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槐提前兩分鐘下班,想早點回家陪臨盆的妻子,忽然頭頂一聲巨響

明槐提前兩分鐘下班,想早點回家陪臨盆的妻子,忽然頭頂一聲巨響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母親去甘河領庫西林場生產隊這年的工資。

工作人員聞言抬起頭:

聽說庫西林場有個八棟房,家家男人都沒了……母親不悅:

我就是八棟房的,家人好好兒的。

但母親心裡知道,除了父親,八棟房其他的男人確已都不在了,年輕輕的。

那年,我家搬離了八棟房。

——寫在前面

那時他們安家不久,一棟房,七家,都是年輕的兩口人。

商姨住西邊房頭,她搬來略早,又讀過書,工作過,並且聰明外向,所以爽朗、慷慨。不像這些關內各省來的年輕家屬們,羞答答的,不肯主動和人說話。

左鄰右舍新安小家,少不了需要幫忙,缺東少西的。商姨在衚衕見了新鄰居,或隔著不高的木板幛子總會問問:缺啥少啥不?需要幫忙吱聲啊……她教給關里人糊窗戶縫,在門上訂棉門簾,教給他們燒爐子燒炕不冒煙的方法……一棟房的家屬很快和她熟悉了,她又聯絡得大家也彼此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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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場男人們進山伐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留下家屬在家。畢竟是年輕人,久了,忍不住串個門,開開心心聊聊各自的家鄉,嘰嘰嘎嘎一起做個針線,或互相學著織個毛衣打個撲克。商姨是大家的核心,商姨和母親又最要好——只有她倆讀過書,更能說到一起去。

一天商姨又來我家,送來她剛蒸的兩個饅頭——商姨家的趙叔是鐵路工人,收入高,她家便常常吃白麵。趙叔不在家,她蒸四個饅頭,總要送兩個給母親,即便炒一盤雞蛋,也撥一半端來。

商姨一邊催母親趁熱吃,一邊自己笑了。母親問她笑啥,她忍著笑對母親說:明槐回來了。又正色說,明槐的媳婦小青給明槐做了四個菜。母親詫異:家家供應的那點油,過年吃都不寬綽,沒人沒客的,幹嘛做四個菜?再說拿什麼做呢?要知道,男人們不在家,這些節儉的家屬有時在醬油裡熬一點兒豬油拌飯蘸窩頭就是好的了。

母親便問:做的什麼菜?商姨一根根扳下指頭:土豆絲、土豆條、土豆塊兒、土豆蛋兒,哈哈哈哈……商姨已忍俊不禁,母親也指著商姨笑得說不出話來。

明槐是住在商姨家東邊的鄰居。他和小青都是南方人,明槐像個北方漢子高高大大,小青纖纖巧巧典型南方人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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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安嶺有多少野花兒啊,沒有名兒,卻連顏色都數不過來。小青在山坡上跑著,採來滿懷抱的鮮花。她說她怕死了這裡的冬天,出去抱一趟柈子就凍僵了;又愛死了這裡的夏天,就因為這漫山遍野的野花。明槐便每次從山上回來都採一捧給她,看她喜滋滋一朵朵欣賞,一支支插在窗臺上的罐頭瓶裡。

小屋淡淡的陽光裡,奇妙的香氣瀰漫,小青坐在那一方四塊玻璃的藍色窗欞的小窗下,看一會兒花兒,再低頭做她的活兒。明槐覺得那香氣是從小青的髮絲指尖流溢位的。

即使冬天,明槐也會採來含苞的達子香,或折一把紅柳枝。她更加開心,插在水裡等達子香在冰天雪地的季節裡開出甜香粉紫的花,等紅柳枝長出銀白色光滑綿絨的“毛毛狗”,長出雀舌般翠綠的葉子……

