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悅》背後的生死守門人|對話殯葬人李思沅

作者|肉鬆

前不久,一部以殯葬行業為背景的劇集引起了觀眾注意——《三悅有了新工作》。

劇中,畢業於舞臺設計專業的女主角三悅意外成為殯儀館化妝師,跟隨她的視角,觀眾看到了一個相對陌生的世界。一方面是在這個冷僻、甚至帶有一絲神秘感的行業中,從業者的生活碎片與工作日常,另一方面是生死麵前,由往生者與家屬構成的人間眾生相。

而娛樂資本論瞭解到,在這些獵奇、深刻、治癒、專業的內容背後,始終有從業者的參與。

最近,小娛連線了編劇遊曉穎創作這部劇時的一位採訪物件——殯儀服務員李思沅。我們很好奇,他與編劇的接觸和溝透過程是怎樣的?劇中呈現的人設、情節、行業現象,與現實的對應性如何?在殯儀館工作又有哪些獨特的經歷與體驗?

以下是部分對話實錄:

《三悅》背後的生死守門人|對話殯葬人李思沅

受訪始末:溝通近3年,行業科普度達80%

小娛:您最初是在什麼契機下接觸到《三悅有了新工作》這個專案的?

李思沅:

我在單位負責接待影視劇(的片方),和編劇遊曉穎是因為這個認識的。18年的秋天,她說想寫關於我們行業的劇本,約我出來又見了一次,然後就一直在溝通,直到開播之前。

小娛:剛開始聽說她要寫這個劇本、找您做採訪是什麼反應?會有遲疑和顧慮嗎?

李思沅:

說實話是有顧慮的。第一個是我怕自己的敘述有問題,把她給帶跑偏了,因為地區不一樣,習俗會有很大差別,同一個問題,你問南方人和北方人,得到的回答是不一樣的。

再一個就是考慮工作單位的問題,我們行業其實不喜歡太受關注,平時有任何採訪我們都是拒絕的。因為那時候基本沒有正向報道,提到“殯葬”兩個字,大家都覺得是暴利、掙死人錢,基本全是這種。

小娛:後來的溝通如何?編劇老師比較好奇什麼?或者你講得比較多的是哪些方面?

李思沅:

我們基本每天都會溝通,她會問我一些工作流程上的問題,比如防腐應該在化妝之前做,還是在哪一步做?整容化妝是什麼手法、需要什麼工具?

或者說我在單位遇到什麼事、心裡想法是什麼樣的,從事我們這個行業,每天都會遇到“奇葩”的人和事,平時也不可能到處說,編劇每次都會問我很多問題,我就把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告訴她。

我跟她說的比較多的,還有外界對我們的態度、經常跟我們說的話。有一集吃麵的情節,家屬對主角說“你以後肯定有福報”,基本我們遇到的每個家屬都會這麼說。再比如,殯儀館附近根本打不到車,工作人員找物件很費勁,基本都是內部解決,而且得是同單位。

小娛:在您印象中,有哪些是她比較不瞭解或者帶有誤區,然後被您糾正的?

李思沅:

當時她對工作流程是不瞭解。最簡單的例子,我記得她以為把老人接來之後就要化妝,其實我們給老人擦完遺體是先凍起來,告別的時候才會把老人請回來化妝。然後在她的印象裡,可能是家屬先付費,其實是等服務完了之後再收費的。包括一些殯儀產品,像骨灰盒還會分陶瓷的、罐的、木質的,她以為只有骨灰盒。

小娛:拍攝階段您有跟進嗎?

李思沅:

拍攝的時候我沒在,劇應該是在深圳拍的,基本都是她把設定給我看,然後我根據所在城市的情況提供修改意見。

不光《三悅》,我之前也看過其它涉及我們行業的影視劇樣片,比如《哀樂女子樂團》《盜墓筆記》,我都會根據樣片提出修改意見,在底下寫上自己的所在地,因為地區不同,風俗習慣也會差很多。

小娛:當時有哪些方面是您特別希望能夠透過這部劇傳達出來的?

