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導演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或許是影史上的最不可思議的謎團：很難想像一個導演在15年完成了40多部電影（他還看過3000部電影）——這是何等充實的生命。
除了拍電影做劇場，他還有著像女子一樣柔腸寸斷的感情生活。
看法斯賓德的電影，好像看到同一組人在扮演各種悲苦的人生。
他有一群班底演員，總是重複反覆出現，好像他們上輩子就認識了，這輩子繼續在電影中延續前世的恩怨。
他們是一組悽豔悲壯的“明星陣容”。
然而雙性戀的法斯賓德（或許根本就是同性）和演員之間的關係總是曖昧到不行，彼此間愛恨，嫉妒，生離死別，甚至喜歡被虐／受虐。
他有一張略方的臉，不是很老就已經中年微胖，有點小可愛，但絕對不是帥氣型。
他喜歡穿黑色皮衣，手上應該總是有啤酒和香菸，卻才情無限。
為他工作的演員、製片人、御用作曲等人都愛慕，愛戀，迷戀著他。
他們彼此間也有著一份小衝突。
然而面對著這超級有魅力，超級活力充沛的法斯賓德，這群演員藝術家們，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
我相信每位導演都會在他的第一部電影裡，透露出未來作品的走向和風貌。
法斯賓德導演的首部作品《愛比死更冷》融合著動作、暴力與情色，兩男一女，三角關係的組合，充斥血腥、死亡、性愛的糾葛。
或許是成本低廉、也或許是導演技巧不夠純熟，《愛比死更冷》始終給人的感覺是死寂一般。
看法斯賓德的電影一定可以感覺到：他不快樂，彷彿痛苦悲傷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
他早期有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四季商人》。
男主角只是個推車賣水果的小販，但是他和身邊每個人都處不好，彼此互相折磨，最後莫名其妙地喝酒喝死了。
片中那股冷冽孤寂的哀傷，久久揮之不去。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
而《四季商人》中扮演妻子的女主角，是最早跟他一起打天下的知己：伊爾姆·赫爾曼。
赫爾曼並非演員科班，只是因為二十歲當上了法斯賓德的女朋友，就被說服演了一生的電影。
赫爾曼個子很高，卻絲毫沒有女性的豐腴感，她的臉看起來有點“衰”，好像日本的能劇裡的面具，單一的面部表情中卻可以讀出千百種情緒。
她在《四季商人》中飾演的人妻，是她從影行業裡塑造的最典型的角色：沮喪挫敗的女性。
赫爾曼很常出現在法斯賓德的電影中，或許不是超級要角，卻像個守護天使般，永遠都在那裡。
在《佩特拉的苦淚》中，她與瑪吉特·卡斯滕森，以及漢娜·許古拉呈現了一個“三人成舞”的故事。
三個身形單薄卻穿著華服的女人，在一個封閉，古典，昏黃的室內梳妝，整部片流露著一份不可言說的女性質感。
至於漢娜·許古拉，幾乎就是法斯賓德的代名詞。
即使“代名詞”這字眼似乎有點貶抑了漢娜·許古拉的主體性。
法斯賓德作品裡的女性，感覺就像一幅畫像中的沉靜女子。
雖然被畫框禁錮著，仍然感覺得到她深幽複雜的內心世界，然而一個不小心，她們就彷彿梨花帶雨，搞得全身是傷。
法斯賓德電影中悲情的女子，或許就是他穿皮衣異樣的另一面。
他透過女性角色，呈現自我的柔弱與脆弱，一種陰性面的投射：漢娜·許古拉，就是法斯賓德。
她與赫爾曼幾乎同時出現在法斯賓德的生命中（都演過《愛比死更冷》），但是感覺上，她一出現，其他人就要退散了。
漢娜·許古拉質感非常白皙晶瑩，說話的聲音語氣，表情姿態，好像陶瓷娃娃，一碰就碎。
