華忽然一個翻身,跳到了一把太師椅上。
據說那把太師椅也是偷來的。
“你來這裡做什麼?”細華腳踩在太師椅上,驚恐地看著屠夫新望。
“我……”屠夫新望看到細華手上都是血,喉嚨一澀,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是來找刀的吧?”細華煞白的臉皮底下彷彿鑽進了幾隻老鼠,老鼠在他臉皮底下竄動。
屠夫新望嘆了一口氣。
“是我偷的!就是我偷的!”細華咬牙切齒地說道。
“是……嗎?”屠夫新望猶豫道。
細華臉上的老鼠忽然停止了竄動,他露出一絲邪笑,將手鬆開,露出被切了指頭的右手。
那隻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一樣長。
“我爸說,偷了不被人發現,那就叫做借。被發現的才叫偷。我手法不好,經常有人丟了東西找到我這裡來,是因為我三個指頭不一樣齊。現在一樣齊了。以後你要小心一點!”細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蹦出來。
從那以後,再沒有人來細華家找他麻煩。
人們往往莫名其妙發現東西不見了,細細一想,又似乎跟細華毫無瓜葛。
哪怕幾個月後看到細華家裡有自己家以前用過的東西,人們往往不敢吭聲。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若是跟細華撕破了臉,難免擔心下次丟的東西更多。
如此多年後,細華和周邊的人們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若是丟了不太重要或者不太值錢的東西,失主便算了。若是丟了重要的或者太貴重的東西,失主便去找細華,跟他說:“東西借你用一陣子,你用完記得還給我。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後來,豆腐坳來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那女人好看得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有人慫恿細華:“你有本事的話,把那女人借到家裡來?”
豆腐坳的豆腐坊他去過幾回,實在是沒有什麼可“借”的。豆腐坊的男主人窮得叮噹響。
細華想不明白,這女人怎麼就看上了打豆腐的男人呢?
“借其他的東西還好,哪有借人的?”細華反駁道。
慫恿的人說:“借其他的不算本事,能借人的才是高手!”
細華不敢去。
但是越不敢去的地方,他越想去。
他決定去豆腐坊偷磨豆子的磨盤。
磨盤對他來說毫無用處。但是他可以跟人說,他“借”過那個女人了。
到底借沒借過,誰又說得清?
他清楚地知道,喜歡說是非的人並不在乎是非對錯,也不在乎黑白真假,他們只是喜歡談論是非。
就像是淺水池塘,更多人喜歡把水攪渾。
在他父親切掉他的指頭之前,他也知道,人們並不在乎東西到底是他偷的還是別人偷的,反正東西丟了先找他。找得到就證明是他偷的,找不到就說是他藏起來了。
流言蜚語比瘟疫傳播還要快,治療起來比瘟疫還要難。
一個晚上,細華悄悄潛入豆腐坊,來到石磨旁邊,輕輕拆開木架,將磨盤搬了起來。
他本來沒必要偷這麼重的東西。但是為了明天向人們展示他神不知鬼不覺的能力,磨盤是最好的選擇。
他以為自己不會被發覺。
當他抱著磨盤正要離開的時候,一股自釀米酒獨有的香氣襲來。
接著,裹著睡衣的女人出現在他的右側。
他只在電視裡看到過城裡的女人穿睡衣。本地的男人女人從來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過年過節能置辦一件新衣,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哪有專門用來睡覺的衣服!
