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蘭(重生)》作者:溪畔茶

《逆蘭(重生)》

作者:溪畔茶

《逆蘭(重生)》作者:溪畔茶

簡介:

陸蘭宜重生了,懷著滿腔的恨意,回到了她病亡的前一日。

她毫不猶豫抓住時機給她未來要做大學士的夫君製造了點障礙,

然後安心地等死。隔天到了,她沒有死。

……

她沒有什麼別的指望,便繼續一心做她夫君青雲路的絆腳石。

沒想到,報復途中出了點岔子,有一天,她與那位據說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牽扯,引來滿城謠傳。

之後,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離,更要納她為夫人,為此請下聖旨。

蘭宜不相信有這樣的天降好運,上位者的反常必有圖謀,後來,事實證明了她沒錯,只不過,這反常也一直持續了下去。

從夫人到王妃到皇后,新帝低沉問她:“陸蘭宜,你這顆心當真是鐵石做的嗎?”

蘭宜悠悠想,倒也不是,她就是懶得表現而已。

精彩節選:

陸蘭宜死了。

這不是件很意外的事,嫁入楊家第三年起,她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此後一年比一年差,漸至不能理事,漸至臥床不起,到第七年末,她藥石罔效,在冷清的正房裡嚥了氣。

楊家為她發了喪,蘭宜看見自己的靈堂,看見來弔唁的賓客,看見家中妾室姜姨娘代主母職對賓客們答禮,姜姨娘因連日操勞,面色蒼白,但仍不掩秀麗姿容,低下頭時,眸光流轉出一絲自得……

蘭宜看得心堵,這下,姜姨娘算是毫無阻礙地得意起來了。

然後她才反應過來,不對,她為什麼還能“看見”?

……

蘭宜用了三天時間,確認了只有她能看見別人,別人都看不見她。此外她不用吃飯,也不必喝水。

蘭宜恍然大悟,她應該是做了鬼了。按照話本里的說法,只有那些有極大冤屈或有極大仇恨要報的人才會逗留人間、不肯投胎的,她有那麼大怨氣麼?

蘭宜覺得不至於。

她孃家有數百畝良田,嫁的夫婿家貧但為人上進,得了她的嫁妝免去旁騖後,數年時間便從秀才考到兩榜進士,隨後入了翰林院,她跟著從鄉間地主之女變成了翰林娘子,人人都誇讚她的父親眼光好,羨慕她的運氣好。

可惜,她有運而無命。

“這麼年輕,還沒有三十歲呢,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就這麼去了……”

“命薄呀,楊翰林這樣的年紀和前程,不知多少人家看中,等新人進了門,不要三年五載,誰還記得前頭的這個……”

來弔唁的女賓小聲議論,蘭宜聽著想了想,她命薄麼?好像也沒錯。

與楊文煦成婚近八年,她一無所出,姜姨娘依次生了楊家長子,長女,次子,每多一個孩子,姜姨娘來正房請安的腰桿就更直一分。

但姜姨娘又是個侍奉主母很恭謹的人,無論蘭宜病到多重,哪怕發話不願再見人了,她也仍然帶著三個孩子,每日到正房外晨昏定省,風雨無阻,從不間斷。

蘭宜聽著房外姜姨娘柔和的聲音與孩子們無憂清脆的聲響,病勢一路往下,再沒好過。

蘭宜想,怪誰呢,也怪不著誰,像她婆母楊太太說的那樣,只能怪她自己,肚皮不爭氣,生不出楊家的嫡孫。

多少個無眠的夜裡,蘭宜摸著自己始終平坦如少女般的小腹,都這麼說服自己。

這樣她在楊家所受的一切遭遇,好像就是應該的,所有苦楚都有來處,而終於隨她歸去。

蘭宜做了一陣子鬼,發現也不壞,只是她不能離開楊家人附近,楊家人在京,她就在京,楊家人回鄉,她就跟著回鄉,楊家人返京,她又跟著返京……如此七八年過去,楊文煦從一個普通翰林平步青雲升成了參贊機務的內閣學士,同時即將續娶戶部尚書的幼女,官運妻宮,兩相得意,一時在京中風頭無兩。

蘭宜,好恨啊!

她第一次發現她原來這麼恨的!

楊文煦越春風得意,她越恨!

