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錯之騰達與申屠嘉之謝幕

晁錯之騰達與申屠嘉之謝幕

吳楚七國之亂

“吳楚七國之亂”是漢景帝時代遭遇的第一場重大危機。追溯這場大動亂的歷史根源,歷史學家們驚訝地發現,漢高祖劉邦難辭其咎。

秦朝末年,農民戰爭怒濤千里,秦王朝迅速土崩瓦解;楚漢戰爭硝煙滾滾,項羽劉邦爭奪天下。劉邦為最大限度地孤立楚霸王項羽,分封了一批異姓諸侯王,韓信、彭越、黥布、陳豨等沙場驍將,先後戴上了王冠。然而,隨著西漢王朝的建立,這些手握重兵虎視眈眈的異姓諸侯王,卻漸漸成了劉氏皇朝的心腹之患,皇帝與這些大佬之間的較量,成了西漢初年鬥爭的焦點。一方面,異姓諸侯王兵多將廣,實力強勁,野心蠢蠢欲動;另一方面,漢高祖劉邦猜忌多疑,他的老婆呂雉心腸歹毒,他們揮舞著遮天蔽日的“皇”字大纛,時刻準備剿滅任何悖逆之臣。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後的勝利者,當然是以皇帝為核心的劉氏統治集團。從漢高祖五年(前202)至十一年(前196),七年之間,楚王韓信、梁王彭越、代王陳豨、淮南王黥布、燕王盧綰、趙相國貫高等,先後被以“叛亂”之罪名剪除。天才軍事家韓信窩囊地命喪呂后之手,留下了“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千古哀嘆;彭越被剁成肉醬,成了送往諸王面前的“恐怖之糜”;盧綰逃亡匈奴,埋身於漫漫黃沙之中;陳豨、黥布、貫高也先後死於非命,加上此前被誅滅的燕王臧荼、楚國降將利畿,西漢初年共爆發了八次屠戮諸侯的大動亂。

對西漢初年頻繁上演的這些歷史蝶變劇,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異姓諸侯王野心勃勃,必須予以剪除;也有人說劉邦一統江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實在不可避免。孰是孰非,很難斷然下結論。然而,漢高祖劉邦此後汲取歷史教訓,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大封同姓諸侯王,留下了重大歷史隱患,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把全國大約54個郡中的39個分封給9個劉姓子弟,賦予他們宰制一方的權力,自置官署,擁有警察、軍隊,掌握著地方政治、經濟命脈。他的庶長子齊王劉肥佔有齊地73座城池,胞弟楚王劉交佔有楚地40座城池,侄子吳王劉濞佔有吳地53座城池。三個人的封地,就佔去了帝國半壁江山。漢高祖指望這些劉姓諸侯王像眾星捧月一般,穩固劉氏江山,豈料隨著時代發展,各諸侯王日益坐大起來,逐漸成了中央政府的嚴重威脅。到了漢文帝劉恆時代,濟北王劉興居、淮南王劉長相繼謀反,騷亂雖然很快被平息,卻向日益走向繁榮的西漢王朝敲響了警鐘。著名政論家賈誼在《治安策》中指出,藩王勢力急劇擴張,“今失不治,必為痼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己”,他提出的削藩策略,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即把各諸侯國析分化小,使那些藩王子孫“以次各受祖之分地”。這樣一來,雖然諸侯遍地,但“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賈誼充分利用“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之患,分而治之,以宗室子弟狼子野心之“利斧”,伐斫諸侯藩王尾大不掉之“妖樹”,堪稱高明之策也。漢文帝雖然贊成賈誼的主張,卻並未堅決貫徹執行,最後將這一重大“政治包袱”,留給了兒子漢景帝劉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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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劉濞起兵

景帝時期,諸藩王中勢力最強大的是吳王劉濞。劉濞乃劉邦長兄劉仲之子。懦弱無能的劉仲,居然生了一個亂世梟雄劉濞,長大後封為吳王,其封王過程,卻令人啼笑皆非。

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於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史記·吳王濞列傳》

