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黑馬,這就來遛遛

十一月檔最大的一匹黑馬,是此前幾乎沒什麼聲響的《揚名立萬》。

這部上映前宣傳點基本都集中在秦霄賢身上的推理電影,居然意外的口碑還不錯,觀感也還可以。

作為導演劉循子墨的大銀幕首秀,已經能算一部成功之作了,這兩年豆瓣評分到7。7的國內新導演作品,掰著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是不是黑馬,這就來遛遛

《揚名立萬》的故事發生在孤島時期的上海,時間上則差不多是電影業在滬上最興盛的三四十年代。

落魄商人陸子野,將一群過氣的電影演員和導演忽悠到自己買下的大莊園中商討電影劇本。

趕來赴會的一眾電影人卻意外地發現,這場劇本會遠沒有他們想得那麼簡單,這一切都太“親臨現場”了。

本片整個故事結構很類似於阿加莎《無人生還》的“暴風雪山莊”模式:

一群人被迫聚集在一個封閉的的環境裡,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絡。只有在莊園中找出真兇,推斷出事情的真相,眾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不過我並不認為《揚名立萬》真那麼值得大吹特吹,至少不像宣傳方自己吹的那樣,能成為最好的國產懸疑片。

本片的優點和缺點可謂同樣明顯,有可以讓人拍案叫絕、激動落淚的華彩部分,可也有作為新導演的種種不成熟和欲蓋彌彰。

一句話,這不是神作,但確實是話題之作。

總體上,我還是看好《揚名立萬》的,能在今天這樣舉目皆為新主流的國產電影環境裡唱唱反調,實在應該鼓勵。所以,這篇文章會先抑後揚,先把缺點坦誠地說了,再來狠狠地誇。

既然是分析推理片,我難免會劇透,所以沒看過電影的觀眾,務必止步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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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點其實就一個:沒做好本分工作。

推理片,推理片,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諷刺和煽情,是把推理這個娛樂元素做紮實。

要說本片在內容上的最大噱頭,那就是它對劇本殺的借鑑。

這種創新,也的確是新導演能想出來的花樣。

不過話說回來,劇本殺的源頭,其實也是電影,推理小說帶動推理電影,再裂變出劇本殺,是推理文化不斷落地、不斷娛樂化的過程。

可從電影催生出劇本殺,再到如今劇本殺反哺電影、成為影像文字的一種新的可能性的這個階段,卻已經暴露了當下國產電影工業的衰退氣象——推理電影已經窘迫到需要借船才能揚帆出海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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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式上,本片試圖借殼劇本殺去完成一部推理型別片:民國時期、孤島背景、軍商勾結、連環大案。

這些設定把電影的娛樂屬性拉到了最高,但若究其根本去玩味最本質的推理部分,則會發現它並不複雜,甚至略微有點瑕疵。

影片中,讓密室殺人成功實施的辦法居然是爬通風管道,頗有當年陳思誠拍《唐探3》告訴觀眾,其實密室殺人案不是門關著時發生的那種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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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犯齊樂山這段重回案發現場的即興發揮,最精妙之處其實就是要把眾人的目光引向通風管道這個點。

碎屍案、房間裡的鉤子、通風管道里的血、再結合上偽造的法國醫生邀請函,自然而然能讓李家輝朝著齊樂山預想的錯誤方向去想。

做成這一切的前提就是一定要讓通風管道這個誤導性線索暴露得足夠明顯。

既然這麼明顯,為啥警察猜不到,而一個好萊塢不入流替身演員可以猜到。

更何況,電影最後一重反轉時,也並沒有交代管道里的血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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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觀眾兜這麼一大圈,最後抖落出來如此簡單的一個答案,不僅僅是在耍觀眾,也是在耍上海警方啊。

八處滅火的人能聰明到一大早就帶人來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怎麼就不能提前想明白房間裡有通風管道呢。

可以說,《揚名立萬》在借鑑劇本殺優點的同時,也算是把劇本殺的缺點也帶進來了。

先不說這部電影對中國社會現實的諷刺,這是重頭戲,咱放後面說。先說說本片是如何有意無意地諷刺了一把劇本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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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偶爾玩過兩三次劇本殺的“老年人”,我對這款線下游戲的最大詬病就是,它太故弄玄虛。