許多問題她活著的時候不敢深想,總有什麼在阻止她面對,她為人妻子,是坤,是陰,她應當賢良,應當和順,她只能認為是姜姨娘不好,這根深蒂固的認知矇蔽了她那麼久,讓她死了都做了好久的糊塗鬼,直到這一刻,她才醒悟過來自己真正恨的是誰。

楊家住的不是從前那座窄小的四合院了,新帝賜下的帶花園的三進大宅,張燈結綵,賓客盈門,新採買的小廝丫頭人人喜笑顏開。

無論是賓客還是下人,談論的都是剛迎進門的新婦,沒有任何人提起曾經的原配舊人。

當年弔唁的女賓一語成讖,蘭宜真的被忘了個乾乾淨淨。

隔著紅燭映照的窗欞,蘭宜眼瞳滴血,她才明白,她原來真的是個厲鬼,滯留人間,是有冤未訴,有仇未報。

心間蘊著一腔陳釀般的恨意,蘭宜提起手來,握拳成爪,向窗欞裡那個高挑熟悉的身影抓去——

“奶奶,奶奶快醒醒,是不是魘著了?”

有人擔憂地輕輕搖晃著她,又鍥而不捨地在耳邊呼喚著她,陸蘭宜心頭一顫,如從高處墜落,忽然驚醒過來。

“奶奶,你終於醒了。”探進紗帳內的圓臉丫頭驚喜道,“奶奶睡眠一向淺,今天卻怎麼也叫不醒,手還一直在抖,可是嚇了我一大跳。”

陸蘭宜怔怔地和丫頭對臉望著,她認得,這是她的陪嫁丫頭,叫翠翠,她病亡後,翠翠氣不過,頂著楊文煦吵了一架,被楊文煦惱怒攆了出去,她不能離開楊家人周圍,不知道翠翠後來怎麼樣了,去了哪裡。

然後她才想起順著翠翠的話在枕上側頭,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蜷縮著,蒼白而無力。

蘭宜動了動手指。

她能感覺到使力後的疲憊,那不是在抖,是她以為——

裡面應該捏有楊文煦的心臟。

她又仔細看了一眼,確實空空如也。

太遺憾了。

沒有來得及。

“奶奶,起來漱漱口,先把藥喝了吧。”翠翠手腳很麻利,往她枕後塞了一個迎枕,把她稍微扶一點起來,端來溫水青鹽,熟練地簡單服侍她洗漱後,再端來一碗藥,舀起大半勺餵給她。

陌生又熟悉的草木苦味漸漸喚醒了陸蘭宜的意識:

奇怪,她水都不用喝的一個厲鬼了,為什麼還要喝藥?

……

蘭宜用了兩頓藥的工夫,接受她重生回了病亡前一天的現實。

翠翠很高興,在屋裡一旁轉悠忙著一邊唸叨:“奶奶今兒精神好多了,藥都能喝下去了,一定要大好了。”

做鬼的日子久了,蘭宜對於生前的記憶有些模糊,依稀記得她最後幾天已經意識不清,喉間失去吞嚥能力,藥喂下去就往外流,翠翠急得嗚嗚哭。

但究竟是不是這樣,她實在也記不清了。

與此相對應的是,蘭宜對於自己死後所看見所知曉的事情,倒都記得真真的,一件也不曾忘掉——

“翠翠。”她虛弱低喚。

翠翠聽見了,連忙過來:“奶奶叫我?”

“你到門口去看著,有老家來人,立刻領進來見我。”蘭宜聲音低微,眼神定定地吩咐。

翠翠不願意:“奶奶病得這樣,我得守著奶奶,再說,沒聽見說老家要來人呀——”

“我快要死了。”蘭宜打斷她,“想見一見老家的人,你去守著。”

“……”翠翠的眼淚一下被激了出來,在翠翠看來,陸蘭宜前兩天已經喝不下去藥了,今天才終於好了一點,重病之人想一出是一出,許些沒道理的願也是有的,她要是順著,陸蘭宜的病說不定能再好一些。

當下不再違逆,出去叫了小丫頭進來守著,自己擦了擦手,匆匆忙忙往外去。

陸蘭宜安靜地躺著。

才說的那兩句話耗盡了她的力氣。

她的眼神重新渙散,四肢都沉重到不大聽指揮,因此反而又生出一種輕飄感來,好像她的靈魂再度飄了出來,俯視著奄奄一息的自己。

真是個沒用的人啊。

她應該很快又要死了。

蘭宜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短暫得回這一日壽命,但令她高興的是,她終於能做一點她很久以前就想做、但壓抑著不但不敢甚至連想都覺得是罪過的事情了。