李思沅:

其實我最開始就是希望它真實一點,讓更多的觀眾知道,我們的工作跟其他行業一樣,沒什麼神乎其神的東西。但隨著我跟編劇慢慢地溝通,就又昇華了,變成讓觀眾不要渾渾噩噩,把握、珍惜每一秒,想幹什麼就去幹,不要留遺憾。

小娛:從網上或者朋友、家人的反饋看,傳達到什麼程度?同行間有哪些討論嗎?

李思沅:

至少到了80%吧。像我身邊有不從事這個行業的朋友,剛開始會較真,但隨著劇情往後,就得戴紙巾看了,有一些劇情確實很感人,尤其老高(去世),他們給我的反饋都是很好的。

有時候一看微信群,同行也都在轉發這個劇的內容,甚至有些女孩覺得這個女主角演的就是她自己,都是 95 後,都是畢業了找工作,人設跟她很像。

《三悅》背後的生死守門人|對話殯葬人李思沅

虛實之間:職業偏見難去除,幹得好婚慶也能幹殯儀

小娛:劇裡呈現了很多外界對這個職業的偏見,現實中是怎樣的?

李思沅:

其實社會我們對這個職業的偏見很嚴重。平時遇到別人,如果我說自己在殯儀館工作,那對方的前三個問題我都能猜到。第一個就是“你不害怕嗎”,第二個是“每月工資多少”,第三個是“有物件嗎”,永遠都是這三個。

怕嗎?怕就不選擇這個工作了,沒什麼怕的,那種在煤礦上工作的不應該更害怕嗎?畢竟他失去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再一個掙多少,其實也還好,一月六七千塊錢。至於感情,基本只能是內部解決。

房東尤其害怕我們這行,我們單位之前想租個門面房做宣傳點,但一跟房東說是殯儀館要用的,他立馬不租了,當時我們找過好幾個,甚至出 1。5 倍的房租都不行。

平時的話,我們也從來不主動跟人握手,包括朋友結婚、或者誰家裡孩子滿月,也只是把禮帶到,自己是不會去的。

之前有次去朋友家,我到那多久孩子就開始哭,怎麼哄也哄不好,我當時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對。朋友的丈母孃就說你先出去抽個煙吧,我就知道什麼意思了。遇到這種情況,大家不會想別的原因,一定會覺得是我們身上帶了些什麼,或者說接觸了什麼。

小娛:那您和同行怎麼看待和適應這類事?

李思沅:

基本是不太計較,也接受了,自己去消化這些事。要想改善社會對我們的認知,需要一定的時間,至少得要 10 年、 20 年,如果《三悅》這種影視劇能多拍一些,可能還會再快一點。

小娛:三悅的媽媽是做婚慶的,電影《人生大事》裡男主的鄰居也是,殯葬和婚慶行業的關係是怎樣的?

李思沅:

現實中很少有這種情況,因為確實很觸黴頭。但是讓一個做婚慶的人去做殯儀,他肯定能幹得很好。我們平時做告別儀式的話,基本上是“131”,就是念一遍悼詞、鞠三個躬、走一圈,婚禮和葬禮從設定、流程來講其實是差不多的。

上學的時候,老師會鼓勵我們去婚慶學院學習或者去婚慶公司兼職,看看會場的佈置,花要怎麼擺、怎麼插,從婚慶這學明白了,畢業之後無論做告別儀式還是葬禮,一定都能做得很好。

小娛:三悅和師父這條關係線也很動人,殯儀館有師徒制或者說像劇裡這樣的師父形象常見嗎?

李思沅:

每個單位都是有的,在我們這,老師傅都是很遵循傳統的,那新來的員工,90後也好,00後也好,他的思想是很多變的,甚至會從自身的角度出發提出新的意見。

比如,有的遺體因為搶救的時候插了呼吸機,導致下顎鬆開,嘴巴無法閉合。那老一輩化妝師就會用長鑷子夾著棉花,從頭部填充到咽部,把遺體的嘴巴閉起來。

當時我們就覺得有點難以接受,拿那麼多棉花往嘴裡塞,後來就想替代方案,在網上找了治療打呼嚕的止鼾帶,套在遺體頭上,再調低溫度去凍,等凍個兩三天再去做告別儀式的時候會發現他的嘴巴合上了,還比較人性化。

小娛:劇裡三悅和羅大淼聊到各自職業時有一句臺詞,“一個是生的守門員,一個是死的擺渡人”,您有這種體會嗎?

