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結束,沒有人離開。
影片放到中段的時候,已經能聽到哽咽的哭聲,時斷時續,此起彼伏,又被影片中傳出的槍林彈雨的音效所覆蓋。
到了張譯斷腿斷臂的時候,音響聲已經蓋不住哭聲,我的眼淚也開始決堤。
到最後,影院的燈亮起,一位身穿軍服的老者拭著淚,在家人的攙扶下慢慢起身,所有觀眾像是定在座位上,行注目禮,半晌,待老者走出放映廳,大家才沉默著緩緩離開。
看《金剛川》之前,觀眾大多能想到的可能還是激烈的戰役,槍林彈雨的宏大。在觀眾想象中,電影大概會聚焦一場抗美援朝戰場上大型的戰役,沒想到,電影最後聚焦的,會是一座橋。
更沒想到,集合了管虎、郭濤、路陽三大導演、投資4億的電影,最後會是一部《敦刻爾克》式的戰爭片。
觀眾會接受嗎?
截至首映日的21時30分,電影映票房已經破億,在排片佔比54。5%的情況下,當日票房貢獻率達到73。3%,目前貓眼票房預測是25億。
口碑呢?豆瓣還沒開分,貓眼評分9。4,淘票票9。5,這個評分,當然夠硬。
整個行業都在期待又一部年度爆款的誕生,甚至有人開始期待,影片能夠改寫全球年度票房冠軍的票房紀錄,目前的領先者,是《八佰》。
但影片的意義,當然不止票房。
電影真正的意義,就藏在它的英文譯名裡:The Sacrifice——
“犧牲”。
其疾如風
電影一開場,已經暗示了整個故事的節奏:拼的就是速度。
蔥鬱的山坡,遠處飄揚的青煙。平平無奇一片草地?
可哨響過後,滿目蒼綠間,忽有人頭攢動。
草裡藏的,都是我們的志願軍,因為敵方飛機掠過會造成大面積地傷亡,戰士們只能不斷地隱蔽再隱蔽,逮住機會,就如風過耳,瞬間移動。
移過去了,就是生。
但快的,只有生門?
還有死門。
比人更快的,永遠是子彈、炮彈。
嘭一聲。戰士們,瞬間被炸成一團血霧。
一波戰士們才剛倒下,新一輪炮彈又直插地面。
死亡,同樣迅疾如風。
《金剛川》,當然要直面生死,但並不是一部直接去描寫正面戰場的影片,而是講述了1953年,我軍跨越鴨綠江第三年。抗美援朝戰爭的最終階段,志願軍在金城的最後一場大型戰役。
輸贏,就看金城前線附近的一條河川—金剛川。那是後勤物資和增援部隊通往前線的必經之地。
歷史中,當原型人物、工兵連連長張振智率隊到達水流湍急的金剛川時,這裡原有的大橋已被炸得不見蹤影,敵人還在不分日夜地進行炮火打擊。
沒有橋,大部隊怎麼過河?
電影,就從這一時間節點切入。
開篇就透過步兵連長高福來(鄧超 飾)與班長劉浩(李九霄 飾)幾番對話,把情況交代地明明白白:
我方工兵爭分奪秒,必須在晨曦完工,保證大部隊順利過河。換句話說,整部電影的故事,不過一夜而已。
活過這一夜,可不容易。
敵軍蒼蠅(敵人的偵察機)和喪門神(轟炸機)防不勝防,炸彈時不時就扔下來,橋面不斷被炸出斷口。
橋段,再建。再扔,再建,再建,再扔。
這就是整部電影的核心矛盾:我們的戰士,如何打破整個西西弗斯式的困局?
唯有快!
要快些渡過金剛川的,還有我們的電影人。
與電影故事相互映襯的是,《金剛川》的製作週期:兩個月。連拍攝帶製作,直到最後後期特效趕工。
時間緊任務重。
但一切爭分奪秒,又在精益求精的要求下。
三位導演,攜手合作,郭帆拉來了《流浪地球》的老夥計,管虎帶上《八佰》團隊還不夠,連《鬼吹燈之崑崙迷宮》的隊伍都拉上。
演員提前半個月接受訓練。
張譯、吳京,學習高射炮操作;李九霄、魏晨,練槍並練習攀爬施工塔吊。
這一波“中國速度”,能否經得起觀眾眼睛的打量?