天近黃昏,春日裡的夕陽向窗邊地下鋪進些許餘暉,溫暖而柔和,陸蘭宜無心欣賞,只是想,天還沒黑,那就來得及。

門外此時有動靜響起,聽著不像是翠翠回來,蘭宜便沒有理睬,小丫頭看了看她,猶豫地出去了,一會進來回報:“奶奶,姜姨娘帶著大哥兒,大姐兒,二哥兒來給奶奶請安。”

其實不用她說,隨著那動靜的接近,蘭宜也聽出來了。

三個孩子在一塊,是很難安靜不說話的。

蘭宜出了片刻神,用剛攢出來的一點力氣道:“叫他們進來吧。”多幾雙眼睛見證也好。

小丫頭驚訝了一下,陸蘭宜不願見人已經快有兩三個月了,姜姨娘每日都來,進不了正房,就在門外站一會,盡到心意再走。

下人們可以阻止姜姨娘進房,總不能連門外也不叫她站。

小丫頭再度出去,很快把姜姨娘一行人帶了進來。

行在中間的姜姨娘穿一件月白色褙子,鬢邊插著珍珠金釵,姿態大方舒展,她左手牽著一個約六七歲大的男童,右手牽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側後方跟著衣著樸素許多的乳母,乳母懷裡抱著一個將滿週歲的娃娃。

這樣的景象,蘭宜從前看一眼都覺得透不過氣,像有一隻手伸進去捏住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也無處求救。

而等到楊文煦歸家,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出現,他們有多鴻案相莊,和睦親密,陸蘭宜這個沉默的正妻就有多多餘。

多餘到她只能去死。

好在,她終於死了。

蘭宜吁了口氣。她活著的時候,總覺得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勒住她的脖子,她死了,這根繩索消失了,她反而能“呼吸”了。

“奶奶。”

姜姨娘含著關切的笑意,將最小的娃娃從乳母懷裡接過來,抱著一起向陸蘭宜福身行禮。

陸蘭宜道:“坐吧。”

她很平靜,曾經她對姜姨娘有許多複雜情緒,怨,嗔,妒,甚至於恨,姜姨娘給她添堵,她也讓姜姨娘立規矩,明裡暗裡的爭鋒持續到第三年的春日,姜姨娘懷上了楊文煦的第二個孩子,一夜之間,她筋疲力盡,失去所有鬥志。

她意識到自己不會贏,她也不想贏了。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厭倦。

不過,她在當時沒想到輸的不只是她。

姜姨娘坐了下來,她懷裡的娃娃發出些嚶嚶的哭音,姜姨娘連忙哄起他來:“睿哥兒,不哭,不哭,姨娘在這兒呢。”

娃娃的動靜小了一點,但仍是不消停,姜姨娘就繼續柔聲哄他。房裡的小丫頭有點著急,她才十二歲,主子間的事不大懂,但知曉叫姜姨娘在這裡幹這些事對陸蘭宜養病不好,一邊瞅著陸蘭宜的臉色,一邊上前想說話。

陸蘭宜向她搖了搖頭。

小丫頭愣了下:“……”只好退了回去。

從陸蘭宜的角度,能看到睿哥兒掙扎間伸出襁褓的小手,白胖白胖的,養得很好。

陸蘭宜靜靜地看著。

姜姨娘以為她為楊文煦生育了三個孩子,地位足夠穩當,楊文煦因故好幾年沒有續娶,更令她有充分的時間在楊家經營佈局,但,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空。

在蘭宜所見的未來裡,楊文煦與尚書府貴女的婚事一定,姜姨娘連同她所出的長子、長女,幼子就都被送回了老家,一個都沒能共享楊文煦真正的榮華。

飄蕩著白霧的清晨裡,馬車載走姜姨娘似哭似笑的悲涼音聲,以及她所有的苦心謀算。

“奶奶……”姜姨娘被她的目光看得有點不安,總覺得裡面蘊含著令她不願深思的怪異的含義,忍不住出聲。

“奶奶!”急促的腳步聲連同翠翠壓不住驚訝的嗓門一起打斷了姜姨娘,“老家真的來人了,楊管家來報喪了!”