李思沅:

從工作來講,我們跟醫生交往是最多的,他們能理解我們,兩個職業之間有點相互崇拜吧。再往細說應該是跟護士。因為醫院會有搶救失敗或者治療失敗的,需要我們去拉遺體,總去總去,就會跟某一個科室的醫生或者護士長很熟悉。

小娛:三悅把3D 列印技術用於遺體修復,現實中有對應的技術升級嗎?

李思沅:

這個很普遍的,尤其針對車禍這種對遺體損壞比較大的情況,只是看家屬能不能接受。特殊遺體在生活中本來就很少見,真正願意這麼做、承擔這個費用的更少,家屬百分百希望這個人能夠完好無缺地離開,但是受家庭原因及費用等一些因素的影響,最後選擇的還是比較少的。

小娛:劇裡有買骨灰盒的情節,50元一個陶罐,現實中在材質和價格上有什麼講究?

李思沅:

沿海城市用罐或者石頭盒比較多,北方都是以木質為主。價格的話,我們單位一般都是免費的,如果對這個盒子不滿意,家屬可以自費買一個,從260元起。

小娛:是不是也有人會從網上去選購?

李思沅:

有的,就和我們上學的時候永遠不會在學校食堂吃飯是一個道理,心裡總會覺得難吃而且貴。所以也會有人透過對比在網上購買骨灰盒使用,外表看著一樣,價格卻差了幾百甚至幾千,但其實網上有些商品的質量得不到保證,像之前一位家屬網購了骨灰盒,沒想到骨灰盒裡面是使用水泥來把分量做重的。

《三悅》背後的生死守門人|對話殯葬人李思沅

從業日常:轉行率高、犯錯無小事,身心健康靠自己

小娛:您在殯儀館具體做什麼?現實中殯儀館的分工和劇裡一樣嗎?

李思沅:

我屬於殯儀服務員,好比說今天我值班,只要有電話接進來,那麼從接待家屬、交費到領骨灰,就要全程負責。正常殯儀館的組織分工是和劇裡一樣的,如果遺體特別需要整容,或者家屬特別需要主持人,會有專業的整容師和主持人。但大部分情況下,殯儀服務員一個人基本就全辦了。

小娛:大家做這行的契機一般是什麼?離職或轉行率高嗎?

李思沅:

一二線城市都是招定點院校的學生,也有參加事業單位考試來的,考試來的都有一年考核期,要去各部門輪崗。如果能接受就轉正式員工,接受不了還是白搭,等第二年重新再招。小城市招人會很費勁,有社招來的,或者是透過其他程式,這個情況確實有。

我們這行離職率很高,有人剛開始覺得殯儀館沒什麼事、工資也還行,但最後還是走了。有些東西確實是很難接受的,比如遺體淨身、殘缺遺體縫合、夜班比較多這種事情。

小娛:學這個專業的話,學校會從哪些方面進行培養?

李思沅:

我們入學第一年是不分方向的,等到清明節的時候會有實習期,讓你自己來判斷適合的方向。好比說你覺得自己能幹整容化妝,那麼學校會安排你在這個崗位實習一個月,如果覺得沒問題,那等大二接受專業培訓的時候,就可以選擇這個方向。

小娛:不同的崗位都有一些什麼樣的原則和準則嗎?比如主持人,在葬禮上要用什麼樣的語氣、怎麼措辭?

李思沅:

不管是主持人,還是引導員、整容化妝師,我們前期都不會判斷家屬,但會做一些瞭解。比如一位老人去世了,還有另一位高齡家屬要參加告別儀式,主持人肯定不會用那種很悲痛的語調,要以撫慰家屬走出悲痛為主。

一般舉行告別儀式前,我們會問多少人來參加,有沒有高齡老人,因為怕有一些老人在現場失控,比如心臟病犯了之類的,會考慮這個。

小娛:殯儀館的工作氛圍是怎麼樣的?就是同事之間。

李思沅:

如果家屬在的話,當然都是一切謹慎,很少去談論其它話題。如果只有我們工作人員和往生者在,該做的正常工作之外,就是該怎麼樣怎麼樣。

小娛:從事這份工作以來,您的心態上有經歷過什麼樣的變化嗎?