好的劇本可能只佔整體市場的冰山一角,剩下大量的娛樂需求如果需要滿足,就不得不塞進去很多不必要的元素。

作為一部推理電影,尤其是最後還要上嚴肅價值的推理片,《揚名立萬》裡的不必要元素實在太多了。

八個角色裡,拋開兇手齊樂山和編劇李家輝,剩下六個人幾乎從頭到尾都在插科打諢拋段子——

你說我是爛片導演,我罵你是過氣演員;你陰陽怪氣我是花瓶沒演技,我嘲笑你是替身沒本事;你說我這製片人是資本家強姦藝術,我說你是假藝術家故作清高……

這些產生自電影行業內部的笑話段子,頗讓我有一種在影院裡看《導演請指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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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但沒必要。尤其是沒必要讓喜劇元素在關鍵段落代替推理,起到劇情樞紐的作用。

看得出來,導演劉循子墨真正的看家本領就在喜劇創作上,但這種天賦這次反而遮掩了本片真正的推理部分的趣味性。

比如齊樂山劫持蘇夢蝶那段戲,陳小達誤解陸子野的的意思,一不小心讓齊樂山拿到槍的設計,顯然是有意用喜劇的插科打諢掩蓋了劇本結構上的漏洞。

按理說,這段情節也算是推理過程中極為重要的部分,實在沒別的辦法安排這處重要轉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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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插科打諢或者顧左右而言他的情況,在這部電影裡不止一次地出現。

有時候是用喜劇梗,有時候是講迷影梗,有時候乾脆讓角色們停下來為了與案件不相關的事情在樓梯上大吵一架。

不得不承認,這些部分的確讓整部影片的商業性和娛樂性提升了很多,但歸根結底,它們的存在都顯得略微怪異。

這種怪異就好像兇手齊樂山要屢次三番回到案發現場一樣,想要遮掩點什麼真正重要的東西。

齊樂山兩度返回莊園,甚至不惜將計就計引導眾人得出“真相”的目的是害怕三老背後的幕後黑手找到他想保護的夜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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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導演的欲蓋彌彰,則像是為了保護那個被埋藏在戲中戲中戲之下的那層不能說的“真相”。

說白了,這部電影的缺點和優點都是一體兩面的,要想安全地表現出後續我要講的那些優點,這部影片似乎不得不矯揉造作的去做一些欲蓋彌彰的嘗試。

咋能看出導演欲蓋彌彰,另有深意的?還是因為劇本殺的這個殼子。

雖是民國故事,但卻全片室內戲,最大限度地排斥著時代元素,而且人物說話邏輯和行為動機也極具現代化,擺明了是要告訴觀眾這不是歷史,這是借古諷今的劇本殺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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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劉循子墨這個新導演身上最值得耐人尋味的地方:

一部《揚名立萬》,既表現了他作為一個新人的青澀與刻意,卻也無比真實的靠主題上那層“不能說的真相”的表意,以及形式上的遊戲化處理把為啥無法妥善處理劇情,為啥設定如此之多的旁枝末節的原因隱晦地說了出來。

要談那個不能說的真相,很難。甚至有沒有這回事都不好說。昆汀當初拍《無恥混蛋》,不也沒具體針對什麼納粹公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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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混蛋》海報)

劉循子墨用了隱喻和反覆包裝的方式來講,我恐怕也得這麼講,因為《揚名立萬》裡有滅火者,電影外,這種力量也存在,它指不定就能讓你被404。

那就從這部電影的“戲中戲中戲”的結構開始拆解這個隱晦的話題。《揚名立萬》的所謂戲中戲中戲,大概是這麼個邏輯:

導演劉循子墨拍了個電影,內容是一群民國時期的上海人想拍電影。這群人之所以要拍,是為了含沙射影地幫助齊樂山和夜鶯這樣的受害者還原真相。但這個真相是什麼,不能明說,說了就會被人“抹除記憶”。

導演陰陽怪氣地說了這麼多話,其實大概意思是,他拍這部《揚名立萬》,也許也是為了講一件現實世界裡不能說的真相,不能明說,說了就沒法過審,沒法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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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觀眾必然會有疑問:這個所謂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都說了,不能明說。反正就是告訴你也許有這麼件事兒,胡天海地的猜去吧。到底有沒有,不是重點,咱們身邊缺少這樣的事情嗎?