說話間,翠翠撩開了裡間的簾子,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撲通一聲在簾外跪下,滿面哀痛地伏地哭道:“老爺讓我連夜上京,稟告大爺,大奶奶,太太重病去了!請大爺和大奶奶趕快回去,喪事怎麼辦,還等著大爺拿主意呢!”

姜姨娘倏忽失態地站了起來。

蘭宜緩慢地閉了一下眼。

終於來了。

太好了。

前世裡,婆母楊太太的喪訊也是這時候來的,但她重病,一無所知,楊文煦下衙回家,將楊管家藏了起來,直等到她的喪事辦完,才放出來母親去世的訊息,中間隱瞞了十天左右。

這十日非常關鍵,就在這段時間裡,楊文煦得到了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的旨意,雖然他因母喪丁憂只去當值了一天,但就此完成官宦生涯裡重要的第一步升遷,為日後的平步青雲築下了基石。

“奶奶?是不是驚著你了?”

蘭宜閉著眼久不言語,翠翠擔心地上前來:“奶奶,你別傷心,你生著病呢,也操不得心,等大爺回來了,讓大爺拿主意吧。”

蘭宜點了點頭,而後將頭向內側別了過去,將唇角藏入枕邊。

她悄悄笑了起來。

真歡喜啊。

姜姨娘帶著三個孩子匆匆走了,腳步有點倉皇。

這突如其來的喪信顯然震驚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楊管家暫時安置去休息以後,回來問陸蘭宜:“奶奶,現在怎麼辦?我看見姜姨娘往門邊去了,應該想等大爺……我們要不要也叫個人去等著?”

蘭宜微微搖頭:“把孝布拿出來,將家裡佈置起來吧。別的不用管。”

可惜,她這口不知從哪續上的活氣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斷了,她賭不起,不然,由著楊文煦多隱瞞幾日,之後再設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這輩子的前程封頂。

隱瞞丁憂,對官員是大忌。

家裡辦喪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來是為了蘭宜準備的,翠翠想到這一點心裡就發酸了,忍淚道:“好。”

她再度出去,將下人們都召集起來,開了做庫房使用的一間廂房,把摞起來的孝布搬出來一疊發放下去,又安排人將些喜慶類的陳設一概撤去,不多久,楊家這座小四合院就變了個樣。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肅穆。

這陣動靜不小,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人來問,聽聞楊翰林老家的母親去世了,都紛紛表示同情嘆息之意。

左鄰何太太問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來就病重了,又要安排這樣的大事。我們不便叨擾病人,你帶話進去,叫她千萬保重,別太勞累了。”

右舍範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資歷比楊文煦還深,範大奶奶跟著安慰了兩句:“若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別客氣,儘管遣人來說。”

翠翠感激地點頭,想回話,立在旁邊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禮:“妾身替我們奶奶多謝太太和奶奶們。”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客氣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頭扶著走了。範大奶奶倒是陪著多站了一會,和姜姨娘搭了幾句話,眼神始終往路口的方向望著。

翰林院是清貴之地,不涉庶務,翰林們儘可以清閒,但那有上進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楊翰林和範翰林就都還未歸家。

這一會兒工夫,遠一些的屋舍也陸續開啟門來,或是主家親自過來,或者遣下人來慰問,翠翠擔心陸蘭宜,已經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門邊,接待各家來人,應對得宜。

日頭完全墜下,晚風中帶了暮春寒意時,兩道疲累身影終於出現在了巷口。

範大奶奶連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著往前挪了幾步。

不過那兩道身影一時還過不來。

這條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較低品級的朝廷官員,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廟禮儀,無節慶祭祀時是個閒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時攔住了身影之一的楊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問候:“楊翰林,節哀啊。”

楊文煦表情變了變,往家門的方向望了一眼,見到換了一身縞素的姜姨娘,覺得有了數,心下一沉,嘆氣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裡的事,可是拙荊——”

王典簿衝他搖頭:“不是,是令堂。”

楊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邊的範翰林三十出頭,本來一臉被過多公務圍毆過後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嗎?老王,這可不能亂說,你沒弄錯吧?”

王典簿板了臉:“範翰林慎言,我怎會無端詛咒別人母親?楊翰林老家來人報的信,他屋裡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親口說的,一條巷子都知道了,怎麼錯得了?”

