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農村做整形:一名整形醫生的"鄉土情結"​

受訪專家:孫家明,中華醫學會整形外科分會副主任委員、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整形外科主任、第一屆國之名醫·優秀風範、第四屆國之名醫·卓越建樹獲得者。

常年的潰爛、流膿、畸形,若隱若現的頭皮骨……如果不是專業整形醫生,恐怕很難接受這樣的場景。這是今年7月,中華醫學會整形外科分會副主任委員、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整形外科主任孫家明連續跑了湖北三個縣,在300多個農村患者身上所看到的。

他沒想到,整形修復,在鄉間的廣袤大地上有這麼大的需求。跟城市對美的“苛求”不同,農村老百姓要的真的不多。

他也更加確信,“醫美歸醫”,整形外科的根終究要紮在土地上。

我在農村做整形:一名整形醫生的"鄉土情結"​

孫家明教授在為患者面診。劉坤維攝

“救一個的話,救我老婆”

在湖北恩施義診時,一對“怪夫妻”引起了孫家明團隊的注意。

隊伍中,兩人始終埋著頭,等排到桌前時,孫家明才看清他們的臉——沒有眉毛,眼皮像燙熟的肉,向外翻卷,一大一小兩個鼻孔,安在因攣縮而皺巴的臉上……儘管天天見到整形患者,孫家明還是暗吸了口氣,他拿出表格,讓夫妻倆登記資訊。

“這活動是真的……還是假的?”男人接過表格後,忐忑詢問。

“只要符合救治條件,都會安排公益救助。”得到肯定回覆後,他又瞥了眼身邊的女人,小聲問,“是隻能救一個,還是兩個都能救啊?”

根據中華思源扶貧工程基金會“新氧美麗計劃”申報材料,救治物件需要提供家庭情況材料,他便以為這是以家庭為申報單位,一家只能救一個。而眼前的夫妻倆,相似的燒傷程度,他們似乎需要為了一個名額經歷情感的抉擇和考驗。“如果只能治一個的話,先救我老婆吧。”他聲音不大,眼神卻很堅定。這個對視,讓孫家明心裡咯噔一下。

在大致評估完兩人傷情後,他趕緊跟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反映了情況。最後發現是一場誤會,兩人都可以獲得救治機會。

然而,當手術通知真的來臨時,問題又來了。原來,在等待手術期間,妻子懷孕了,兩人為了不錯過這次救治,決定打掉孩子,先做手術,心想“孩子還能再要,但救治機會錯過了就真沒了。”

“千萬別打!你們安心在家生孩子,生完了孩子,斷了奶,再來,我再給你們治!”孫家明篤定地告訴對方。事實上,從“新氧美麗計劃”啟動之初,就沒想過做“一錘子買賣”。

今年7月,中華思源工程扶貧基金會聯合新氧公益基金會發起“新氧美麗計劃”革命老區公益行,集結10名三甲醫院專家在鶴峰縣、利川市、宜昌市開展了為期3天的公益義診、醫療救助等活動。這也是國內率先發起的持續性的整形救助公益專案。僅孫家明自己,白天義診、晚上趕路,一個週末連跑了三個市、縣。去之前,當地政府部門提前半個月就開始進村入戶通知,為了讓更多的患者能接受到這寶貴的義診機會,到了義診那天,現場烏泱泱一片。

“有些人眼睛翻著看不見,有些嘴張不開,呼吸不暢……連基本功能都無法實現,怎麼進入社會?又談何尊嚴?”孫家明介紹,救助物件需滿足兩點要求,一是因畸形或體表損傷影響功能發揮;二是家境困難,無法支付醫療費用。

“我真的能感覺到農村老百姓的淳樸和善良,他們不懂公益專案是什麼,只是感恩於國家的幫助,樸素地認為不該兩人都花國家的錢,但又不想放棄救治機會,所以才跟我說,‘只能救一個就救老婆’。我看到他眼神的時候,真的觸動很大。”孫家明回憶起在鄉間義診的點滴,至今歷歷在目。

我在農村做整形:一名整形醫生的"鄉土情結"​

孫家明教授在手術。劉坤維攝

一名整形醫生的“鄉土情結”

三次義診,勾起孫家明不少童年的記憶。他遇見的人,吃過的苦,家人生病後的困窘和無助……一一浮現在眼前。

1963年5月,孫家明出生在山東聊城的一個村。因為從小家境貧困,營養不良,他長得又瘦又小,同村的孩子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癩黃鼬”。

“黃鼬是一種特別小的黃鼠狼,意思是說我體格小,不健康,上了初中,身高才一米五多點,衣服一脫,身上的肋骨幾根數得清清楚楚。”孫家明說,小時候吃的苦,直到現在也難以忘懷。