按希區柯克的說法,這件被遮掩的雲山霧繞的“秘密”,其實就是一個麥格芬(

是一種電影的表現形式,它表示某人或物並不存在,但它卻是故事發展的重要線索,是希區柯克最常用的一種電影表現手法)。

問題到這兒就出來了,《揚名立萬》最值得鼓勵和最值得惋惜的地方就在於,它讓你感受到了那股明明我知道有某一個很可怕,很黑暗的真相存在,但我沒辦法直說的壓抑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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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既然明知道某些現實沒辦法拍,那我們就退而求其次,拍創作者在這種窘境裡的尷尬和不滿。

哪怕你聽不懂要我吶喊啥,我也得吼一嗓子才痛快。

第一層諷刺和怒吼,是針對電影從業者。

擺在這群電影業邊角料人物面前的似乎只有兩條路:要麼昧著良心揚名立萬,要麼說真話、講良心,繼續默默無聞。

這電影從一開始就丟擲了“這個時代沒人能站著把錢掙了”的悲觀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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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群電影人咎由自取,似乎完全沒毛病。

有酗酒且恃才傲物的編劇 ,有跟王晶一樣瘋狂拍爛片,卻也能保證票房大賣的導演,有被時代淘汰的過氣男主角,有以為自己是李小龍再世的海歸動作替身,有不得志的花瓶女演員。

藉著說劇本殺這事,導演其實也在說這些爛片製造者的創作焦慮問題,他們未嘗不想揚名立萬,但擠在一起互相掣肘,根本沒法拍出個像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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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人外國電影看了一大堆,迷影致敬信手拈來,空話理論滿嘴跑,但一旦落實到具體的創作環節,卻個頂個不著調。

說白了就是沒啥職業素質,無非是一群被時代浪潮吹上風口的豬。

但能力不行真的是電影創作困境的原罪嗎?不是。

李家輝和鄭千里在挖出齊樂山的身份問題之後,照樣也能靈光迸發。就連不靠譜的男演員關靜年,也能輕易看出齊樂山的軍人身份——能察言觀色,這是演員的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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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一個更費勁的問題,知道真相了,但能不能拍呢?

第二層諷刺和怒吼,針對的就是圍繞在電影創作者之外的大環境。

若將《揚名立萬》的劇情對標為一場劇組的劇本圍讀會議,那麼這幫爛攤子主創在樓梯上大吵了一架之後,認清了現實,其實也已經恢復了創作熱情和靈感了。

既然門鎖了,那就好好推劇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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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影片後半段的推理過程,其實也可以理解為劇組的一次集體創作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它真的讓這群創作者將真實情感代入了進去。

齊樂山的引導再加上眾人的自我探索,整個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地挖坑、填坑、反轉、在不斷地自我顛覆中進行創作的過程。

這次創作其實非常順利,大家各司其職,很快就推匯出了他們想要的真實劇情——雖然不是事實真相,但卻是個更具戲劇性的犯罪故事。

接著,問題來了,劇情剛想完,準備拍了,上頭就聽到了風聲,要來扼殺創作。

既然是真實事件,既然涉及那麼多複雜的糾葛,那就不能拍,最好連提出問題、發現問題的人也一併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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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太真實了。

劉循子墨的高妙之處就在於,他層層鋪墊故事之後,雖然最後半遮半掩地沒說啥具體東西,但影迷都會因為覺得自己猜到了導演的畫外音而沾沾自喜。

到了後半段,影片的話題就不是在講故事本身了,而是開始隔著薄紗和觀眾講謎語。

誰都覺得自己聽懂了,誰都覺得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就是這部電影在娛樂性和商業性上最成功的地方:它在型別化的框架裡,把最忠實的一批電影觀眾心中最壓抑的那點話含糊其辭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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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青年導演缺的從來不是技術和巧思,而是這種願意講點東西,願意把技術用於真實自我表達的態度。

性侵、官商勾結、404、以權謀私、搞“選美”(比如吳籤老師)……這些點之所以能戳中普通觀眾的情緒點,就是因為它是最不能被認真言說的“怪現象”。

但顯然,《揚名立萬》能做到這樣“大尺度”的諷刺,是犧牲了很多更珍貴和重要的東西的。

比如那個它七拐八繞了半天也沒說明白的“真相”,比如它含沙射影了半天也沒讓人看清楚到底射了誰的影的“三老”,又比如這場諷刺本身是不是有點譁眾取寵之嫌。

從社會意義角度來說,讓公眾得知那些真相顯然更重要,但從影片創作的角度來說,能傳達那層我知道真相但我不能說的情緒其實也未嘗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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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導演為啥沒把那個它想說的真相隱射明白,理由可能有很多。

可能是因為真的沒法說,環境所迫。也可能是他本領還不夠,不會說,才華所限。

但問題從來不在導演自己這兒,電影既不是新聞,沒有義務非得說出什麼真相,也不是間諜密碼,非得學著怎麼成功傳遞暗號。

電影歸根結底是藝術,講究的是自由的自我表達,我說我該說的話,為需要被看到的人發聲。

若能當雄鷹,那我就講自由翱翔的故事。

只能當被拴著的狗,那我也得乾嚎兩聲解解氣。

唯有選擇沉默,才最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