姜氏?

楊文煦再看了一眼那頭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動了下,似厲似哀,想說什麼,又用力忍了回去。

範翰林跟著他往那邊望了望,這一望望見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問:“楊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範大奶奶走到了跟前點頭:“知道,先頭他家大奶奶身邊的丫頭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楊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樣了。楊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攤子事還得你做主呢。”

楊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傷擊垮了,一時竟然邁不動步。

範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兩聲,掩口勸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無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緊的是辦好令堂的身後事。那些公務就別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學士告個假,接手過來,你直接返鄉也不妨的。”

楊文煦盯了他一眼,緩緩鬆開緊咬的牙關,說出一句話來:“不敢勞範兄操心,我自會去尋學士說明丁憂之事。”

範翰林連連點頭:“也好。”

楊文煦終於邁開如千鈞重般的腳步,往家門的方向走去。

範翰林在身後感嘆:“唉,楊大人一定傷心極了。”

王典簿站他旁邊,低聲道:“你快活極了吧。”

“……”範翰林眉梢猛地一揚,“老王,你這是哪裡話!”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楊翰林合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有種把手拿下來,我不信你沒笑,剛才當著楊翰林的面都差點沒忍住吧。”

範翰林矢口否認:“我那是著了風,咳嗽,咳嗽你沒聽見嗎……”

**

楊文煦踏進了家門。

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過,雖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當時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妝才買下來。

這一刻卻顯得很陌生。

無處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飛花季節,他卻如一腳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隨他進來,輕語道:“爺累了吧?爺別太傷心了,大哥兒幾個還小,沒經過這些事,恐怕哭鬧,我讓乳母看在房裡了。才有幾家過來弔唁,知道我們不會在京裡辦喪事,提前把白包給了,我都替爺記下了,日後好回禮——”

她溫柔細緻的交待終於停下,因為看見了楊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裡面既不悲傷,也沒有被分憂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憤怒。

“誰叫你操心的這些事!”楊文煦毫不留情地質問。

姜姨娘極少被他這樣冷待,一時失措:“奶奶病著,爺不在家,楊管家忽然來報,總要個人出頭操持——”

自蘭宜病倒以後,場面上的事她出頭的本來也不少,一向是得楊文煦默許的。

“那也輪不到你!”

楊文煦衝口而出第二句訓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紅了。

院子就這麼大,家裡人都聽見了,大哥兒從東廂房探出半個小身子來,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攔了回去:“哥兒,長輩們說話,你別亂跑。”

翠翠隔著正房窗欞也聽得明白,頗為高興地走回床邊,向蘭宜學話,學完道:“奶奶,你聽,姜姨娘這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吧,白獻勤兒,卻惹得大爺發那麼大火。”

蘭宜冷淡地“嗯”了一聲。

她早已不會為這種事動容。

翠翠歡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來也不該姜姨娘管,奶奶又沒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連人家給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樣,怨不得大爺罵她。”

楊文煦根本不是為了這個發怒。

蘭宜躺著,這次唇角流瀉出一點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氣成什麼樣了。”

二十四歲中進士的英才驕子楊文煦,因為出身貧寒,唯恐受人小瞧,極為講究養氣之道,等閒喜怒不形於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沒多想,她也正想多看點姜姨娘的熱鬧,答應著就轉身往外走,剛掀開簾子,便見楊文煦從外間走了過來。

翠翠下意識往旁邊退了退。

楊文煦走了進來。

屋裡的陳設倒沒多少變動,陸蘭宜病後不耐煩擾,本就佈置得素淨,她自己則臥病在床,連日水米都不大進了,再講孝道,也沒有把她這樣重病之人折騰起來換孝服的理。

楊文煦腳步頓了頓。他從前覺得這屋子死寂,這一刻卻似找到了一個喘息的縫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還如常一樣。

陸蘭宜看見了他,靜靜地望著。

楊文煦也看向她。

這屋裡最蒼白最沒有生氣的要數她的臉龐,擱在臉側的髮絲都跟著乾枯,像開敗在枝頭隨時會凋零的一朵過季殘花。

楊文煦眼神莫測,沒有說話。

陸蘭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說。

這麼多年夫妻,他心裡在想什麼,她怎麼會不知道!