不過,在這個女人身上睡衣這件事就不足為奇了。
畢竟這裡的女人也沒有穿旗袍的。
旗袍在這裡只有唱戲的人穿。
女人一隻手攏了攏睡衣領子,一隻手觸碰他的右手。
“十八歲剁了你手指的,不是你父親,是人們的成見吧?”女人溫和地說道。
細華一驚。磨盤從懷抱中脫落,砸在了地面一塊磨刀的石條上。
磨盤破裂。
石條斷了。
那晚過後,細華不再“借”東西,卻開始“賭”東西。
別人賭博賭錢,他則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去賭,把家裡的東西輸得精光。
有一次在玩牌九的牌桌上,屠夫新望遇到了細華。
細華連輸三局。
細華從腰間提出一把剁骨刀來,嚇得牌友們大呼小叫。
屠夫新望額頭冒汗,以為細華尋仇來了。
屠夫新望見那把剁骨刀鋒刃平滑,刀身蒼白,知道這是一把從未沾過血的新刀。
細華撓臉笑道:“今天沒帶錢,這把刀的工價差不多這麼些錢,就拿它抵了吧!”
說完,細華將剁骨刀扔在牌桌上。
屠夫新望後知後覺道:“你是故意輸的吧?你的手指是你爸切的,不關我的事!我的刀你爸也給我了。咱們互不相欠。”
細華點點頭:“我爸偷的刀是給你了。但是你覺得是我偷的那把刀,我還沒有給你呢。”
細華的手指被切後大約過了半年,他從馬老先生家裡偷了一本書出來。
就著月光,他看到書封上寫著《百術驅》三個大字。
馬老先生料事如神,能看到過去未來。他想學。可他認為自己是小偷的兒子,自己也是小偷,沒有臉面向馬老先生求學。
他想到的辦法,便是偷。
偷不了馬老先生的術,但可以偷馬老先生的書來看看。
他聽人說,馬老先生的樓角上藏著一本名叫《樓角書》的古書,看了那本書,可以知道前五百年和後五百年的事情。
他本想偷那本書來著,樓角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陰錯陽差偷了這本書出來。
看到“百術驅”三個字的時候,他突然肚子裡咕嚕咕嚕起來。
登上樓角之前,他看到馬老先生的飯桌上有個雞蛋,拿起來聞了一下,沖鼻得很。他覺得這應該是個皮蛋,於是敲開吃了。
此時一想,怕是吃那個蛋吃壞了肚子。
他急忙跑到馬老先生家的茅房,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將那書撕開來當做廁紙。
忽然,他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咳嗽。
他以為馬老先生來了,抬頭一看,卻看到房樑上一隻老鼠正朝他看。
那老鼠比一般的老鼠要大,胖乎乎的。
那咳嗽居然是老鼠打的。
細華聽說馬老先生家裡有隻抽菸的老鼠,每當馬老先生抽菸的時候,那隻老鼠便在房樑上吸嫋嫋而上的煙。
雖然只是一隻老鼠,但細華有種被看穿的緊張感。
“嘁!嘁!”細華小聲驅趕房樑上的老鼠。
老鼠不為所動。
細華將手中的紙胡亂揉成團,朝它揮舞,作勢要扔到房樑上。
老鼠往後退了一下,爪子抓得房梁吱吱響。
就是這個動作,細華看到了紙上的四個大字。
“樑上君子”。
這四個字確實顯眼,即使揉起來了,即使光線昏暗,依然赫然入目。
他一驚,急忙將紙團重新展開來。
字型古樸,紙張泛黃。
上面寫著:“樑上君子,竊物者也。世間萬物,皆有定數……”
他繼續往後看,大意是世道遵循有舍有得的規律,盜竊者擁有了本來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必定會失去更多。想要還回去,方法也有很多,但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事情。
後來屠夫新望將剁骨刀還給他,說起自己也曾在馬老先生家的茅房看到了那本書,兩人都十分驚訝。
屠夫新望問他:“還回去的方法那麼多,你為什麼選擇用賭的方式還呢?”
細華說:“樑上君子後面一頁是什麼,你猜猜。”
屠夫新望搖頭:“猜不到。”
“無褲翁。”
“無褲翁是什麼?”
細華說:“無褲翁是沒有褲子穿的人的意思,也是賭徒的意思。上面寫著,凡賭者,必輸無疑。輸至無褲翁,打牌真高手。我要全部還回去的話,這個方法最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