如同她在《寂寞芳心》中的演出，全片中她裝扮得高雅華麗，卻被傷害得體無完膚。
漢娜·許古拉比赫爾曼聰明。
她本人迷戀法斯賓德，飽受他的折磨；
漢娜·許古拉也知道自己是法斯賓德操控的洋娃娃，她在《寂寞芳心》演出後受到很大的刺激。或許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快要陷下去了，於是毅然離開了法斯賓德，五年之後才繼續與他合作《瑪麗婭·布勞恩的婚姻》《莉莉瑪蓮》等片。
法斯賓德那時已經是國際大導演，她也成了國際巨星。
今天提到德國電影的代表女星，一定得有瑪琳·黛德麗，羅密·施耐德，以及漢娜·許古拉。
法斯賓德結過一次婚，妻子也是他曾經合作過的女演員英格麗·卡文，一位典型的歐洲美女，或許入戲太深，最後竟成了法斯賓德的正室。
但是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法斯賓德卻和他的御用男演員君特·考夫曼過夜。
君特·考夫曼也是法斯賓德的班底，一個被他“掰彎”的異男。
他的外型勇猛魁武，一種獸性的魅力，也是法斯賓德第一個正式的愛人。
他在法斯賓德最後一部電影《霧港水手》中扮演man到不行的酒吧老闆。
年輕水手打賭輸了他，代價就是被他“雞姦”。
這部片又陽剛又柔美，充滿了慾望，死亡，謀殺，裸露器官……把讓·日奈的作品，弄得更加肉慾橫流。
法斯賓德愛過的男人，似乎跟他一樣，有著某種毀滅性，總是經歷痛苦的折磨。
摩洛哥裔的埃爾·赫迪·本·薩利姆也是法斯賓德的情人，本來只是在電影中客串，後來主演了法斯賓德《恐懼吞噬靈魂》。
這部電影反映了當時德國社會對於外來移民的惡意：年老的德國清潔婦與精壯的摩洛哥移民工人產生了一段飽受歧視與責難的感情。
薩利姆在片中展現了一份天真，陽剛，帶著野性原始的俊美，以及飽滿的男性身體。
女主角布里吉特·米拉雖然並不年輕貌美，卻也因為這部電影成為法斯賓德最重要的女演員之一。
“最親密的人，就是你最最會去傷害的人。“
漢娜·許古拉曾說自己是法斯賓德手下的生還者，而法斯賓德與演員／情人關係也是這樣。
薩利姆被接來德國生活，面對著國族、生活個性等衝突，過得並不快樂而開始酗酒，與法斯賓德分手後就自殺了。
《恐懼吞噬靈魂》無論風格美學，形式內涵，都是傑作中的傑作。
片中飾演酒吧服務生的女演員芭芭拉·瓦倫汀本是個人間尤物，卻在片中素顏全裸，從肉彈轉型成實力派。
她在片中輕蔑地看著德國老阿姨跟摩洛哥猛男卿卿我我，眼中噴出火般的妒意，也是讓人難忘的時刻。
而法斯賓德也著迷過芭芭拉，也曾想過要跟她結婚。
黑人，移民，窮人，性少數……這些都是法斯賓德關注的人物。
《恐懼吞噬靈魂》以及《瑪麗婭·布勞恩的婚姻》中跨種族和階級的戀情，明顯受到他所鍾愛的道格拉斯·塞克所啟發。
《恐懼吞噬心靈》幾乎是塞克電影《深鎖春光一院愁》的致敬；多年後託德·海因斯的《遠離天堂》再度詮釋這個故事。
三個不同時代的文化脈絡下；三個女演員：簡·懷曼，布里奇特·米拉，以及朱麗安·摩爾，呈現了三種截然不同的質感。而法斯賓德用幾何構圖將人物孤立於外界的視覺處理，整個提升了文字的美學意境。
《愛比死更冷》中，同志情講得地低調，片尾上演一場男女“爭寵”戲碼，俊美殺手要除掉心儀男人的女朋友、而女朋友要除掉這名橫在她和男友之間的男人。
導演法斯賓德毫不掩飾他對男性的迷戀，明明是兩男一女的組合，鏡頭卻老在劇中飾演殺手的演員尤利·隆美爾身上打轉。
有時候，尤利·隆美爾僅只是對著鏡頭不語、微笑、像是望向銀幕外的觀眾，更像是對站在攝影機背後的導演，深情款款地凝視。
最後，女人勝利了（尤利·隆美爾被警察殺死，像是呼應同志情總不被外界接受的情況），卻換來男友一句：“賤人”的評價。
女性在法斯賓德導演的世界裡，即使表面贏得勝利、骨子裡還是失敗了。
