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科幻文學史,以及三體影視化改編難產的原因

文學不是糧食,但它必須存在。

我有這樣的認識,起源於16年前大學時代,那位神秘兮兮向我推薦一本神秘雜誌的胖胖同學。我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大家都等著集合,我站在草坪邊上,百無聊賴看旁邊一個謹慎的男生在謹慎地和女同學交談,那種拙劣的表演令人暗中嗤笑……

這時胖胖同學走過來捅捅我,給我強行推廣了一段他剛從《科幻世界》中看來的奇妙場景:

秦始皇指揮三千萬軍隊組成一臺計算機,秦軍士兵用幾種顏色不同的令旗,來實現計算機中的與非門……

那本小說叫特麼什麼《三體》,正在連載,老勁爆了,你看過沒?

我說我不知道。這傢伙隨即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拿出幾本,你看看……

聊聊科幻文學史,以及三體影視化改編難產的原因

那時剛學過微控制器原理——雖然不懂,當聽到一種文學作品居然能把秦始皇和微控制器結合起來,這種思想上的震撼以及科幻與現實的奇妙結合,令我陷入一種強烈的好奇與閱讀欲。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把劉慈欣之前所有的中短篇全讀了一遍,除了《三體》,因為那時大劉並沒有連載完,也沒有出版。

可以說,讀後的強烈震撼是無與倫比的,包括四大名著,包括金庸,包括懸念推理,以及一切其他能夠帶來或快或慢快感的文學形式和文學作品,都沒有這種體驗。讀到快沒有的時候,有與讀一切美好作品一樣的感覺:慢點寫,還要有!

沒了餓不死,但真會讓人抓耳撓腮寢食難安,有點像《紅樓夢》缺了幾十回至今令人意難平。

說了半天,這和三體影視化改編難產有什麼關係?

能對從未接觸過科幻的人產生如此大震撼的文學作品,必然是認知領域層面發生了某種變化,而不只是價值觀、或藝術口味或其他。影視作品的邊界和張力,並不一定適合這個維度的文學作品,或者說表現不出科幻文學真正的核心。

當然有人會用《火星救援》《星際穿越》《地心引力》之類的西方電影作反證。

這就又涉及另一層面的東西:劉慈欣系列科幻文學的內涵,以及隱藏在科幻大廈夾縫裡的小心思、小東西,單靠技術能呈現得出來嗎?

尤其是在當前言必稱電影工業體系,而絕口不言電影創作者本身文化內涵和職業素養的時代下。

劉慈欣科幻作品的精華並不全在《三體》,在這之前他曾寫過幾十篇長中短篇科幻小說,諸如已經被影視化的《流浪地球》,和強行沾邊的《瘋狂的外星人》,有人說該電影借用了《鄉村教師》,我至今沒有看出來。

大劉的作品和同時代科幻創作者們一樣,早期作品涉及的科學領域無所不包,天文、物理、生物、能源、人類社會形態等等。

我很慶幸在正式叩開《三體》三部曲這座宏偉大廈之前,先把大劉之前的作品讀了一遍,震撼是從溪流中的叮咚浪花開始,慢慢匯成長江大河中的波濤奔湧,最後當真正面對大海的驚濤駭浪時,才能充分而持久地體驗那種深邃廣闊、壯麗大氣的美感。

如果第一次接觸大劉作品就直接看《三體》,很可能會丟下一句:這特麼什麼玩意。然後從此徹底與劉慈欣絕緣。

慶幸我沒有這樣的經歷。

事實上哪怕是大劉自稱寫的最商業化、最有銅臭味兒、最有目的性的《帶上她的眼睛》,也能讓人有很深的震撼。這是我反覆對別人講起過的一段經歷。

《帶》其實從科幻分類上講,並不是特別硬,而是偏軟的那種。只丟擲一個科幻點子,不解釋技術細節,圍繞從天而降的新技術展開一段故事。

這個故事的恐怖之處在於,逼你去思考:被封在地心之中一直到死、誰也沒法來救你、終生孤獨一人,這種情形下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恰巧讀完這篇小說的那年冬天,老家某村一女孩煤氣中毒去世,當時正在大面積停止土葬,家人為給她留一個全屍,當晚不聲不響買了口棺材偷偷埋了。後來過了一段時間不知怎麼被有關部門知道,命令挖出來送火葬場。沒辦法,只好去挖,挖出來的時候父母突然發現,屍體四肢扭曲,手上全是血,血沾在棺材蓋板上。原來女孩只是一時昏迷,埋下去之後活過來了,活過來之後又悶死了……