“大爺,”她懨懨發笑,“你是不是覺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楊文煦聲音發沉:“你胡說什麼。”

陸蘭宜沒反駁,不再看他,眼眸無神地望向帳子頂,嘴角的笑意沒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說,他們都知道,用不著做無謂的爭辯。

“大爺不用著急,”她輕輕地道,“我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

翠翠聽不了這一句,“嗚”一聲哭出聲來,楊文煦也終於有點動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親的事我會安排,你安心養病罷,不要多想,會好起來的。”

陸蘭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繼續去挖他的心肝。

這麼一想,她甚而心平氣和起來。

楊文煦再站了片刻,無話可說,掉頭出去了。

蘭宜才開口:“翠翠。”

翠翠嗚嗚地哭到她床邊:“奶奶。”

“我之前收起來的一點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對吧?”

翠翠抹著眼淚點頭。

嫁進楊家近八年,陸蘭宜搭進了一大半嫁妝,僅剩的一點分了兩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蘭宜偷偷留著以備不時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塗了,沒有來得及打算。

“我死以後,那份就是你的,你拿著,別告訴一個人,自己出去過日子,聽見了嗎?”

“……嗚嗚,奶奶!”

這是在交待遺言了,翠翠幾乎哭崩在床邊。

陸蘭宜閉上了眼。

拆了楊文煦青雲路的一節臺階,沒把嫁妝全葬在楊家,安排了身邊人,這一日壽命值了。

看不見明天的朝陽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陸蘭宜睜開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沒死。

還活著。

陸蘭宜很詫異。

她記得清楚,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楊家每年都會在這一日燒紙錢祭拜她,待她死後倒比生前要好。

她剛死那幾年,戾氣不重,有些為了這個緣故,雖然那紙錢元寶她一個也用不上,但楊文煦會在放她牌位的小屋裡靜坐半日,表情沉靜,默默無言,下人閒語傳揚出去,人皆道他情深。蘭宜聽著也懷了點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覺得對不起她,對她心存歉疚。

直到後來,楊文煦將要迎娶新人,將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蘭宜才知道她就是個笑話!

楊文煦不過是物盡其用,連她死了都不放過,還要拿她刷一圈名聲,敲開吸盡她最後一滴骨髓。

他是憑著這樣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歲擠進內閣成了最年輕的大學士,成為站在權力頂端的那少數幾個人。

以新帝與他的特殊關係及對他的信重,在蘭宜沒來得及看見的未來,他進一步做內閣首輔大概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蘭宜絕不想看見。

無論她死了還是活著。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著就做他青雲路上最大最堅定的那塊絆腳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暢意。

“奶奶,吃藥了。”

翠翠準時地出現在了床邊,如昨日一般把蘭宜的腦袋墊高一點以後,端來藥碗。

她喂,蘭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親熱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說那話,害得我哭了半夜。結果奶奶今兒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別嚇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來。”

蘭宜的精神確實比昨日好,她沒照鏡子,但憑感覺都覺得眼神清亮了些,還有力氣做長遠一點的打算了。

也許她是真的重生回來,不用死了。

這個“也許”一點點真起來。

這一日過去,又一日,再一日,她還是沒有死。

這三日裡,楊文煦往翰林院請了假報了丁憂,指揮家人收拾齊了行裝,也僱好了車船,隔天一早,他們就要啟程回鄉奔喪去了。

翠翠又急起來:“奶奶這樣的身子,怎麼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陸蘭宜沒有回答。

她們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這個媳婦可以無力操持,但只要還有一口氣,爬都得爬回去露個面,否則無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會死的。”好一會之後,她說了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這個信心,最應該死的時候她沒死,那就不會隨便死在路上。

無論翠翠多不情願,次日天矇矇亮,她還是跟另一個小丫頭把陸蘭宜移到了車上,蘭宜病得很瘦很輕,抬她倒費不了多大力氣。

院門開著,起得早聽見動靜的鄰居們前來相送,何太太見到這一幕,話都堵在喉嚨裡,只能立在車邊向蘭宜說一句:“多保重。”

陸蘭宜向她點頭回禮。

範大奶奶踮著腳,半探身進車廂裡,塞過來一個紙包:“我家裡收著的好人參,切了半根給你,路上撐不住了,叫丫頭熬成湯餵你,管用著呢。”