“上”,漢高祖劉邦;“填”,震懾。劉邦擔憂吳郡、會稽一帶的土著輕躁強悍,難以馴服,需要一位強有力的藩王鎮守,自己膝下的幾個兒子年幼,難堪大任,斟酌再三,決定任用剽悍威猛的侄子劉濞。可是封王詔命一下達,劉邦就後悔了,覺得劉濞那張肥臉上不時閃露出不臣之相,但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好輕易更改,於是召其近前,以手撫其背,警告說:五十年後有人將在東南方向謀反,難道就是你嗎?劉濞嚇得撲通跪倒:侄兒不敢!劉邦一聲冷笑:你小子要記住,天下劉姓是一家,你要老老實實,恪盡職守,如果圖謀不軌,小心你的腦袋!劉濞連連叩頭,表示謹遵聖命。

就這樣,劉濞在高祖的警告聲中晉位吳王,從此有了騰身天下的基礎。這個肥頭大耳桀驁不馴的藩王,雄心吞月,兇險如獒,早年間,他潛伏爪牙,收攏拳腳,擴充實力,收買人心,夢想有朝一日奪取天下,經過多年經營,如今已經富甲天下,早把當年高祖的警告拋到了爪哇國,而他與景帝之間的“殺子之仇”,更加劇了叛亂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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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錯

那一年,劉啟還是東宮太子,劉濞之子劉賢來到京城長安,前往東宮拜見皇太子,劉啟熱情款待,設宴款待,弈棋娛樂。兩人玩的是一種叫做“六博”的古代棋類遊戲,豈料因為悔棋之爭,鬧出了人命。“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史記·吳王濞列傳》)。劉賢身為吳國太子,自幼輕悍驕縱,蠻橫不法,居然因為一歩臭棋,與皇太子激烈爭執,出言不遜,劉啟勃然大怒,虎嘯而起,“引博局提吳太子”,掄起棋盤衝著劉賢的腦袋狠砸下去,只聽嘩啦一聲,劉賢頭破血流,當場斃命。吳王劉濞驚聞噩耗,恨如泰山,劉賢的屍體運回吳國時,他恨恨地說:“既然是一家人,死在長安就葬在長安吧,何必要拉回來!”下令把屍體拉回長安,以此向朝廷示威,並從此稱病不朝。等到劉啟登基稱帝時,劉濞已經為發動叛亂,足足準備了40多年,可謂萬箭在弦,觸機即發了!

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御史大夫晁錯慨然上了一道“削藩策”,歷數漢高祖大封劉氏諸侯王造成尾大不掉之弊端,指出了吳王劉濞對朝廷之危害,“今吳王前有天子之郄,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郄”,同“隙”,嫌隙。他說,吳王因為對天子有意見,稱病不朝,按律當斬,文帝不忍心加刑,還賜他几杖,恩德可謂深厚啊,不過這種養虎為患的做法,必須要改變了。晁錯的說法,比較委婉,說劉濞當初對文帝不滿,其實是記恨景帝的殺子之仇嘛。無論如何吧,事已至此,必須要改變了。然而,如何改變呢?——那就是拿吳王“祭刀”,實施削藩!他說,吳王劉濞“即山鑄錢,煮海水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朝廷必須先下手為強,以快打慢,譬如深山獵虎,深海屠龍,刻不容緩,“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

晁錯(前200——前154),潁川(今河南禹縣)人,早年諳熟法家刑名之學,“為人峭直深刻”,“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漢書·晁錯傳》)。漢文帝時代,他曾以太常博士身份,前往濟南,向年過九旬的伏生老先生學習《尚書》,後來出任太子舍人,“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他是個激情四溢、銳意進取的改革家,數次向文帝建言獻策,力主推行新政,實施削藩,“書數十上,孝文不聽,然奇其材,遷為中大夫”(《史記·晁錯列傳》),文帝沒有采納他的建議,卻欣賞他的才華,任命他出任主管朝廷議論的中大夫。景帝即位,任命曾經的家臣晁錯出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錯常數請間言事,輒聽,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當年在東宮之時,景帝即對晁錯信任有加,如今躍登龍位,更是倚為股肱,兩人經常單獨討論政事,謀劃國策,對晁錯的意見,景帝每每聽從,至於令他主持制定法規,修改律令,一時間權傾天下。

晁錯如此得寵,惹得丞相申屠嘉很不痛快。老申是睢陽(今河南商丘市)人,早年追隨劉邦,漢惠帝時升任淮陽(今河南周口市淮陽區)郡守,漢文帝時晉位丞相,封故安侯,史稱“為人廉直,不受私謁”,他拍案折辱文帝男寵鄧通的橋段,鮮明地印證了其性情之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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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頭郎鄧通