法斯賓德親自演男主角的《狐及其友》，是他首度以同志為主題的電影，但是看了才知，主題並非同志，而是整個圍繞在同志身邊的社會環境，同志的呈現感覺反而很“理所當然”。
在1978年《德國之秋》的一個片段中，法斯賓德血淋淋地呈現了他與男友阿明·邁耶爾最真實的的感情關係。
阿明·邁耶爾是個容貌俊美的男子，也是法斯賓德的班底演員。
但是在現實中，法斯賓德卻對他很殘酷。在《德國之秋》，他們赤裸躺在床上，法斯賓德對著阿明大吼大叫，在屋子裡扭打，甚至看到法斯賓德一面講電話一面自慰。法斯賓德和情人的關係或許就是如此，愛得死去活來卻又互相折磨。
《德國之秋》拍完後不久，絕望的阿明·邁耶爾因為未受邀出席法斯賓德的生日派對，也為他自殺了。
《霧港水手》是法斯賓德的最後一部電影，他請了他仰慕的義大利演員，超級陽剛的弗蘭科·內羅扮演船長；雙性戀演員布拉德·戴維斯扮演水手；他的第一個男友君特·考夫曼扮演吧老闆，而扮演風姿綽約酒店老闆娘的法國傳奇女星讓娜·莫羅，可能就是法斯賓德的最後一位女演員了。
她曾經在安妮華達的《101夜》中與漢娜·許古拉並肩出場。
法斯賓德把這部電影獻給了薩利姆。
如果漢娜·許古拉是法斯賓德的女繆斯；薩利姆就是他的男繆斯。
一如《愛比死更冷》，女性在影片裡，依然擁有權勢（酒吧的所有人），卻隔了一層紗，有了男人的肉體，卻沒有對方的靈魂。
而男人呢？則在暴力與情慾中，不斷追求著毀滅與成長。
死亡與重生、愛情與失落、暴力與脆弱、外型的粗壯與內在情感的細膩……各種相互拉扯的矛盾，在電影中不斷出現。
對性愛的渴望、對愛情的遐想、對現實的不安、對夢想的追求……男人們在愛情世界中，一如女性般，容易傷人、也容易受傷。
片中有段插卡文字，我覺得很有意思，“男人就是女人”，這也許是法斯賓德看世界的觀點吧。
《霧港水手》充滿舞臺劇味道的場景設計，看起來十分虛幻。
風格化的影像、劇場式的表演、隨處可見的Sex符號，猶如導演夢想中的同志國度。
有隨處可見的健壯男體、橫流的情慾、奇觀的愛情……看著銀幕上的情節，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腳踏入奇幻國度的旅人，眼中見到、耳朵聽到的空氣、水、陽光，都跟我身處的世界大不相同。
強烈的“耽溺、自戀感”是《霧港水手》給我的觀感，電影越到尾聲越是如此。
導演陷在其營造的世界中，遺忘與外界溝通的能力，過多的愛情絮語、過多的傷感、過於沉溺在某個情境、氛圍中不可自拔，導致普羅大眾在觀賞影片時，時而感到彷徨、迷失與無感。
但或許是這份耽溺，反而讓影片更顯得魅力獨特吧。
他讓我想起蔡明亮導演的作品，不光是因為這兩位導演常常選用同志題材，還有他們都深入自己內心，努力挖掘私密的情感渴望。
這類作品，可以說是喜歡的人很喜歡；討厭的人，簡直恨到骨子裡。
我必須說，當你看完兩部法斯賓德的作品，即使不算喜愛，但始終興味盎然。
從《愛比死更冷》到《霧港水手》，一個起點、一個終點，導演始終關注著：愛情的施與受，我愛你、你愛他、她愛他……相互痴戀、又相互折磨，如此迴圈不息。
法斯賓德只活了37年，卻完成了別人一輩子都完成不了的事情，好像把生命整個壓縮在最性慾旺盛的時刻，然後把自己一把火燒得精光。
對於他身邊的人，法斯賓德就是毒品，黑洞，漩渦，離岸流。
他們依賴著他，他們的生命因為他而存在，寧願當他的受害者。
與他相處的過程，就是他們自我追尋、自我實踐的過程。
然而法斯賓德需要很多，他身邊的人也得付出很多，對方越要越多，自己也越要越多，付出也更多更多。
法斯賓德的人際關係就是糾結在痛苦與慾望之間的無間地獄。
好像從最毒的毒藥中提煉出最甜美的汁液——以及他的44部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