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在省城的一家醫院工作。
深秋的一天夜裡，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聽敲門人叫我的名字，是老家兒時的玩伴劉國。他怎麼找來了！我邊開門邊意識到，肯定是到醫院有急診了！門開了，見劉國和他的媳婦抱著個十來歲的男孩，神色驚惶地站在門口。
儘管外面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劉國還是一臉的汗。“這麼晚了，怎麼……”“孩子被車颳了！你快給找個醫生看看吧！”還沒等我問完話，他就急急地說。我看了一眼那孩子，見他用左手端著吊在脖子上的右胳膊，小臉慘白，身子微微地抖著望著我。
顧不上讓他們進屋，我穿上衣服就領著他們往隔院的醫院急診走。
路上，劉國告訴我，孩子是在放學路上被一輛拖拉機給颳了，刮完人拖拉機還跑了！他得到訊息趕去，見孩子胳膊的骨頭都支出來了。當地鄉醫院說治不了，給包一下，就讓他們上城裡的醫院。在公路上好不容易截了輛汽車，到醫院打聽好幾個人，才找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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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光片出來了，孩子的胳膊是肘部粉碎性骨折，需要住院做手術。劉國把我叫到一旁，小聲說：“問問大夫不做手術行不行，要做的話得多少錢？”孩子的胳膊都這樣了，不做手術肯定不行！他有些為難：“家裡沒錢，來之前借了又借，才湊了二百多元錢。”我和醫生商量，醫生說骨折的位置很不好，一定要手術，否則骨折處很難長好，容易造成殘疾！住院費用，醫生說大概需要二三千元吧。
劉國有些猶豫，我和醫生都勸他要給孩子做手術，錢的事想想辦法，不能眼看著孩子受罪！他點頭同意。於是，醫生給孩子的胳膊做了必要的處置，讓他先少交點住院費，收孩子入院。我叮囑他回去籌錢，別影響給孩子做手術。
第二天晚上，我去科裡看孩子，劉國也回來了。還沒等我問，他就告訴我，明天要帶孩子出院。我驚訝：“手術還沒做呢，為什麼出院？”他說：“不想做了。”看著孩子有了點血色的小臉，我急了：“怎麼不想做了？是不是沒張羅到錢？不做手術，孩子的胳膊會落殘疾的！這是關係到孩子一輩子的大事，想點辦法！”“該想的辦法都想了，錢不好借。”劉國自言自語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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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孩子的床邊，好半天默不作聲，似下了很大決心，才前一句後一句地告訴我：他的母親去年生病就借了些錢。本來，他在一家磚廠幹活，指望掙點錢能還上，可磚廠一直欠著不給。他去要了幾次，磚廠老闆還把他打了。家裡欠著親戚鄰居的錢，他也沒法再張口去借。怎麼辦呢？我答應為他想想辦法，但一下子也湊不齊。他一聽，說什麼也不同意，“不行，不行，借這多麼錢，我沒法還啊！”
最後，他下定決心，找個大夫，給孩子的胳膊復下位，打上石膏就回去。我無奈，只好幫助找醫生。孩子知道家裡沒錢，不能做手術，一直默默不語。
我找來骨科最好的醫生，瞭解情況後，醫生告訴我，復位時孩子會很痛，效果肯定不如手術好。我和劉國抱住孩子，醫生邊對照片子邊一點點把斷骨復位。孩子疼得一聲一聲地吭著，但卻沒有大聲哭鬧，直到醫生處理完。我真不知道這孩子哪來的這股堅強勁，和醫生一個勁地表揚他：“好樣的！真是好樣的！”當醫生安慰他說很快就好了，孩子臉上還露出笑意。
盡我所能，給孩子買了一些治骨傷的藥品，送他們出院時，看著孩子吊著胳膊走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一個“窮”字，讓人揹負了多少苦難啊！
第二年的暑期，我回老家。因為一直惦記那個孩子，決定去劉國家看看。剛到他家大門口，一家人就發現了我從屋裡迎出來。我眼睛先注意孩子，果然，孩子的胳膊有些彎，沒完全長好！到了跟前，我細看看孩子的兩支胳膊，明顯粗細不一樣。我知道，已經很難再長得一樣了。
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我還是第一次到劉國家，知道他家挺困難，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玉米稈夾的杖子，圍成小院，兩間半土匹壘的草房，兩扇窗戶上只有一塊大概一米見方的玻璃，其它都用塑膠布釘著。屋內外間是過道兼廚房，廚房裡堆著柴火和一口水缸。裡間住人，地下一角一個不大的碗櫃，一條腿斷了，用磚頭墊著。幾床被子，都有些舊了，但洗得還很乾淨，整齊地摞在一箇舊炕櫃上。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面已經落了水銀的鏡子，鏡子旁邊掛著像框，裡邊貼著些多年的舊照片。簡單的幾樣傢俱，屋裡收拾得挺乾淨利索。那時，家鄉人都不富裕，但他們家的日子，過得確實比別人差些。人窮志短，這樣的家境，有什麼話語權呢？
劉國的老母親一邊招呼我往炕裡坐，一邊問我是誰？當聽說我的小名時，說我可變了，不像小時那樣了。劉國告訴我，欠人家錢，家裡值點錢的東西都讓人拿走頂賬了。我把給孩子帶的水果和小食品都拿出來，孩子偷偷地瞄著他的媽媽！媽媽拿過一個蘋果，用手抹一抹，遞給了孩子。孩子又瞄了一下我，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聊了一會兒，我要告辭，劉國定要留我吃飯。他的老母親回憶說我小時候就在她家吃過飯的，我無法再說走了！要求他家裡有什麼就做點什麼！一直在旁邊陪著，沒怎麼說話的孩子媽媽忙起身到園子裡摘菜。劉國帶著我，領著孩子，要到村頭的小賣店轉轉，買一點酒肉什麼的。
許是因了我同意留下吃飯，路上孩子一直很興奮。我問他上學的事，字寫得好不好？孩子很爽快：“我早就上學了，期末考試還考了全班第二呢！”“右手能寫字嗎？”“能，我還學會用左手寫字了呢！”“左手寫字，真的嗎？”我忙讓他在地上給我寫幾個看看。他找了個樹枝，我們就蹲在地上看他寫字。看到孩子用左手寫的字，我心裡一震，用什麼話來鼓勵他呢？我一時沒有想出來，只說“真好！”“真好！”孩子見我表揚他，抿著嘴笑了！說到長大了做什麼？他說長大了也要到城裡上大學。
到了小店，劉國買了一瓶酒、幾根香腸、半斤豬頭肉，我想付錢並再給孩子買點小食品，劉國說什麼也沒讓我把錢掏出來，說他在這裡有記賬。出了小店，孩子說要拿著那些東西，劉國順手就交給了他。我勸孩子，“你的胳膊不好，還是讓爸爸拿吧。”他卻揚著頭，神態自然地告訴我：“沒事，我用這一隻手，什麼都能做。”
“什麼都能做！”孩子對自己將來的人生已經有了足夠的準備了，我的心裡多了些的寬慰！從劉國家吃完飯出來，我繞道村頭，結了他在小賣店的欠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