“當時我們村裡面,腿腳不好的,眼睛瞎了的,什麼樣的都有。我幹了這一行以後,才瞭解了他們的苦衷,才知道他們內心的痛。”在工作中,孫家明常遇到只需一個鬆解手術就解決問題的畸形患者,但這些人硬是撐了十多年才來看病。一問,就是,拿不出錢。

被錢絆住的滋味,孫家明可太熟悉了。曾經家裡沒錢治病的困窘,那份心酸和艱辛,每每想起,心頭都湧上一股酸澀。而當中華思源工程扶貧基金會“新氧美麗計劃”有這樣一個專案找來時,孫家明沒有絲毫猶豫。

作為中華醫學會整形外科分會副主委、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武漢協和醫院整形外科主任,孫家明這30年過的是“腳不沾地”的日子——門診、手術、科研、教學,門診量超10萬,整形救助患者超3萬,時常忙得飯都來不及吃,這次卻騰出週末時間三下鄉,回到生他養他的土地,能幫一個是一個。

“沒有時間,我也要擠出時間來做這個事!”不僅自己加入,他還找來了幾位其他整形外科權威專家共同參與。如今三個市、縣共200多名可救治的患者已經安排進行手術,其中有20人已在武漢協和醫院完成了手術。“他們真的很淳樸,很善良,沒有提任何要求。”

在醫院,面對這些減免手術費用的患者,孫家明還會跟護士長囑咐:“這些病人你注意一下,有要求的話,你跟我說,我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甚至有一些東西,千萬不要讓他們花錢,因為他沒錢。”

有時他還會讓護士長詢問患者是否買好車票,如果沒買,他會主動幫著給這些患者買好車票。彷彿幫一回他們,自己就穿越回了過去,拉了一把當初困窘的自己和親人。

“既然想做這個事,就要把這個事情做好,不是說來這一遭,就走人。我甚至希望有更多人能知道我們有這樣一個公益專案,知道有這麼一個能給病人提供幫助的地兒。”孫家明說。

讓醫美“歸醫”,讓整形外科迴歸初心

孫家明從事整形外科已經30多年了。像他這種“科班出身”,又堅持做這麼多年整形外科醫生,在行業內非常稀有。

1984年,大學畢業之後,面臨選專業時,他並非預見到整形外科會在今天成為一個火熱吸金的行業,而純粹是“被分配”——哪個科缺人,就去哪個科。當時燒傷整形科恰好最缺人,就以此決定職業生涯和整形牢牢繫結在一起。

髒、累、窮,當初的整形外科幾乎無人問津。但既然木已成舟,孫家明索性鑽了進去,結果不僅找到了樂子,還摸出了門道。

如今他的患者覆蓋整個華中地區,門診量累計十餘萬人次,手術患者3萬餘人次,在國內率先開展了“水動力自體脂肪隆乳術”“改良雙環法乳房縮小整形術”等技術。然而,身為中華醫學會整形外科分會副主任,他的關注點卻不僅限於做手術和發文章,他對整形外科的未來發展有著自己的擔憂和希冀。

“這是一個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學科。”戰爭催生了現代整形技術。除了內臟器官、骨骼系統不治療之外,其他的體表組織畸形和缺損,整形外科都能治。然而,這些年孫家明發現,整形外科的“老本行”正在越來越被邊緣化。而在一些醫療公益救助專案中,整形外科醫生的“存在感”也很弱。

“有不少年輕的整外醫生,經過這麼多年的培養,目光全盯到美容上了。美容是一個賺錢行業,而整形修復是基本醫療,把時間用在修復上,自然就影響了美容的收入。”孫家明並不反對美容行業,而是希望那些年輕的整外“正規軍”“後備軍”們不要白白浪費自己的專業所學。

“整形修復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的本,不能一股腦全撲到美容上,忘了我們的根和本。”處在和平年代,儘管因戰爭造成整形修復需求幾乎不復存在,但因自然災害、意外事故、畸形或疾病造成的整形需求依然很大,比如糖尿病足、乳腺癌術後等種種造成的器官缺損、畸形,都需要整形外科的介入。整形外科絕不僅僅是抗衰和美容。孫家明思考的是:這些需求總歸有人要來做,如果都去做美容,那整形修復誰來做?如果到了沒人做的時候,那這些病人誰來治?

2008年汶川地震後,孫家明所在的武漢協和醫院整形外科整個病區騰挪出來,用於收治汶川當地醫院轉來的病人。這些年,他不遺餘力地呼籲年輕整外醫生,讓“醫美歸醫”,投入更多精力在基礎修復,把精力和技術用在為大眾解決基本生存、功能和痛苦、疾病中去,守護患者的生命和尊嚴。

本文來源:健康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