最重要,還得看故事怎麼講。
與很多標準戰爭片相比,《金剛川》做了減法。
沒有把戰線的時間和空間拉長,給一個戰場全景,它要的是一個戰場特寫,就拍一座橋。
以“橋”為中心舞臺,延伸出多個舞臺,電影被分為四個段落:步兵、對手空軍、炮兵。最後——回到橋。
觀眾隨著一個段落主角的視角看一遍,再倒帶,跟著下一個段落主角,再重看一遍。這個段落的主角,在下一個段落,就是配角。
每個視角展開,觀眾也能更加看清楚,整個戰場的戰局,以及,每個生死抉擇背後的考量。
這當然令人想起諾神的《敦刻爾克》,但與前者刻意營造的清冷、疏離不同,《金剛川》,從頭到尾,透著一股灼熱、滾燙。
它的表現方法是很商業的、很型別片的、是可看度非常高的。
而這,也是我更看重本片的原因。
國產主旋律戰爭片不僅需要主題和情懷,同樣需要精彩的表達方式與緊張又充滿吸引力的敘事方法,可以讓觀眾能堅持完將近兩個小時,這才是一部成熟的商業片該有的。
電影一方面選用了幾個完全不同、又在時間維度上重疊交叉的視點,來為我們講述這場戰役。但另一方面,它又是高度型別化的,林中計程車兵、空中的對手、防空的高炮班、毀了又重建的橋樑,幾路人馬聚焦在一座橋,節奏,一分鐘都不停歇。
等待、修橋、過橋、偵查、轟炸、炮擊、對決。故事,不斷向前推進。
一個事件,兩種立場,多重角度——敵我雙方,生死對決!
這座橋上的故事,當然精彩。
其徐如林
但,炸裂、震撼、熱血,都只是戰爭片的一部分,真正的佳作,永遠會挖掘浩瀚場面背後,被炮火掩埋進歷史,卻有血有肉的——人。
《金剛川》的故事,就是關於這些小人物,是如何成為被記載的英雄的故事。
電影,沒有采用戰爭片慣常的熱開場。
第一章,也沒有太多讓人血脈僨張的大場面。反倒,不動聲色地,把鏡頭對準了我軍步兵的一個新兵蛋子。
李九霄飾演的——劉浩。陽光少年,一樹新枝。
一心想過河血戰,想拿獎章,所以在得知自己排被留下來掩護修橋完成的時候,跟高連長(鄧超 飾)抱怨:怎麼總是我們?
貪功?並不是,他拿獎章,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家鄉死去的戰友們,在他看,拿到獎章,才算給死者有個交代。
高連長一開始一本正經的時候說普通話,被他說急了,就飆出誰也聽不懂的江西話。
導演還給這小子,安排了一場剛萌芽的愛情:他和女話務兵是老鄉,老偷眼盯人家。
新兵問他:那女兵也是四川的,你們講過話沒?
劉浩答:講啥子哦,她都不曉得我名字。
結果到最後才發現,人家記得他的名字,還跟他說了前線見,可再後來,劉浩卻看見女話務兵在轟炸後,倒在了橋上。
他也想活著回去,帶著獎章和愛情繼續活下去。然而戰爭面前,一個熱血青年沒有選擇自己生死的權利。
國之不立,何以家為。
電影中他的成長,有兩次,一次,他發現草叢裡的炮兵點燃周邊的草,吸引轟戰機想尋死。於是端起槍就對著天空,以同樣不要命的方式救戰友。
另一次,是老高犧牲後,叮囑他“修橋、修橋”,可就在他最後扛著木頭往橋上衝的時候,敵方投下了燃燒彈。
那一刻,新芽被熔成一顆大樹。
這世上哪有什麼不怕死的戰士,惜命,是人類本能,惜命,又佘命,這樣的惜命,才立體,才可信。
它不是靠決絕襯托出來的光環。而是在一次次選擇與衝鋒中,淬鍊出的決絕。
無他,他們愛身後那片土地。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他會是一個熱血向上的青年,敢衝,敢闖,搞不好,真能和那位女兵搞出一場姻緣,娶妻生子,平安喜樂。
然而,戰爭無情。
戰爭無情,所以當鏡頭投入一團亂麻的混沌戰場,觀眾會身臨其境地摸到戰爭的瘡疤,也觸到人性的掙扎與輝光。
這大概也是影片動人的原因。因為這些電影中的人,雖已化作英魂,但觀眾能感到,他們在那個距離我們已經遙遠的戰爭年代,切切實實活過 。
那197653冰冷冷的數字背後,是如此鮮活的生命。
但你以為劉浩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別忘了,這是迴圈敘事,倒下的戰士,還會在電影中和觀眾相見,以一種讓人淚奔的形式。
侵掠如火
電影的一大突破,是超越了我方視角,而把一幕戲,交給了天空,那些蒼蠅、喪門神。
對於美方飛行員希爾來說,打仗,如同打工。
就想趕緊完成炸橋任務,帶著榮耀回家繼續做牛仔。
可每當他們來執行新一輪轟炸任務,都會發現——剛毀掉的橋,又被修好了???這活幹不完了?