這份禮不薄,范家和楊家一樣,都還未發跡,人參這樣的貴重藥品不是那麼容易得的,因為楊文煦和範翰林之間微妙的競爭關係,兩家從前面上和氣,內裡其實算不得親近。蘭宜有點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謝。

她謝得很真誠,範翰林是楊文煦的對手,可不是她的。她從前沒想清楚,現在不會再犯這個糊塗。

範大奶奶見她領情,很高興,忙抬手虛壓著叫她靠回去:“快別多禮了,路上多保重。”

楊文煦一共僱了三輛馬車,陸蘭宜和翠翠一輛,楊文煦和姜姨娘帶著大哥兒一輛,乳母和大姐兒及最小的睿哥兒一輛,一把大鎖掛上院門,他們踏上返鄉路。

**

旅途很急,楊太太還停靈在家中,等待楊文煦回去發喪,他是長子,也是獨子,他不到,無人捧靈摔盆,楊太太這喪事就辦得不好看。

至於蘭宜一個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這次命很硬。

出通州棄車換船,在水上飄了七八天,喝了兩回獨參湯,再上岸換馬車顛簸了兩日,就進了山東省內的青州府治地,益都縣。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處東方,應五季之春,晉《太康地記》中有云:青州,東方少陽,其色青,其氣清,歲之首,事之始,故以青為名也。

這裡就是楊文煦和陸蘭宜的家鄉。

兩家原來不住城裡,在益都縣下轄的雲門鄉里,後來楊文煦連登兩榜,兩家跟著興旺起來,陸父是鄉間地主,發家早,更通交際,賣了些土地,藉著女婿名氣一口氣進縣城盤了三間好地段的鋪子,兩三年時間把賣地錢賺了回來,又掉回頭把賣出去的地買回來,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擁地千畝的大地主了。

楊父稍遜一些,也買鋪子也買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陸父,加上家裡開銷比陸家大,攢下的家業便不如陸家。不過也在城裡置了三進的大宅子,買了十數奴僕,出來進去,人人都喚一聲“楊老爺”了。

馬車在城門口等待查驗進城。

益都是府治之縣,青州府衙就設在益都,因此名為縣城,人丁經濟遠勝普通縣區,城門前的隊伍蜿蜒著排出了好幾裡去。

楊文煦有些不耐,命楊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讓我們先進去。”

楊管家挺起了胸膛,應道:“是。”

名帖就在他懷裡揣著,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雖只是個丁憂翰林,打發一些難纏的小鬼夠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隊的一些商賈鄉民都不在他眼裡,眼看著快靠近城門,後方忽然傳來一陣喧囂動靜。

“讓開!”

“快讓開,沒點眼色,別擋路!”

“說你們呢,還不把車弄邊上去,小王爺的路也敢攔?”

這說的正是楊家的三輛馬車,擠在人群裡,確實擋住了後面人的路。

楊文煦皺起了眉。

什麼小王爺?

他不好與人鬥氣,但這後來一行人的態度太過無禮,他若就此讓開,未免也太示弱。

“喂,你啞巴了?還是瞎了?擋路了知不知道!”

後來一行人又催起來,總計約有七八個,圍攏護持著中間的一座車駕,車駕簾幕掀起,露出正中坐著的一個男童來。

男童眉目清秀,著一身硃紅錦服,表情淡漠,年紀雖小,卻有一股與稚齡不符的傲然貴氣。

“大爺。”楊管家看清楚了,忙奔了回來,湊近楊文煦所在的車廂解說,“大爺好幾年不在家,不認識,這是沂王家的小王爺,咱們還是讓一步罷。”

青州城內不只有青州府衙,還有另一座分量更重、更恢弘的府邸。

沂王府。

沂王,今上第五子,十三年前建藩青州,出鎮至今。

楊文煦明悟過來,他知道這位王爺,不過他還在青州時,大半時候都住在鄉間,中秀才後得了岳家資助,才進城讀了幾年書,也只在府學內交遊,之後進京趕考,考取做官,一直沒再回來過。

對青州府學外的事務他接觸少,並不熟悉。

在他的印象裡,沂王行事低調,似乎有個一心向道的名聲,於民間的存在感本來也不強。

對百姓們來說,這就是不錯的藩王了,不指望這些龍子鳳孫們能做什麼好事,別幹壞事就夠了。

“讓一下吧。”楊文煦吩咐幾輛車的車伕。

沂王名聲不壞,小王孫雖跋扈些,但他為奔喪歸家,沒有必要跟個孩子起衝突。

車伕們聽令各自指揮著騾馬挪動起來,但每輛車上的人和物件都不少,周圍人又多,速度便怎麼也快不起來。

車駕上的小王爺撇了下嘴。

豪奴們立刻跟著不耐煩了,吆喝起來:“磨磨蹭蹭的,我們小王爺的時間你耽擱得起嗎?”