女孩父母的心情,大概像自己死了一遍一樣……

然而真正可怖的是女孩的心情,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描述那種狀態。

我甚至懷疑,大劉身在煤省,是不是真的經歷過類似的事情,才能寫出這麼慘烈的科幻故事。大劉的科幻,尤其在這樣的時刻會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怎樣去展現?似乎並不是多燒錢多做特效的問題。

大劉自己也說過類似問題。

有一年大劉去英國,接受兩位牛津大學的華裔學霸採訪,採訪的影片B站有。我認為這是大劉最輕鬆、最不凸科幻巨匠造型、最能展現真實思想的一次採訪,兩位華裔學生雖然緊張到不停喝水搓手,但學霸就是學霸,問出了許多國內沒文化主持人問不出的問題,當場把大劉思考多年的成果逼了出來。

有一個問題是這樣問的,大劉老師寫科幻,是先設定一個主題,讓人物和情節跟著主題走,還是先設定人物,和靈感,然後再去寫主題。

老實說,理科生問文學問題確實有點幼稚。大劉本可以一笑而過,隨便說兩句敷衍一下。但他的回答一點也不敷衍,瞬間擊中了我的內心。

大劉講,成熟的科幻創作者,或者說任何一個成熟的創作者,都不會先設定主題。他要做的,是透過人物和情節,把自己心中所想傳遞給讀者。

這和金庸所說,人物創作出來之後不再受作者控制,是另一種不同的境界。

我想這大概是大劉多年寫作獨有的一種狀態吧,他也確實達到這種目的了。

舉一個例子。大劉許多篇科幻小說中,對科技工程師和學者的描寫都非常哇塞,絕不是垃圾時尚劇中立領衫黑框眼鏡,又或是美劇中動輒一個爆炸頭不修邊幅的黑命貴小哥或大叔,並不臉譜化。

大劉若有若無地給科技工作者們身上鍍了一層神聖而光潔的光環。從外表上看,既有丁儀那樣披頭散髮不修邊幅經常語出驚人的醉鬼,也有剛強固執的像男人一樣的軍人冰豔美女林雲,還有許多像張彬夫婦(球狀閃電人物)、沈淵(地球大炮人物)那樣或殘疾消沉、或狂熱獻身的人。

從外表上看沒有共同之處,但這類人物擁有一個共同的鮮明核心:理性、嚴謹、純粹,甚至崇高。

誅心一點講,大劉寫這些人物的時候很可能經常自我代入。大劉接受牛津學霸採訪時就說,科技工作者是這個時代最幸福的人(原話記不清了,大致意思沒錯)。

尤其是《球閃》中在泰山玉皇頂,“我”和林雲夜中觀雨的場景,以及關於科學和武器的討論,堪為大劉所有作品中科學和浪漫結合的最佳場景。

我想我get到了大劉這種心思。畢業前後的幾年中,一直若有若無追求那種人設。

09年時曾有機會到太原衛星發射中心,大劉說他也去過那個地方,頓感十分興奮。在那兒期間,近距離接觸該地的工作人員,經常暗自打量,這位像大劉小說中的哪位,那位是不是大劉創作時參考的原型,又或者某某裝置,是否被大劉化用到小說中去了……

當然這只是剛畢業人生未定型的特殊時期一種不成熟心理反應,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劉確實透過他的作品,傳遞“私貨”並確實影響到了讀者。

我想,他的作品真正打動人的,不光是科幻創意,還有這些、那些數不過來的、令人慾罷不能的爽點,以及思考。這些都不靠特效和燒錢。

說到思考,這是我感觸最深也是對影視化改編最擔心的地方。

就如《流浪地球》。

聊聊科幻文學史,以及三體影視化改編難產的原因

大劉這幾年似乎也屈服了。流浪地球劇本化改編的時候,不知道他有沒有提出過反對意見,但至少從讀者的角度來講,電影和劇本之間,只剩下太陽即將爆發氦閃這一個聯結點了,其他的都是扯蛋化的重新創作。

大劉的屈服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他低價賤賣《三體1》的影視改編權。他在有一次採訪中說,很多人覺得他賣賤了。大劉苦笑著說:喊賤的人,當時你們都去哪了?

