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避俗入古寺

六朝古寺錢秀才，濟南人，從小就是一個只喜歡讀書的書呆子。他剛滿20歲的時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家裡只剩下他和唯一的一個總喜歡絮絮叨叨的老僕人福伯一起過活。幸虧祖上給他留下了一些家業，勉強還算是中等人家吧，小錢在生活上還不算拮据。自從16歲考中秀才以來，接連兩三次去考舉人都失敗了，錢秀才心裡非常苦惱，一氣之下他決定今年暫停考試，先去找個清靜的地方散散心再說。卻說濟南城北邊有一座古寺，相傳是六朝時所建，平日裡香火極盛。小錢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曾經給寺裡捐建過一座佛閣，被寺裡的僧眾視為恩主，全家經常去寺裡休閒，因此秀才與住持非常熟悉。白蓮綠蓋錢秀才知道這座古寺裡有一個好去處：大殿後別院裡有一個蓮池，旁邊幾間廂房近水而建，盛夏的時候，幾百株白蓮花競相怒放，特有的藥香彌滿了整座小院；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推開窗戶就可以欣享滿眼的白蓮、綠蓋……但是，只有一樁特別之處，這座小院因為池廣蓮多，四周又栽滿了古樹，常年濃廕庇日，因此顯得十分陰暗，再加上常年少有人到，更顯得冷清、幽謐，以致於寺裡的僧人平常都不敢進入其中，久而久之，難免就有一些怪誕、駭人的傳聞流傳出來。古木幽深錢秀才備了些香茶，拜訪住持，剛一開口，老僧就爽快地答應下來，還連連抱歉，怕秀才吃不慣寺裡清淡的素齋，秀才淡然一笑說，“無妨”。就這樣，錢秀才舒舒服服地在別院住了下來，他吩咐老僕人沒有要事不必來打擾他，好好看家就行。小錢自己終於可以安靜地讀書了，累的時候，還可以彈彈琴——這是他唯一的業餘愛好。老住持夜半琴聲驚魂！有一天晚上，秀才讀書有些疲倦就早早地躺了下來。原本涼颼颼的竹蓆不一會就被自己捂得滾燙，小錢感覺渾身汗漬漬的，十分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時候，窗外蓮池裡上百隻青蛙不知疲憊地叫著，此起彼伏，單調重複，讓人心煩意亂。更要命的是，許多蚊子鑽進了蚊帳，黑暗裡在秀才身上到處亂叮，小錢癢得不知道抓撓哪裡才好，心裡唸了幾百遍清心咒，可還是靜不下心……蛙鳴正在這時，西窗下放著的古琴突然“丁——”一聲顫鳴，打破了這寂靜又煩躁的黑暗。頓時，滿池的青蛙都閉上了嘴巴，蚊蟲似乎也都隱藏了起來，錢秀才下意識地憋住氣息，強壓著狂跳的心，豎起耳朵仔細地分辨著。他甚至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還是有什麼東西不小心碰到了琴絃？……剎那間，秀才胡思亂想了很多，還沒等他做出決斷的時候，琴絃突然又“波”地震顫了一下！沒錯了，這絕對不是有東西碰到了琴絃，肯定是有人在彈！那麼，這個時候，在這個幽靜的地方還會有誰來？秀才渾身再也沒有了燥熱，一股寒意倒是順著脊樑溝漸漸地蔓延到全身……古琴古琴才不管他的心思，竟然自顧自地“叮叮咚咚”響起來沒完，不但如此，生澀的音調似乎彈的正是他傍晚所奏的那首“孤桐引”，秀才心底漸漸生出來一些輕視之意，就這兩下子還敢出來賣弄！接下來的大半個晚上，那具古琴就一直在生澀地彈弄個不休，一直到將近四更天才不見了動靜。可憐的錢秀才，僵直在床上，連翻身都不敢，大氣也沒出一口，累得渾身痠痛，直到雞叫頭遍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絃聲雅意暗夜偷師？訪友第二天，秀才思來想去，始終覺得不便對住持講這件事，怕他以為自己有意挑剔從而看輕了自己。衡量再三，他還是決定去找自己的同窗好友李秀才商議一下，那小子心眼活泛，或許能夠幫助自己找到一個萬全之策。李秀才的書房裡，他聽罷了小錢的恐怖敘述，不但沒有吃驚，反而用摺扇連連敲擊書案，搖頭晃腦地高呼“妙哉，妙哉！”