“就是,還不快點!”

有一個豪奴還拎著馬鞭過來,作勢要抽打動作最慢的乳母和兩個孩子所乘的馬車,雖未真格抽下去,大姐兒從閃動的簾子縫隙裡看見,已經嚇得小聲抽泣起來。

楊文煦沉下了臉。

他雖只是七品官,但在翰林院幾年,眼界與地位都不同於普通官員,還真不見得多怕這些被圈在封地形同拘禁的藩王們。

直起身來便要斥責,話未出口,那豪奴臉色一變,手中馬鞭忽然掉落,整個人也如抽了骨頭般,猛地趴伏在了地上。

楊文煦一怔。

他循著豪奴跪趴的方向望去,卻未見到有什麼,城門口鬧騰依舊,再一細看,才發現負責檢視的兵丁和城門官都跪了下來,城門附近的百姓們有的立刻跟著跪了,有的乾站著遲疑了一會,不知怎麼回事,怯畏心佔了上風,稀裡糊塗也跟著跪了。

這時候,兩騎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行了出來。

前一匹馬上的男人身材高大,著鴉青色道袍,年紀大約在而立之間,臉型端正,眉目疏朗,下顎輪廓分明,有種孤淡出塵之氣。

後面的則像是隨從奴僕一類,行至那跪趴的豪奴身側,一挑眉,聲音微尖:“好狗才,誰教的你仗勢欺人?你自家不學好,還當著小主子的面,不怕教壞了主子!”

豪奴抖索著連連磕頭:“竇爺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竇爺爺”冷笑了一聲:“回去自領二十板子,再有下次,就給咱家滾去莊子上種地。”

豪奴砰地磕了個響的:“是,是,多謝竇爺爺開恩!”

話到此時,以楊文煦的見識,完全聽出來了:這原來是個太監。

那第一匹馬上的男人身份,也就不問可知了。

他從馬車上下來,不卑不亢地行禮:“在下楊文煦,見過王爺。”

丁憂期間是需要辭去官職的,所以官面上,他不能再自稱“本官”或者“下官”。

馬上的男人微微點頭,開口:“小兒無狀,驚擾到你和家眷了,本王代為賠禮。”

以親王之尊,肯說這一句就不錯了,楊文煦沒什麼好挑剔的,拱了拱手:“王爺客氣了。”

這時車駕上的男童也下來了,到馬前拱著小拳頭行禮:“父王。”

沂王未曾應聲。

男童抿了抿唇,辯解:“孩兒不是有心使人擾民,是他們先擋住路的。”

沂王方垂首,看了他一眼:“那你看見他們車上的白幡了嗎?逝者為大。”

男童不吭聲了。他似乎不服,又似乎有些委屈。

沂王未再理會他,輕輕一夾馬腹,繼續往前行去,男童頓了片刻,追在後面問:“父王,你又去仰天觀嗎?”

沂王沒有回頭,只留下了一個清淡的“嗯”字。

陸蘭宜乘坐的馬車裡,被一連串變故驚得不敢吱聲的翠翠拍了拍心口,長出一口氣來:“嚇死我了,幸虧那個王爺還挺講道理的。”

陸蘭宜沒說話,靠在一堆軟枕裡,藉著翠翠掀開的車簾往外望著。

這一幕在她來說不陌生,上一次也發生過。

不過那時她不在馬車裡,而是飄在上方。

她變鬼不久,心智還渾噩著,幹了件有點愚蠢的事,她過去繞著沂王飄了一圈,想知道貴人的眼神會不會清亮些,能察覺她的存在。

結果自然是失望,貴人不是神仙,終究也只長了一雙凡塵俗眼。

這一次,她疲憊的目光定在車外的男童身上。

直到孤單站著的男童被豪奴們勸著走回車駕,她望著他小小的背影,目光始終沒有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