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種食物,讓你想起小時候的故事

文/愛講故事的書生

很多年前,村裡有一個跟我平輩,但是比我爸爸年紀還大的村長,我們叫他月大哥。

月大哥姓許的,之所以叫他大哥,實是因他娶了我們族裡的一個姐姐。他長得白白的,矮矮的,性格特別和煦。

可能因為長期要到鄉里開會,偶爾要下城吧,月大哥的思想,比他同齡的村民都要開闊得多。他有好幾個兒女,各個讀書都不大行,但他各個都拼命地送。這導致雖然他家看起來是村裡比較光鮮的,房子也修得漂亮,但其實家庭比較拮据。我知道他家沒那麼氣派,是因為他好幾次找我爸借錢,給孩子湊學費,我都撞上了。

這裡得說一下我爸,最開始他做木匠,大概是三十五塊錢一天,很攢下了一些錢。據他給我講,96、97那些年,他差不多有三萬多塊錢了(那時候我們老家最體面的村小老師,一個月才四十五)。當時甚至有個女的,給他說只要他願意拿出這三萬塊錢,他就跟丈夫離婚,跟他一起到鎮子上開小賣鋪。我爸當然是沒同意。

他可吝嗇了,在沒染上牌癮之前,除了給我交學費,什麼錢都不亂花,就連我想吃大米,他都不買,零花錢更是少之又少。

不過學校老師和村委都知道,我家“有錢”的,端倪便是我在小學從來沒有欠過學費,我們家也從來沒有躲過任何一次稅收。月大哥可能正是因為從稅收知道我爸手裡有錢,故孩子沒錢了,他總會來找我爸。我爸好像有一次講過,最多時候,月大哥欠了他有兩三千呢,這在九幾年的老家,可以算是一筆鉅款了。

不過我爸從來沒有給別人說過這事,他只是用一個軟黃皮的筆記本記了這些“賬”。筆記本里面還有他寫給我媽的情詩呢。

有一回,月大哥又來了我家。

那天我爸剛剛把燒了一天一夜的瓦,往家裡背。傍晚了,河對岸重重的山線起著一層層“狗兒燒”的晚霞,紅焰焰的。我給我爸掌揹簍,他從窯裡把一匹匹還溫熱的瓦抖掉了灰,往揹簍裝的同時不忘向我吹噓他的手藝。我一會兒看看紅紅的雲,一會兒看看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不在焉地誇他的大青瓦比廠裡買的要漂亮要划得來。

父子倆正得意洋洋聊天呢,我忽然不經意間看到月大哥的矮矮胖胖的身影出現在我家吊腳樓邊。

“月大哥好像來了”。

我給我爸小聲說,小小的心裡卻不高興起來,我當時人小,心胸也小,大概就猜出來每次月大哥都是找我爸借錢的。於是有一種沖沖的情緒在肚裡冒,比山那邊紅昂昂的“狗兒燒”的雲還要烈。

我爸聽我這麼一說,趕緊站窯邊朝下看過去,認出果然是月大哥,於是給我說“莫裝噠”,背起沒裝太滿的揹簍就下去了。

我們到了家,月大哥很親暱地叫我爸,他喊叔的,順帶奉承了一下我爸的瓦燒得漂亮。我爸“假惺惺”說腿傷了那麼久,剛剛好,看到屋裡漏雨,街上的瓦又貴,直好自己胡亂燒幾片瓦,對付幾年。

我在心裡嘲笑我爸,之前還自己誇自己的瓦燒得好呢,咋這麼快又說是胡亂燒的。不過想是這麼想,說是萬萬不敢說的,我謹聽他的,去洗了手,給月大哥倒開水。我把家裡的深玻璃杯洗乾淨,倒了開水遞給月大哥,發現他今天登門竟然還帶了“節食兒”(節日才有的零食)——兩包白糖和兩瓶橘子罐頭,用紅色塑膠袋裝著,放在椅子上的。