同窗的這番舉動，只看得小錢目瞪口呆，不明所以！“這肯定是靈狐所為！要不就是花妖草怪行徑！再者麼，那就是風流鬼魅之類……且不管它是何物，總之還是有一點風雅之意在的！兄臺何妨做一回靈師？我聽說這些靈物大都知恩圖報，頗有些仁義！”摺扇李秀才一番話說得小錢更是渾身往外冒冷氣！他不但沒有想出什麼驅邪避魔的好法子，反而有隔岸觀火之嫌！小錢氣呼呼地離開李秀才家，回到寺裡。雖說是不相信李秀才的荒誕言論，小錢還是從送飯的小沙彌那裡借來了一部《金剛經》放在枕頭下，聽說經書才是避邪的最佳靈物！夜裡，那生澀的琴聲還是準時響了起來。憋了一會，錢秀才實在忍耐不住，就大聲咳嗽了一下，然後大著膽子，摸索著點著了油燈，索性起來揮指如飛，輕攏慢捻，彈奏了一曲自己最拿手的“悵西風”。撫琴管它是妖是鬼，總得要臉皮吧？這下看看它作何反應！應該是知難而退，含羞而去了吧？秀才彈得酣暢淋漓，原先的恐懼感一掃而空，臨上床的時候，小錢隱隱還感到幾絲得意。躺了好久，他還是毫無睡意，只想聽聽那玩意兒作何反應！果然，過了良久，黑暗中只聽到一聲幽幽的長嘆，秀才心裡頓時得意起來。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裡，琴聲彷彿在盡力模仿小錢，彆彆扭扭，反反覆覆，臨近四更的時候，這首曲子竟然給它練了個五六成像！偷師這一下，小錢興奮了！第二天，他盤算了大半天，最終決定，先從一些基本的音調入手，試試這個“學生”能不能領悟到自己的苦心，是不是真像李秀才所說的那樣，是一些“靈物”！當天夜裡，秀才教得認真，琴聲也練得勤快，只聽得小錢在床上連連點頭，“孺子可教也！”自此以後，每天晚上，這個刻苦的“學生”都會準時來學，秀才也漸漸地習慣，甚至是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白天攻讀詩書，夜晚鼓琴授徒，這樣的隱居生活倒也充實有趣，只可惜這個“學生”總是隱藏了面目，致使師生至今還不能相認！弟子殷勤暗侍奉！半個月後的一天，李秀才派書童來請小錢過府去赴宴。小錢知道他的心思，肯定還是惦記著那件怪事，索性就去找他好好商議一下，看看他又有什麼壞招！——當日，錢秀才喝得酩酊大醉，散席後還是李府的兩個下人把他攙回寺裡去的。飲酒半夜裡，錢秀才做夢渴得不行：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在烈日下賓士，既痛快淋漓又幹渴得嗓子冒煙。一連跑了五十里路，他才回到家裡，剛一進門，他就忙不迭地大叫，“福伯，福伯，趕緊給我倒杯涼茶，渴死我了！”誰知道，夢裡的福伯對他竟然是不理不睬，氣得他不由地開口罵了起來，“阿福，阿福，你個老奴才，是不是不想要本少爺給你養老送終了？”——就在小錢輾轉反側在夢裡叫茶的時候，他床上的蚊帳一掀，兩隻纖纖玉手捧著一杯涼茶送到了他的唇邊。小錢如久旱逢甘霖，搶過杯子，一飲而盡，之後又接著鼾聲大作……詩箋平靜的生活久了，錢秀才也會把他生平的一些感慨付諸筆端，偶爾寫幾句詩來抒發情志。可惜，秀才每次總是虎頭蛇尾，偶得一二佳句之後，就江郎才盡了。他只好把這些殘句斷章隨手一扔，寄希望於將來，有興致了再去補全它們吧！突然有一天早上，他整理書案的時候，發現桌上竟然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摞詩稿。讀一讀詩句，全是自己的那些興來之作，只不過再也不是自己那狂放不羈的筆跡了，而是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字跡娟秀，筆畫清朗，斷然不像是出自男子之手，更像是出自一位胸藏錦繡、格調清雅的才女之手！女弟子小錢仔細地看了又看，呆了半晌，又去品鑑這筆好字，一整天都在暗自得意地笑……佳約過訪驚桃源！眼見得來到寺廟裡已有一個月光景，錢秀才不放心家裡的情況，想回去一趟看看福伯，順便添置一些書籍、紙墨之類的東西。