但是再到後來,大劉不再吐這些槽了,而是淡淡地說,《三體》的影視化改編現在進展的很好。沒辦法,資本的力量是強大的,大到不允許你胡說。

又比如關於科幻文學春天的問題。

在科幻小圈子看來,科幻到底有沒有過春天?我覺得是有的,起碼90年代到新世紀初的那段時間,科幻四大天王佳作頻出的時代,是科幻迷最幸福的日子。這不僅指文學上的享受,更多是啟迪心智和科學思維方面的震撼。比如老王的豹人、癌人等等系列,老王喜歡在某些出格描寫上打打擦邊球,未免有些油膩,但王老師寶刀不老,思維非常敏銳,尤其是把獵豹基因植入人類身上取得奧運百米冠軍的點子,還是頗令人意外的。

而這樣的閱讀快感,在四大天王的作品中俯拾皆是。那真是一個春天。

新世紀10年代以來科幻屆作品陷入低迷是有目共睹的,這點劉慈欣也在早期採訪中說過,他說,一個標誌性事件是,科幻文學的代表性作品或代表性人物很缺乏。女主持人趕緊補臺說,不是有您和三體嘛?大劉當即以深度直男癌患者常用的殺死聊天的方式說:確實有,可是就我一個。

所幸那是電視節目,可以切換,剪輯,尷尬沒有持續下去。

其實我很喜歡看這種採訪,那是一個真實的大劉。

但到後來,大劉變了,在聚光燈下,在背景畫面寫著中國科幻作家富豪榜的耀眼光芒下,大劉也開始說,中國科幻似乎進入一個很好的時代……

大劉違心了。鮮明地體現在《流浪地球》。原作是一篇滿帶諷刺、批判性質的小說,當面對生存危機時,人類社會既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行動力,諸如把太行山燒了當燃料的震撼場面,在太平洋冰面上舉辦奧運會的豪邁等等。但也會加劇人性中本有的猜疑、自私和膚淺,小說的高潮部分是愚昧的人類大眾,把真正懂得科學懂得如何解救人類危機的5000名科學家,凍死在荒涼的冰原上。就在那一刻,氦閃爆發,狠狠抽了全人類一個耳光。

而非戰狼式的撞木星救地球。

撞木星救地球的靈感,明顯改造自大劉另一部小說,《全頻段阻塞式干擾》的高潮部分,將軍的兒子駕駛衛星撞擊太陽最終獲得地球戰爭的勝利。也不算過於胡編亂造。

但是,並不是說大劉自己的小說就能隨意嫁接的。一種語態下的結局,接到另一種語態,很可能帶來驢頭不對馬嘴的荒謬感。

電影完全失去了那種批判現實引發思考的意義,而只帶來適合大年初一全家其樂融融,共同讚揚中國人也能拯救世界的自豪感。

這種爛到骨子裡的套路,看一次兩次還行,次次都是這樣,您說是什麼感覺?我不討厭戰狼,但我不希望戰狼把大劉毀了。

思考不是大多人的義務,但它必須存在。這個世界上引發思考的東西已經不多,文學更少,科幻更是極少。但願商業資本的汙水晚一點汙染科幻這個相對純淨的領域。

這是大多數原著黨對文學作品影視化改編矛盾心態的來源。既希望你能呈現出原著的精神,又擔心你把原著精神毀了,進而毀了更多人閱讀原著的動力。

那將是文學作品的悲哀。

金庸作品已經這樣死去了,我不希望下一個是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