他和他的戰友只能一次又一次返航,扔炸彈,繼續返航。
這是一個死迴圈。是我們志願軍戰士的,也是敵方的。
而他們萬萬想不到的是,這群志願軍戰士,這麼難纏。
自信,來自於裝備對比。
美軍泰勒軍長就曾如此評價:(中國志願軍)長於數量和勇氣,在戰術方面受過配合地形的良好訓練,但他們的裝備極其原始化,大部分是我們早已送進軍事博物館的古董。
而希爾駕駛的,則是螺旋槳戰鬥機,在朝鮮戰爭中亦被稱為——“夜間殺手”。
二戰太平洋戰場上,這種F4U擊落比率為11:1。即每擊落11架敵機才有1架被擊落,戰績驕人。
然而就在搭檔告訴他小道訊息,戰爭馬上就要結束,調侃說我們直接飛回國吧的時候,搭檔飛機被擊落。
牛仔,決定孤注一擲了。
必須說,郭帆負責的這部分如同娛樂性很高的空戰片,從頭到尾製作都非常出色,有幾場戲在場景上,真是很好看。拍出的,是戰場中殘酷的美。
而最殘酷的時刻,則是美國飛行員與我方的生死對決。
戰役會有贏家,但戰爭面前,所有人類都是輸家。
因為所謂戰場,他人即地獄。
孤注一擲的敵軍飛行員,不但要炸橋,還要把草地裡的炮給毀了。
草地裡的炮臺上蹲著的是誰?吳京和張譯。
不用說也知道,當一部電影最大牌,也是最好的演員,集中在一個段落,這個段落,必定是整部影片的高潮和靈魂。
不動如山
直說吧,電影最好,和最好哭的段落,都是最後兩個段落——高炮班和橋。
真正的戰爭片,一定是結合了娛樂性和靈魂性的作品。
而影片幾位演員的表演,便是賦予《金剛川》這種「靈魂性」的關鍵。
就像一首激昂的樂曲,整個前半段,如同細密的講述和鋪墊,表達和情緒不斷推進,震撼和感動一層一層累積,為的,是最後一下,一舉擊中觀眾的心。
而電影成還是敗,最後,就看最後的演員,能不能撐住,整個故事。
負責撐住這一段的,兩個演員:一個張譯,一個吳京。
橋不遠處,兩門炮,一明一暗,明炮點負責牽制,暗炮點後發制人,作為唯一能有效對抗高空攻擊的武裝力量,高炮兵就是守護金剛川最後的防線。
演誰?劉關張裡的關、張。
“劉關張”三個字,什麼意思? 情義。但中國人的情義,講究不打不相識。
吳京不愧是當過兵的,一上來就把高炮班長關磊演出老兵油子的範兒。
表面吊兒郎當,不服管。自己抽菸被降成班長,被安排守隱蔽炮點,就不,趕走戰友,仗著作戰經驗豐富,霸住明炮點。
不為搶功,是“找死”。
誰都知道,兩臺小口徑高射炮,剩餘的彈頭也嚴重不足。暗炮點,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明炮點,幾乎就是九死無生。
他不是不想活,是想拼老命,護住兄弟們,自己死,但要他們活到金城。
張譯呢,飾演的排長張飛,官大一級,理論上,你要聽我的指揮,明炮點,得我來守。
結果,一講到工作安排,他眼神往下溜,壓根不敢瞅關班長。
關班長一吼,他還趕緊撇清干係:我就是傳令。
沒別的,關磊,手把手教他開炮,是兄弟,也是師傅。
兩句話被師傅轟到暗炮點,忙啥?一是查炮彈數量,二是摸用過的廢彈殼。手下小兵一看就懂,給他“變”出根燙熟的玉米。
然後他又蹭過去,解開腰邊的小口袋,掏出烤玉米,給老關吃。
有吃同享,這是活著的交情,可劉關張的交情: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電影最讓人動容的,來自一個細節鋪墊,老關本是因為戰場抽菸被降職,所以張飛就管著他不讓他抽,但打到最後——
明炮點被轟掉,老關犧牲了,只剩一團血肉,張譯演的張飛啊,裹住破裂軍裝下的屍塊,哭成個娃娃。
然後呢,收斂,埋葬,在老關墳前,埋下最後一個空炮殼,這是張飛為老關,點的最後一支菸,淚點在這,燃點在後面。
