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節:橙子大戰

儘管伊夫雷亞位於義大利最北部的皮德蒙特,但它的名字與橙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不是因為伊夫雷亞的居民種植橙樹,或出售橙子。恰恰相反。他們扔橙子。自19世紀起,在這場標誌著狂歡節結束的激烈、滑稽、令人難以置信的黏糊糊的橙子大戰中,橙子被大量用作彈藥。

這場戰鬥是19世紀早期的發明。在此之前,伊夫雷亞的狂歡節和其他地方的沒什麼區別。除了大齋節的種種限制和匱乏,人們沒什麼可期待的,他們充分利用狂歡節來享受最後幾天的自由。面臨禁食四十天的前景,每個人腦海中最關心的就是食物,暴飲暴食和大量飲酒成為節日的慣例。在狂歡節的掩護下,宿怨得以解決,於是打架,或是看別人打架,成了另一個娛樂的元素。

在這場喧鬧的狂歡中,伊夫雷亞的貴族們一直堅持模仿在歐洲其他更先進的城市舉行的優雅儀式,比如尼斯。他們站在宮殿高高的陽臺上,向下面的人群拋撒鮮花、糖衣杏仁和其他小禮物,以示仁慈。18世紀,伊夫雷亞一些最時髦的家庭開始在意屬裡維埃拉和藍色海岸的溫和氣候中度過冬季的部分時光。他們返回家鄉參加狂歡節,有時隨身帶著橙子。在18世紀的皮德蒙特,橙子被認為是相當時髦的,因此很自然,要把它們加到扔給狂歡節人群的小玩意兒裡。然而,人群中的人們直接將橙子扔了回去,這一舉動完美體現了狂歡節的顛倒精神。這種交換起初是一種遊戲,但它變得越來越激烈,然後變得咄咄逼人,最後演變成一場激烈而失控的戰鬥,以至於當局覺得有必要介入。到1850 年,扔橙子被認為是違法的;當然,這使得它更加吸引人,橙子大戰很快成為伊夫雷亞狂歡節的傳統活動。

2017年伊夫雷亞狂歡節海報

我在伊夫雷亞一個人都不認識,因此當我第一次開始考慮參加橙子大戰時,我給旅遊局發了一條資訊。我立刻得到了回覆。在資訊的最後,我被邀請在狂歡節期間住在伊夫雷亞市中心。這就是我第一次在火車站臺上與露西婭·羅西見面的原因。“先做最重要的事情,”她說,“你最好把這個戴上。”“這個”是一頂紅色的長筒襪形狀的帽子,是小精靈才會戴的那種帽子。露西婭自己也戴上了帽子,她解釋說,如果戴著帽子,就沒有人會向我扔橙子。我一邊把這東西自覺地套在後腦勺上,它立刻掉了下去,但是當我們走過安靜的、陽光明媚的街道時,很難相信我會有任何危險。

露西婭是個理想的嚮導,她藉此機會向我解釋了橙子大戰的一些基本原則。她告訴我,這場戰鬥和圍繞它的儀式是伊夫雷亞歷史上兩個重要事件的融合。第一個是關於磨坊主的女兒穆尼亞納的中世紀傳說。據說,她曾經反抗過伊夫雷亞的封建領主拉伊內裡·迪·比安德拉特男爵,他是初夜權的忠實信徒,宣稱他有權在新婚之夜把鎮上的新娘帶到自己的床上。磨坊主的女兒違抗了男爵,砍掉了他的頭,並在城堡的城垛上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頭顱。這些事件也許是傳說,但實際上,1194年伊夫雷亞的居民真的反抗了男爵,攻佔了他的城堡,並將他永遠驅逐出境,這種革命精神仍然滲透在他們的狂歡節中。第二個紀念的事件是19世紀初拿破崙佔領了該鎮。露西婭正要解釋這一切,但當我們爬上小山,拐過街角,來到大街上時,一個巨大的照相機鏡頭把我們拍了下來。

關於橙子大戰的戲劇性場面很容易在網際網路上找到,我來到這裡是希望能找到一個完全專注於柑橘戰爭的節日。很快,我意識到,這場戰鬥只是一場從1 月6 日開始,到聖灰星期三結束的複雜活動中的一個元素,它圍繞著許多不同的情節、時間線和儀式而構建,要完全解讀它,你需要成為一名人類學家。這場戰鬥是與狂歡節有關的最著名的儀式。它吸引著年輕的一代,每年吸引成千上萬的遊客來到這個城市,而且,根據露西婭的說法,它有可能會主導整個過程。但是狂歡節委員會一直在為儲存這個活動中的所有不同節目而努力。

