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餘華是透過他的小說《活著》，那是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學生。以當時的人生閱歷，我對這部作品的理解不過皮毛而已，但仍是受到巨大震撼。之後餘華的書幾乎遍覽，只要新書一出，必是要一睹為快的。遺憾的是餘華不是一位多產作家，等他新的作品是極其漫長的過程。這一次等了八年，迎來的就是這本《文城》。

文城

《文城》講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兩個故事互相交織，又互相背離，男人在尋找自己的真愛，女人在逃避自己的真心，兩個人都在望著那個叫做文城的虛假城市，以為那裡包裹著自己的幸福。

男人名字叫林祥福，女人名字叫小美，這部小說分成了前後兩個部分，分別以男女各自的角度講述這悲慘的故事。

林祥福是北方一個鄉里的富戶，有地有產，還是一個手藝精湛的木匠。有一天他接待了一對路過的兄妹，他們稱來自南方的一個城市，叫做文城。哥哥叫小強，妹妹叫小美。第二天小強有事獨自離開，小美則留下來等待小強的訊息。小強去後杳無音訊，很自然地小美成了林祥福的媳婦。沒過多久，小美捲走林祥福世代積攢的一部分財富，銷聲匿跡。很明顯，這是一場騙局。

意外的是，幾個月之後小美又回來了，肚子裡是林祥福的孩子。她說她把林祥福的骨肉送回來了，但絕口不提那些財富都去了哪裡。林祥福沒有追責，重新接納為妻，精心呵護。當小美生女兒，母女平安快樂的時候，林祥福認為自己此生將在幸福中度過。但孩子滿月剛過，小美又一次消失了，但這次沒有帶走任何財物。

林祥福抱著滿月的女兒，處理掉田產和房子，毅然踏上了尋找小美的路程。他要去尋找一個叫文城的地方，小美的故鄉。但他沒有找到文城，他最終明白過來這是一個杜撰的名字。他最後落腳在一個叫做溪鎮的地方，因為這裡的口音和小美的一模一樣。林祥福在溪鎮紮下根，等待著小美歸來，並逐漸成為了當地頗有名望的人物。在等了十幾年之後，林祥福為了救被土匪綁架的溪鎮頭面人物顧益民，慘遭土匪殺害。他到死也未能見到小美，他等了一輩子。

小美從十歲開始做了溪鎮做織補生意的沈家的童養媳，丈夫是一個叫做阿強的不求上進又成天心不在焉的男人。因公公是上門女婿，沈家的絕對權威是婆婆。婆婆是典型的封建婆婆的形象，嚴苛而不苟言笑。小美是在婆婆的淫威下戰戰兢兢長大的。由於一次偷偷接濟自己的弟弟，小美被婆婆休掉，回到了自己的孃家。而此時小強的表現是一個十足的窩囊廢。但這個窩囊廢在三個月之後，突然“覺悟”，偷了家裡的錢找到小美，帶著她浪跡天涯去了。小強帶著小美去了上海，在那個繁華的都市盡情揮霍，等到錢全部用光的時候，就窮途末路了。這個時候他們遇到了心地善良的林祥福，這個被他們坑了一輩子的人。

小美把孩子丟給林祥福之後，跟著小強回到了溪鎮，在思念與背叛中痛苦生活。當林祥福出現在溪鎮的時候，這個痛苦達到了巔峰。在一次雪災中，小美跪在城隍廟前，在祈禱中死去。她到死也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也沒有見到林祥福。而此時，他們倆其實就在不遠的地方尋找著小美。

餘華

小說寫實地描繪了清末民初那殘酷的生存環境。兵荒馬亂之中，到處土匪橫行，而土匪的殘暴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我都懷疑餘華在描寫土匪暴行的時候是怎麼下得去筆的，看得我真是心驚膽戰。與剿匪片裡的那些愚蠢可笑的土匪相比，餘華筆下的土匪殘忍無情到讓人髮指。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土匪形象，而餘華用他冷酷的筆觸還原了一個如地獄般血腥的世界。世界是如此的黑暗冰冷，人性的光輝也就顯得更加閃耀而溫暖。拼了命也要為林祥福報仇的陳友良的義，為林祥福看護家產，最後拖著林祥福的屍體葉落歸根的田家兄弟們的忠，還有朱伯崇和他一干民團兄弟在土匪的圍攻中全軍覆沒的勇，這些中國傳統的善，餘華用厚重的筆墨波瀾壯闊地鋪寫開來，讀得讓人心潮澎湃。

劇照

寫得最複雜的還是小美。她是中國傳統賦予給女性的溫順、善良、勤勞、節儉等美德的化身。除了這些，她的內心深處卻有一顆追求自我的躁動而掙扎的心。婆婆發現她眼睛裡不時冒出靈氣，於是婆婆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它壓下去。她的眼睛有兩次像金子一樣發光：一次是她在小時候穿上新衣裳；還有一次是小強帶著她在上海揮霍，這個時候她真正像是活成了自己。而絕大多數時間，他的靈魂是封閉在她那溫良恭儉讓的軀殼當中的。她恪守著作為妻子的角色，不管這個丈夫多麼軟弱無能。她甚至可以為了這個窩囊的丈夫，將身體交給林祥福，把他的財物給偷了。我讀者小說，最恨的不是那個土匪頭子張一斧，而是這個爛泥一般的小強呀！

林祥福真的是一個完美的男人形象。家業殷實、勤勞能幹、知書通禮，而且對女性也是恭恭敬敬。在林祥福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氣魄，寫下遺書慷慨赴死的時候，在面對殘暴的土匪頭子張一斧竟然決然奪刀行刺的時候，體現的正是中國士大夫的精神，還有俠的精神。

林祥福和小美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如果能夠在一起，那必然是男耕女織的幸福生活。但命運卻很殘酷，兩個人的相遇竟然是災難的開始。

當小美偷了林祥福的財物離開後，又把他的骨肉送回來的時候，她送回的其實也是自己的骨肉，也許這個骨肉蘊含的正是她的靈魂吧。這個拼命掙扎而無法逃離的苦命靈魂呀！當她放下滿月的孩子再次離開林祥福的時候，她已是行屍走肉了。當她跟小強回到溪鎮，將自己關在房子裡與世隔絕的時候，這房子其實就是她的墳墓了。而那個成天無精打采、坐著發呆的小強，早已不是人，名分罷了。

小美跪在大雪紛飛的城隍廟前，周圍黑壓壓全是磕頭禱告的人。小美滿臉淚水，不停地磕著頭，迎接著死亡的到來。這一幕如電影的畫面一般，印刻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無法抹去。寒風蕭蕭，雪花紛飛，小美對著林祥福喊出了最後的吶喊，這是她靈魂的哭訴。

我不禁哽咽！

“來世我再為你生個女兒，來世我還要為你生五個兒子……來世我若是不配做你的女人，我就為你做牛做馬，你若是種地，我做牛為你犁田；你若是做車伕，我做馬拉車，你揚鞭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