接下來,就是整部影片最燃時刻,此刻,小十人的高炮班最後僅剩的一門炮只留半截張飛在堅守,沒錯,半截。打到最後,張飛胳膊和腿都只留了一邊。
就用這半截殘軀,張飛在身後玉米地澆上汽油,瀟灑點火吸引轟炸機過來,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敵人戰機,大口吸氣,嘶吼一聲:“來——吧——”。音量響徹整片原野。
他選擇暴露火力點,正面剛敵機,就是要發射出最後一炮!點火瞬間,他彷彿看到了老關的煙。
犧牲的,只有炮兵?還有工兵。
魏晨飾演的閆瑞作為工兵連長,帶著全連戰士,冒著炮火一次次修橋,一次次死傷。可最後的最後,木橋還是被炸斷了。
但,工兵連還是完成了任務,大部隊還是成功過了河。
怎麼過的,不說了,只能說,真相揭露那一刻,電影院裡,沒幾個繃得住的。
電影,當然好哭。
但《金剛川》橫空出世的意義不止於此。
它試圖告訴我們的還有,戰爭並非只是殘酷,死亡和犧牲。
還有一群戰士們,他們用生命的代價完成了成長。我們不歌頌戰爭,我們試著去理解當年的英雄之死,以及英雄們為什麼而犧牲。
就是《金剛川》海報上寫著的:“融時代血肉金剛,換當下風平浪靜。”
戰鬥,不是為了戰,而是為了,不戰。
漫長歲月裡,是當年烈士的血肉在金剛川上方盤根錯節地融鑄在一起,烈士們的子孫後代,才一點點生出地久天長的甜來。
所有人都不該忘記,曾經有一群戰士們,用血肉生命,為我們守住了這座“橋”。
但只是橋嗎?
電影的最後,眼睛被燃燒彈灼傷的戰士踉踉蹌蹌往橋上去的時候,路過了一個站立的身影,那是站立著焦炭化了的劉浩,而他肩上,還扛著那塊連長讓他修橋的木頭。
死去的戰士,像一座山。
中學語文課本名篇《誰是最可愛的人》,作家魏巍這樣寫:
“在朝鮮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東西感動著: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縱奔流著;我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我祖國的朋友們。但我最急於告訴你們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經歷,這就是:我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所有的中國人,永遠不該忘記,誰是最可愛的人。
永遠不該忘記, “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為什麼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
好的電影,首先是要用心打磨,才可以出來的。這份用心,未必要用時間來衡量,最該被衡量的,應該是用心。
此前拍攝怒吼戲過程中,因極度投入而缺氧暈眩的張譯在採訪中說,\“我以我的人格擔保,《金剛川》不次於《八佰》。”
電影中,是最後斷臂的張飛那聲微弱的哨聲響徹空中,宣告對敵防空的階段勝利!
電影外,張翼德,不打妄語。
看完電影我更加確信,電影是對這個數字,和數字後面那麼多曾經鮮活的面孔,最好的祭奠——
197653。
抗美援朝烈士人數。
這部用兩個月拍出的電影,當然不盡完美,但他拍出了這群人,不動如山的壯烈。
張譯吳京鄧超李九霄的表演配得上英雄們。
電影,配得上英雄們。
這件事,要比多少票房,都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