我爸可能是不想讓月大哥尷尬,見我倒了水,就支配我去窯邊看看瓦。我當時可不懂這些,只是不情願地往窯邊走,一肚子氣。

後來我就坐在窯邊,一直看那紅烈的雲飄來蕩去,直到夕色盡收,直到我爸叫我的小名讓我回家。

我再次回去,月大哥自然已經走了,精靈的我發現那兩包糖和罐頭不在椅子上放著,甚是擔心我爸客氣,把那節食兒退了,頓時感到整個人都怏怏的。

過了兩三天,我爸出門做木匠,我閒來沒事,在家裡找架電線的小瓷片做“轉轉”(用線穿過瓷片的孔,拉著呼呼轉),翻來翻去,叫我在大穿衣櫃最下層的抽屜裡發現了那兩包糖和兩瓶橘子罐頭。

總有一種食物,讓你想起小時候的故事

當我抽開看到它們時,我高興地一屁股坐下來,捧著罐頭瓶子聞了又聞,摸了又摸。淺銅綠色的瓶蓋,精緻的銅版紙商標,透亮的玻璃瓶上粗下細,裡面是滿滿的橘子瓣,宛如金黃的月牙。我拿著罐頭瓶子晃了晃,那橘子隨著罐頭水哐哐響,一瓣瓣往我心裡遊。

我將罐頭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最後,我放不下了。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搞來吃吃!

我用鉗子將那蓋子撬松,擰開。一股清新的香甜氣味,好似在我的內心下了一場橘子霧。我迫不及待用筷子紮了兩瓣橘子送入嘴中,軟中帶脆的橘子罐頭,水多多,甜津津,香迷迷,一吃就停不下來。我就坐在地上連吃了五六瓣。

此時,有一種隱憂讓我警覺起來——這樣偷吃了這瓶罐頭,今後被我爸發現了怎麼辦?橘子在肚子裡回甜著,腦子則開始想辦法了。我看看已經摺了高度的罐頭汁,又看看兩包白糖的封口,高明的計策誕生了!

給罐頭裡加白水和糖,不就解決了嗎?

我就用了這個計策,把罐頭封好,再搖一搖,看起來罐頭還是原來的罐頭!

第二天,我的饞蟲又發作了,我故技重施,把另外一瓶罐頭也如此操作。由於有了前科,我的膽子已然變大,把最新的這瓶吃了三分之二,喝掉三分之一湯汁。再兌水和糖,順便把頭天那瓶也多消滅,灌上糖水,逃之夭夭。

兩瓶殘罐頭我後來又端著反覆看了又看,但終究不敢再開啟,只是有一次我實在饞得受不了,我沿著瓶蓋的糖汁,小心舔了舔。

無數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回味那橘子罐頭的軟脆清甜,那罐頭汁的濃郁醇稠。但我不會意識到,水加糖,會讓罐頭變質。

某天我爸回家,打開了我再也不敢開啟的那個抽屜!由於做賊心虛摻的水和糖太多,罐頭變質腐爛,沁出來糖汁,弄得整個抽屜都是臭甜的腐敗物,白糖也被波及壞掉了,不知道在腐爛的過程中生長了什麼蛆蟲,抽屜黑黑的,黏黏的。

我爸象徵性打了我一頓,在火坑揪著我的耳朵,抽著煙說:

做人,千萬莫偷偷摸摸地,畏畏縮縮不像個樣子,想吃就吃,不要搞這些小偷小摸的沒出息的事。你還偷天賣日頭,罐頭沒吃完,糖也浪費完了。

原話記不全了,但核心我是記住了的:做人要坦誠點,不要搞這些遮遮掩掩偷雞摸狗的事。

那個爛抽屜我爸一直沒扔,直到2018年,他在老家建新房子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說,我剛剛把這個抽屜劈了,你自己小時候乾的急作事(壞事的意思)你還記得不。

我在電話中聽著他哈哈笑,想起那罐頭,想起那些耐心的教育,心裡甜甜的,我才深深覺得那罐頭沒白吃,那抽屜沒白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