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的香味溢滿了陽臺，銅城山澗的幽蘭，輾轉幾人，末了歸我，甚至有點僥倖和汗顏，因為我是不懂蘭的，早年陋室的蘭草，常常不幸殞命，終於不耐煩伺候它們，所以什麼品種花期之類反而不如多肉們如數家珍，一盆蘭花的馨香迅疾淡去，夜晚深邃春遲，突然對蘭花有點久別重逢的意味，悻悻然圍著轉了幾圈，莫名其妙地陌生，它還是它。至少奉勸諸君深夜不適合觀影《窺探》和《說出你的秘密》，韓劇和美劇虐心的創傷，不知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癒合，這幾日總是用《贅婿》稀釋之前的恐懼不安，回溯人性的方法最好一種也不要嘗試，好奇害死貓，畏懼可能不是什麼壞事情，我屬於極端自知之明之人，情緒會左右腦電波恆久，坐在那裡胡思亂想的結果便是繼續閱讀，如此明白的愈多，忽然便愈加慚愧。

完全寂寞落單的深夜，一個老男人的胡思亂想抵達不了什麼深刻之處，大多仍舊是慾望的長短高低，皮囊的曲線玲瓏，《洛麗塔》和《金 瓶 梅》的人情和世情，倒只是浮在了表面，往往未必僅僅止於一樹梨花壓海棠，男歡女愛的定式脫離不了人人的新鮮感。入睡艱難以後，照例是一部片子，昨天找好諾蘭的《尾隨》，間或還能再去仔細瞧瞧蘭花，川端康成寫道，“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就是那蘭花睡了沒有？“在很長時間裡，我都是一個人生活。這種生活變得越來越孤單，並且乏味。一整天無事可做，就那麼待著。從那時起，我開始尾隨別人”，影片開始，一個“具有落魄藝術家氣質”的孤獨年輕人對著一名警察這樣自述。當然顧左右而言他的片頭，多少抵消了《窺探》虐心的齷齪，如釋重負地靠著枕頭，這一天比較漫長。

《尾隨》是克里斯托弗？諾蘭的處女作，講述了一位落魄青年作家因尾行他人，結識一位竊賊，於是跟隨竊賊學習盜竊，並最終陷入一場騙中騙的故事。獨特個性明顯有向希區柯克的《眩暈》致敬的意思，所以，諾蘭一開始就把他標誌性的非線性敘述展露無遺，《追隨》的大致敘述方式就是如此，把一個順序發生的故事截成幾個段落，然後平行敘述這幾個段落，燒腦就是觀者的事情了。喜歡諾蘭的人，總能在他之後的影片中找到邏輯快感，這些快感被慾望重重疊加，惘然難以終結。譬如《記憶碎片》裡那尋遍蛛絲馬跡才能理解的結局，譬如《致命魔術》裡密密麻麻的伏筆、暗示與雙關，以及《黑暗騎士》裡榨不幹的趣味細節，卻都沒有《追隨》裡柯布的臺詞精妙。始終搞不懂到底是人格分裂還是複雜的謀殺？或者兩者皆有可能，又回到了《窺探》和《說出你的秘密》的節奏，後天性的人性使然？抑或先天性基因造成的。有種老掉牙的說法是，導演的一生永遠在拍同一部電影。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陳凱歌《霸王別姬》之後就不再超越，他忘不掉開始的那種感覺，而諾蘭的《盜夢空間》也如此打了個死結。

柯布到底是怎樣的人？就像第一次偷竊中，他說的有點雞湯的那句，得把東西拿走，然後他們才意識到曾經擁有過什麼。這是怎樣的小偷啊，歲月神偷，他在別人家裡的行為和他說的話讓人著迷，他的職業是干擾別人的生活軌跡再讓他們重視已經熟視無睹的事物。你可以選擇相信抑或不相信，不信，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相信，如此便是他的命運。我和其他觀影者的命運未必就是什麼花樣年華，一場斷斷續續的睡眠，有可能即是無數碎片中的某幾塊。看到男主人公家門上那個蝙蝠俠標誌實在忍俊不禁，誰能知道諾蘭又拍了蝙蝠俠呢？冥冥之中的有意無意，若干年後在諾蘭手中重放光芒。有時候覺得，我們渾然不知地站在攝像機前面，透過電影窺視著別人的人生，不自覺地成了別人的追隨者，人生也不過是一場隨時結束的小電影而已。

插圖： Laure Mary-Couégnias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