他剛辭別住持師父，出了山門，迎面卻看到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渾身上下裝扮得十分精神，粉嘟嘟的小臉蛋、細眉如畫，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更是笑意盈盈，讓人看了不禁隨著她莞爾一笑，什麼俗愁都忘掉了。小丫頭擦肩而過的時候，小姑娘假裝沒看見錢秀才，只是專心去看一隻翩翩飛舞的蜻蜓；可剛過去，她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那可不就是咱們的大先生，錢秀才麼？麗娥呀麗娥，你平日的膽量都到哪裡去了？怎麼當面見了人家都不敢說一句話？”小錢聽在耳朵裡，扭頭四下望望，見沒有別的人，便明白了這個小丫頭的伎倆，心裡覺得好笑，就停下腳步，搭起話來，“秀才也是姓錢，但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小丫頭嚇得一哆嗦，回過頭來頓時“嘻嘻”笑起來，“正是，正是，麗娥奉了我家主人的命令，前來請先生前去赴宴呢！”“奧？你家主人是哪位？我和他認識麼？……”小姑娘又是一陣輕笑，“自然是認識的，你去了便知！”說罷，早就一陣風地跑在前邊帶路，也不管小錢願不願意，秀才一想，這麼個可人的小丫頭，怕她何來？且去看看再說吧！荼蘼小姑娘帶著錢秀才七折八拐地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一所僻靜的小院外。只見青磚院牆上爬滿了荼蘼花，此時花期已過，猶有幾枝晚花隱藏在茂密的藤蔓叢中，不時傳來一股幽香。小姑娘推開大門，招手讓秀才進來。小錢一腳踏進院門，頓時感到了一股涼爽的氣息。不大的院子，四下裡卻種滿了花草樹木，就連腳下的青磚甬道也溼漉漉的長滿了翠綠可人的青苔，讓人幾乎不捨得踩上去。與尋常人家種花的不同之處在於，這個小院裡的花草都不用什麼花盆、花架，而是隨意成片地長在那裡，就像野外它們原本的樣子，茂盛得很！小錢徜徉在眾多不知名的花草叢中，心情大好，不住地嘖嘖稱讚，腳步都快邁不開了。花草遍植小姑娘走出去很遠，見他沒有跟上，又急忙跑回來連聲催促，情急之下伸手拽住秀才的衣袖使勁往前拉。秀才無奈，只好苦笑一下，踉蹌著跟上。繞過一個青石砌成的小水池時，秀才又忍不住走近前嘖嘖稱奇。這原本是一汪清泉，主人在四周砌了三層石階，泉水被圍成了一個小水池，清澈而又略顯幽深的水池裡，水草披拂搖擺，隨著泉流緩緩舞動，十分清幽喜人。偶爾還有幾條小魚倏忽遊過，更增添了幾分情趣。清泉游魚春夢一場了無痕！秀才正看得入神，小丫頭急得一跺腳，恨恨地叫罵起來，“酸秀才，怎麼是這樣溫溫吞吞的性子？可急殺人了！”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過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瘋丫頭，不得無禮！”小錢抬頭看去，只見草廳裡急急走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郎。她一身月白素衣，頭上挽著高高的雙環髻，幾朵淡雅的小花簪在鬢邊，更襯得她面白如玉，熒光燦燦。女郎面色微紅，來到秀才面前深深地施禮，“弟子見過先生！家奴無狀，先生切勿在意，弟子管教無方，先行謝罪！”小錢聽她一口一個“弟子”，心裡呼地一下明白了過來，一顆小心臟不由得狂跳起來——是了，就是她！猜測了這麼久，她終於肯露面了！可是這副模樣，卻又和自己想象中猙獰可怖的樣子相差太多！相見女郎低頭施禮，半晌不見動靜，不由得抬頭觀看，卻不想正好與秀才的眼光相遇，臉頰瞬間發燙。小錢呆呆地看著她那雙大的出奇的藍色眼睛，神情有些迷離，這這這，難道是西域女子？繡眉淡如遠山，瓊鼻高隆，丹口小如櫻桃，膚色還出奇的白，這哪裡像是中原人氏？更讓秀才心生仰慕的是，女子眉目之間似乎籠罩著一種淡遠、清雅的氣息，令人難以靠近。