據《史記·佞幸列傳》記載,鄧通早年是個領頭划船的“黃頭郎”,竟因此而飛黃騰達。一天晚上,“孝文帝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從後推之上天,顧見其衣裻帶後穿”,漢文帝做夢欲登天,折騰半天也上不去,正惶惑間,猛地感覺忽悠一下,身輕似燕,躍上九霄,回頭一看,卻是一枚黃頭郎在身後力推,他的衣衫隨風飄搖,在身後打了個結。第二天,文帝暗自尋找,霍然發現鄧通酷似夢中人,於是龍心大悅,寵信,溺愛,洶湧而來,“文帝賞賜通鉅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文帝時時如鄧通家遊戲”。儘管寵溺如此,鄧通卻是個大笨蛋,除了百般獻媚,其他啥也不會,文帝令卜者為他相面,卜者說,鄧愛卿會餓死啊。文帝聽了很不高興:“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能讓鄧通富貴的人是我啊,他咋會貧寒至死呢?——“於是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

鄧通諂媚如此,富甲天下,卻也因此與太子劉啟結下了一道“樑子”。且看太史公之記載:

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帝唶吮之。文帝不樂,從容問通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問病,文帝使唶癰,唶癰而色難之。已而聞鄧通常為帝唶吮之,心慚,由此怨通矣。——《史記·佞幸列傳》

“癰”,癰疽,毒瘡;“唶吮”,吮吸,舔吸毒瘡膿血。文帝罹患毒瘡,鄧通經常呼哧呼哧為之吮癰,令文帝身心愉悅,一天,皇帝悶悶不樂地問他,你說天下哪個人最愛我呀?他說,肯定是太子啊!第二天太子前來探望父皇病情,文帝示意他“吮癰”,豈料太子面露難色,難以下嘴。後來太子聽說了鄧通的“吮癰壯舉”,深感慚愧,由此與之結怨;鄧通因此為自己在景帝朝餓斃埋下了伏筆。

太子對鄧通嫉恨如此,朝臣對他的痛恨,可想而知也。一天,申丞相進見文帝,旁邊的鄧通舉止怠慢,老申說罷政事,瞥一眼鄧通,亢聲說道:皇上寵愛幸臣,可以讓他富甲天下,卻必須講究朝廷規矩!文帝忝著臉說,您別說了,朕就是喜歡他呀!鄧通氣噎,回到丞相府,下了一道手令,命鄧通火速前來,違令者斬!——鄧通嚇得臉色煞白,趕緊入宮稟報,文帝苦笑著說,你先去吧,我一會兒派人去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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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嘉

鄧通急慌慌來到相府,摘帽,脫鞋,畢恭畢敬,叩首致謝。老申倨傲自坐,叱責說,堂堂大漢朝廷,乃是高祖之朝廷,你鄧通算個屁呀,竟敢嬉戲殿堂,這是大不敬之罪,按律當斬,老子今天就要處斬你!鄧通嚇得咕咚咕咚,叩頭流血,文帝揣度火候已到,令使者前往搭救,並致歉說,鄧通是我的狎暱之臣,丞相就饒了他吧!鄧通回來哭泣說,我差點掉了腦袋呀,嗚嗚!

放走了鄧通,申屠嘉兀自憤懣難消。這樣一個耿介老臣,連文帝都謙讓三分,卻在景帝朝被晁錯排擠到一邊,他豈能善罷甘休?——那時晁錯的官職是“內史”,治所在長安縣(今陝西西安市北),主管全國財務與京師地區。內史府的大門本來朝東開,晁錯嫌不方便,就在南牆另闢一門,直衝著朝廷宗廟。申屠嘉聞訊,彈劾他破壞宗廟,實屬大不敬,其罪當誅。晁錯聞訊,連夜進見景帝,申明緣由;第二天上朝,申屠嘉言辭激烈彈劾此事,豈料景帝淡定地說,那不過是宗廟外牆,是我讓他弄的,沒毛病嘛。皇帝如此發話,丞相還能如何?罷朝歸來,老申恨恨地說:“我後悔沒來個先斬後奏,反而被這小子出賣了!”回家後哇哇吐血,不久就死了。

唉,亢烈剛直如申屠嘉,縱橫兩朝,侍奉二帝,欲誅殺文帝佞臣鄧通,卻不得不放歸;欲扳倒景帝權臣晁錯,卻大觸黴頭,最後吐血而亡,豈是他個人之悲劇乎?——天曉得也!

晁錯之騰達與申屠嘉之謝幕

古今多少事,且聽殺伐聲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