狂歡節:橙子大戰

在馬雷塔廣場上,一切都很熱鬧,“卡斯泰拉佐滿肚子豆子”也在順利進行。我們一路擠到人群的前面,找到了一個臨時屋頂,屋頂下放著三口巨大的鍋,這些鍋太大了,廚師們不得不爬上梯子,才能攪動它們。超大的深煮鍋,小小的廚師,大量的水蒸汽和一群戴著小紅帽的助手。我們是不是誤打誤撞地進入了童話故事?我手裡那碗熱氣騰騰的豆子並不是想象出來的。“聞起來很香。”我對露西婭說,儘管現在還不到上午十點。她解釋說,豆子已經和豬身上“最肥的部位”一起煮了一整夜。“裡面有豬蹄、很多豬皮和香腸。”她輕快地說。當年,狂歡節真的意味著長時間吃不到肉食、無保障的食物供應,另外,天主教會的規定使得吃東西變成一種令人焦慮的禁食和暴食的迴圈,因此這種含肉的豆子吃起來味道更香。

仍然沒有戰鬥的跡象,但當我們走過城市廣場時,我注意到在廣場邊緣,每隔一定距離,高高地堆放著一箱箱的橙子。這些廣場是伊夫雷亞的戰場,露西婭解釋說,數百名橙子投擲者將聚集在那裡,對抗巨大的馬拉彩車裡載著的武士。每個武士角色的收費是500 歐元,他們還必須購買頭盔、防護服,以及分攤4 噸橙子的費用,這些橙子就是他們的彈藥。

所有的橙子投擲者都隸屬於不同的隊伍,這些隊伍對應伊夫雷亞的不同地區,每個地區負責指揮一個廣場,或者廣場的一部分割槽域。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橙子投擲者,只要他向相應的地區支付了購買橙子的費用。在緊要關頭,如果遊客想加入戰鬥也是可以的,要求是他們只能扔從地上撿起來的橙子。在某個地方,可能就是這裡,我不得不承認,事實證明我是一個懦夫,不敢加入戰鬥。但如果你看見水果在空中飛馳的速度,聽到它打到人的嘴巴、眼睛或耳朵時那種溼漉漉的撞擊聲,你也會怯懦。

橙子是從義大利南部各地和西西里島運到伊夫雷亞的。它們是食品包裝加工廠裡的次品,但是對可以在戰鬥中使用的橙子仍有著嚴格的規定。它們不能太大,因為這樣很重,拿起來不方便,但也不能太小,因為那樣費時費力。所有的水果都必須清洗乾淨,裝進小而輕的,能輕鬆遞上彩車的盒子裡。我在西西里島參觀過的食品包裝加工廠每年都會把變質的水果送到伊夫雷亞。

狂歡節:橙子大戰

我們回到露西婭的公寓吃午飯,當我們在那裡的時候,第一批彩車開始沿著樓下的街道緩慢駛過。站在她家一樓的小陽臺上,我們的位置非常適合觀看活動。露西婭住在一座矮小陡峭的小山山腳下。就在這裡,一支名為“動物警察”的特別警察部隊聚集在一起,檢查馬匹的健康狀況,確保每輛彩車上山時乘坐的乘客不超過7人。動物警察對這些馬匹進行徹底的檢查,用手撫摸著它們光滑的身體,然後抬起頭,看著彩車,清點人數。他們可能只看到了7 個人,但從我們在陽臺上的有利位置往下看,我們可以看到每支隊伍還有另外5 名隊員蹲在彩車上。

第一輛彩車在2 點30 分進入主廣場。伴隨著橙子投擲者的一聲怒吼,戰鬥立刻開始了。彩車上的一些武士戴著沉重的現代頭盔,臉上戴著有機玻璃面罩或金屬網罩。另一些人則戴著當地工匠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傳統皮製頭盔。每輛彩車都是圍繞一個主題設計的。橙子投擲者的裝備只有裝滿橙子的布袋子。他們聚集在彩車的底部,近距離朝對手投擲橙子,直接扔到車上武士戴頭盔的頭部,或扔到他們任何暴露在外的部位,特別是上臂,他們告訴我,那個部位被猛擊一下真的很痛。橙子雨點般地落在武士和橙子投擲者身上,在衝擊力的作用下,橙子裂開了,噴射出的汁液浸透了衣服,濺到了每個地方。

我聽說有人曾做過試驗,在戰鬥前把橙子放進冷凍櫃裡冷凍,實際上把它們變成了致命的武器,但現在這是違法的。儘管如此,橙子投擲者的臉上很快就沾滿了鮮血和橙汁,而戴著頭盔的武士們被橙汁弄得眼花目眩,有些人還感到呼吸困難,但戰鬥仍在繼續,伴隨著尖叫、怒吼、吶喊助威、辱罵和吟唱。在這一段時間裡,那些在炮火下的馬匹雖然片刻不得安寧,卻十分平靜。沒有人直接朝它們扔過橙子,儘管它們偶爾會被從彩車上反彈過來的橙子砸中。