接下來的半天裡，小錢如同墜進了一個恍惚迷離的美夢中：女郎殷殷勸酒，小錢喝到了這世上從沒有喝過的美妙滋味，詢問之下才知道，這淡綠色的美酒叫做百草玉露；吃的山珍海味，他更是認不出一樣，只記得一種羊脂白玉一般的雪藕，叫什麼瑤池紫蓮玉藕；還見到了各色酒杯、各色珍果，夜色漸濃時，女郎命人懸掛起12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四下裡頓時光明如晝……小沙彌第二天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小沙彌來送粥，他這才揉著眼睛迷迷糊糊起床。嘴角還留有異香，昨晚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場酣夢？遊方道士起貪念！洗漱完畢，用過了齋飯，小沙彌來請，說是住持好友來訪，請秀才前去敘話。小錢不敢怠慢，趕忙跟隨沙彌前去。僧房裡，老住持正和一位容貌高古的老道人品茗論道。見到秀才一番寒暄之後，道士直盯著小錢上上下下看個不停。秀才被看得渾身發毛，住持趕忙詢問，道士一臉擔憂地說，“施主渾身上下透露著妖氣，莫不是近來有些奇遇？”遊方道士小錢愣了一下，頓時想到了昨夜之事，但他心裡有些反感這位道人，就違心地搖了搖頭，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道士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丟下這件事，轉頭再和老和尚論道。傍晚，小和尚送來一個香囊，說是那個道爺讓送給秀才的，還囑咐讓秀才千萬佩帶在身邊，如若不然，恐怕有性命之憂！看著小沙彌滿臉鄭重的神色，再三叮嚀，小錢心裡開始有點發虛，莫非……？入夜之後不久，昨日所見的藍眼睛女子輕輕叩門，前來學琴，秀才忐忑不安地開門把她請進來。還沒等她開口寒暄，女子突然警覺起來，扭頭四下裡尋找著什麼，看到桌上放的香囊，她的細眉漸漸皺起來。古代香囊“先生今日可是遇見了什麼生人？”女子面色凝重地問道。錢秀才心裡慌亂，不敢隱瞞，就把白天的事說了出來。女子嘆了一口氣，“道德不夠，貪心卻是不足！宵小之輩罷了，只可惜從此洩露了行蹤，再也不能聆聽先生的教誨了！”說罷，女子鄭重地大禮參拜，秀才一時間慌得不知所措，又不敢胡亂開口，只得連連打躬作揖，滿臉惶愧不安。女子緩緩地退出門外，又留戀地看了一眼秀才，這才一揮衣袖，不見了蹤影。當天夜裡，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寺院裡的參天古木被風雨摧折，枝葉橫飛。霹靂聲中，瑟縮在床上的僧人們似乎還聽到了一些像是狼嚎鬼嘯的怪聲，清晨起來，全寺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風雨交加整座寺院裡殘枝落葉遍佈，大殿上的琉璃瓦都被掀掉了一大片。錢秀才所在的別院裡，蓮池竟然一夜之間變成了泥地，裡面的白蓮不見了蹤影。最讓大家感到心膽欲裂的是，廂房裡的貴客——那個像是世外高人的老道，竟然被倒吊在一顆古松上，早已氣絕多時……芳蹤迷茫，鴻飛渺渺！秀才的書案上，一張素箋字跡清朗，“本打算駐留此地，在將要到來的大災中，救護一方百姓，卻被奸佞貪妄之徒攪擾，吾去矣！人心汙朽，天心剛烈，奈何奈何？吾師宜速速離開此地，遠避千里之外，女弟子再拜！”電閃雷鳴秀才讀完一頭霧水，什麼情況？老道貪心，欲行不軌？女弟子到底是妖，是仙，還是神？此地真的要有大災麼？逡巡再三，秀才最終還是離開了濟南，帶上老僕遠赴蜀中避禍。崇禎八年，京師一帶的瘟疫大作，不久就傳到了山東，濟南全城百戶餘一，偌大的繁華城市，一時間竟然狐狼出沒，四方城門一天出殯上百人！避禍蜀中錢秀才後來隱居到峨眉山腳下，致死也沒有悟透當年跟他學琴的女弟子到底是何來路。他晚年向道，深研老莊之學，竟然平安活到了80多歲。講故事的流浪漢有話說：亦真亦幻，撲朔迷離；是妖是仙，僅差一線；人心不古，便為妖孽；妖心向善，可救黎民！勸君不要被容貌迷惑！人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