李思沅:

剛開始上班的時候,幹什麼事都找不到頭緒。有時候聽家屬叫自己,我都不知道他問我什麼事。最怕的就是家屬跟我說半個小時以後的事,很容易忘記。到後來習慣了就能捋順了。

在殯儀館工作出不了一點錯,出了錯就是大事,所以像劇裡演到搞錯遺體的情節,我看了都揪心,不敢往下看了,太有代入感了。我們上班的時候精神狀態都是很緊繃的,尤其是每天有很多告別儀式的時候,不敢鬆懈,一鬆懈就有可能搞錯。

小娛:日常工作中有哪些地方可能犯錯?可能比劇裡演的還細微或者嚴重。

李思沅:

比方說LED屏,LED屏是用來輸入往生者名字的,有可能會忘了改,或者改的時候連錯機器,把不同螢幕上的名字全改了。家屬一般都是看螢幕上的名字進來,那他進來就會哭錯人,這個事就很大了。再一個是寫輓聯,輓聯上要寫是誰誰誰訂的,這個人和往生者的關係很容易搞錯。

小娛:那你們會有一些什麼樣的工作技巧嗎?

李思沅:

一旦這遺體接入,都會有一個像備忘錄的單子,就是按照流程一條接著一條做。如果說家屬緊急需要什麼東西,比如袖章、小白花。我們基本都是不拖的,就抓緊根據他提出的要求去做,要麼肯定會忘。

小娛:你們日常工作中還有哪些比較大的難題或問題嗎?

李思沅:

最簡單的,火化遺體的時候會產生有害氣體,火化工每天呼吸這個氣體一定是有影響的,而且還是隔代遺傳。再一個,遺體是無法直接火化成骨灰的,有些遺體火化後遺骨比較大塊,骨灰盒體積又比較小 ,需要火化師進行適當的骨灰破碎,再倒到骨灰盒裡,作為從業者我們也不願意這麼做。古人針對仇人做法不就是挫骨揚灰嗎?但到今天就成我們工作的常態了。

小娛:這一個是身體健康的問題,一個是心理健康的問題,你們都怎麼調節?

李思沅:

單位每年會安排一次心理疏導,其它時候只能靠自己解決。從事別的行業可能還可以跟朋友、合租的室友說一說,如果我說我今天火化了誰,或者摸了幾具遺體的骨灰,心裡不太得勁,你覺得他會怎麼想?可能第二天就不跟我說話了。

小娛:對於平時接觸到的家屬,您和他們的關係是怎樣的?

李思沅:

有些家屬會在事情結束之後把微信給刪了,也不要給人家打電話,打電話也不會接的,有時候你想確認一下以後的事,比如說提醒他頭七應該怎麼弄、三七應該怎麼弄,他基本是不接電話的。

有些家屬比較開朗,我們會留著彼此的聯絡方式,發朋友圈也會評論一下,我印象特別深的一次是去吃飯,有個家屬就是飯店老闆,他也沒跟我說,直接讓前臺把飯費給免了,我走的時候還納悶說誰給結的,第二天他才跟我說這個事,覺得挺溫暖的。

小娛:這麼長時間以來,這個職業對您個人有哪些影響?

李思沅:

從事這行之後改變太多了,什麼事都很看得開,不會再去計較太多,因為經常接觸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有的家屬在老人還沒嚥氣的時候就會聯絡我們,怕自己沒辦法幫老人穿壽衣。

我們坐在邊上,有些老人會把氧氣罩摘了,說自己後悔什麼什麼事,這種話聽得太多了。有一句話不是說“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真的是這樣。所以劇里老高說的“不怕死,就怕沒夠本”,其實就是我的原則,編劇問我的時候我說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