狂歡節:橙子大戰

戰爭驟然停止,彩車向街道駛去。橙子投擲者們在圍繞著廣場的保護網後面放鬆下來,喝著皮德蒙特版的加香料熱葡萄酒,包紮流血的手指,唱著振奮人心的歌曲。總共有38 輛彩車,所以沒過多久又開來了一輛。這時地上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壓扁的橙子。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看著它變成了厚厚的一層混合了橙汁和馬糞的泥漿。沒人願意讓這些髒東西進入他們的商店,因此在狂歡節期間,伊夫雷亞的大部分街道都關門歇業。只有幾家勇敢的酒吧和食品店仍然營業,人們把多層紙板鋪在地板上,用塑膠薄膜覆蓋牆壁,加以保護。

黃昏時分,你冒著危險走在廣場和附近的街道上,每一步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是一個令人提心吊膽的挑戰。在離廣場稍遠一點的地方,鵝卵石上沾滿了果汁,彷彿塗了一層透明的、光潔度很高的清漆。腳下太滑了,就連穿著厚靴子的橙子投擲者也像滑冰者一樣在上面移動。無論你走到哪裡,你都無法擺脫狂歡節的味道,這是一種混合了橙子和馬糞的獨特味道。確定無疑的是,根據露西婭的說法,簡單的洗滌沒法消除衣服上的味道。在把所有的衣服放進洗衣機之前,你得先手洗兩三遍。這裡很有商機,今年,有史以來第一次,一家自助洗衣店提供通宵洗衣服務。他們在室外搭建了一個臨時隔間,顧客可以在那裡脫掉他們的髒衣服。

在廣場上,橙子投擲者有無限量的盒裝橙子供應,但彩車必須趁戰爭間隙在街道上補充庫存。這是一個放鬆的時刻,衛兵們脫下頭盔,露出紅通通的、一點都不可怕的臉龐,馬兒們暫時放鬆地站在那裡,背上披著毯子。一些人把一箱箱的橙子遞上彩車,然後倒入彩車邊緣的深溝,這是為便於橙子倒入而修建的。另一些人清掃地板,清理壓扁的橙子,還有人乘機用水沖洗他們的頭盔,調整保護手腕的繃帶。當一切都整理好了,彩車後部的梯子收起,彩車以極快的速度出發了。

狂歡節:橙子大戰

彩車在不同的廣場之間巡遊,由穆尼亞納乘坐著鍍金馬車率領的狂歡節遊行隊伍也同樣如此。自1858 年以來,穆尼亞納的形象一直是伊夫雷亞狂歡節的一個重要元素,鎮上有人可以告訴你每一個曾扮演過穆尼亞納的人的名字。沒有正式的遴選穆尼亞納的程式,但被邀請扮演穆尼亞納是每一個伊夫雷亞的居民所能想象到的最高榮譽。一個人只能扮演一次,但這種榮譽將終身伴隨著你。這不是申請而來,事實上這將適得其反。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穆尼亞納,只要她有足夠的金錢支付所有的聚會、禮物、衣服和其他特權所需的費用。一位曾經扮演過穆尼亞納的人透露,狂歡節的花費和女兒出嫁的婚禮花費差不多——在義大利,這是一大筆花銷。在狂歡節週六前,穆尼亞納的身份是絕對保密的。只有她的近親才可以知道她是誰,甚至連負責她的服裝的裁縫也不允許看到當事人的臉。

夜幕降臨,戰鬥結束了,我回到露西婭可愛的公寓。外面的街道上響起了陣陣笛聲和鼓聲,他們背後的除雪車每天晚上都把廣場和周圍的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露西婭的男朋友布魯諾回家了。很明顯,他是一個橙子投擲者。他的一隻眼睛被打青了,另一側面頰上有一大塊淤青。第二天晚上,布魯諾在前門外面對著露西婭大叫。“我有點瘀傷,”他喊道,“所以不要反應過度。”他進來了,這次兩隻眼睛都被打青了。狂歡節的第三天晚上,布魯諾的傷勢和前一天差不多,不過當我問他感覺如何時,他說:“我連頭髮都疼。”沒關係,狂歡節已經結束了,我們站在黑暗的陽臺上,看著它的送葬隊伍經過下面的街道。所有的騎手都下了馬,數百人在他們後面慢慢走著,眼睛低垂著。沒有人說話,唯一的聲音是馬蹄聲和悲傷的腳步聲。

當這一切結束後,400噸的橙子泥漿必須要送到市政堆肥單位。另外還得收集和處理50噸的水果箱。這項清理工作被稱為垃圾行業的“橙色緊急情況”,需要用到掃帚、高壓軟管、15輛除雪車和5臺配有刷子的拖拉機來刷洗街道。在山下很遠的地方,橙子像明亮的氣泡,沿著多里亞河冰綠色的河水順流而下。

(本文節選自:《行走的檸檬》

圖片來源:

unsplash、資料圖

狂歡節:橙子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