路遠活兒重,可明槐下班回家,滿身的力氣仍像沒處使:柈子劈了,水打滿了,院子裡角角落落掃得連塊兒松樹皮兒都沒有……他又坐在爐子前替小青添柴。天早黑下來了,小廚房裡點個煤油燈,爐蓋上火光一圈圈透過蒸汽在牆上、棚頂歡快跳躍。小青忙碌著,巨大的影子也在牆上晃動。爐子裡,松木柈子噼啪響著,熊熊火苗舔著鍋底,又竄進火牆,哄哄響著。他們的小屋在漫天冰雪裡暖暖的,靜靜的,彷彿一個童話般的故事,剛剛講了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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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隊大鍋飯單調,小青在明槐回家時想法兒給他換著樣兒改改口味。無奈條件有限,這些年輕人初到大興安嶺時,天寒生長期短,又因交通不便,即便在夏季,也沒有充足的青菜可吃。只有土豆是自家種的,什麼時候都充足,豬都吃到犯愁。

於是那天,小青為明槐做了熗拌土豆絲,炒了土豆片,又用土豆燉了個白菜,再從給豬煮的一大鍋熱騰騰的土豆裡挑兩個大的、面得開花的紅土豆盛在盤裡,讓明槐蘸醬吃。誰知恰好被商姨撞見……

自此,愛開玩笑的商姨常善意地揶揄明槐和小青,明槐總憨厚地搔搔頭,疼愛地看一眼媳婦兒。小青靦腆地笑,也不分辨,低下頭繼續縫她的小衣服。很快,庫西林場家屬們也常在閒聊裡提起小青的家宴,學著商姨的口氣說著土豆絲、土豆條、土豆塊兒,土豆蛋兒……對明槐夫妻情深的羨慕也溢於言表。

小青有了孩子,年底就要出生了,這是八棟房第一個孩子。她把從南方帶來的碎花布縫了小衣服,軟底小鞋子,擺在炕頭枕上,小小的屋子都亮堂了。年輕的家屬們又新鮮又喜愛,她們用指頭輕輕拈了,託在手裡,看著那細軟的花布上可愛的圖案,誇著那精緻的針腳,再看那明淨窗下淺紫淡粉的達子香開得細碎熱鬧,心裡著實羨慕著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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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材會戰就要結束了,春節快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看看近了。明槐不計路遠,日日下班都回來。有時跟著恰巧下山的拖拉機,突突突在路上晃一個多小時,凍得臉色青紫;有時沒車,插著沒膝的雪,獨自在天黑的森林裡走上兩三個小時,到家已是滿身霜雪。第二天天沒亮還要趕緊回山。

商姨笑他:別不放心,有我們呢!他憨憨地笑:在工隊也沒事兒,喝酒扯皮……

還有一天木材會戰就結束了,明天中午工隊放假。

在山上,工人打了野兔狍子,晚上聚餐喝慶功酒,明槐依然回家了。他很開心,吃過熱乎乎的晚飯,凍僵的身體也緩過來了,他和小青叫著母親一起去商姨家打牌。吊主升級,四個年輕人玩得熱鬧。大概因明天只有半天班,明槐心裡放鬆,一直要再玩一圈。小青幾次催他回家,說人家小商也要休息了,他才笑著,仔細扶小青回家,天冷路滑,他怕她摔了。

第二天近中午,還有最後一車木材。裝車,拉走,這一年的工作就全部完成了。儘管滿身霜雪,臉都凍木了,工人們不忘互相打趣,大聲說笑,吆喝著一起完成手頭的活兒回家喝酒。明槐更高興,除了新發的工資、豬肉,他還比別人多了一籃雞蛋,這是工隊給他孩子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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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前兩分鐘下班,預備跟著最後一班運材車下山。他興沖沖提著東西走出工棚,打算繞過拖拉機頭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今天可以早到家,守著小青好好過個年了,這是他們在這裡過的第一個新年……明槐沒留意頭上那捆圓條正被高高吊起——今年最後一捆圓條。裝好,拉走,明槐就跟著這輛拖拉機下山。

就在明槐走到那一捆漂亮的千年樟松下的時候,手腕粗的鋼索突然脫扣了,解鎖了,明麗的藍天被散開的松木嚴嚴遮住,就像忽然搭起一座巨大的木克楞房子。明槐也許沒來得及看到天空這亙古未見的奇觀,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整捆松木轟然散落,在凍僵的大地上彈起,又四散飛滾!木頭相互撞擊的聲音,翻滾出去壓倒樹木的咔嚓聲,遠近群山驚異忠實的迴響,宛如驚雷陣陣!天地間斷木殘枝橫飛,冰雪瀰漫……

許久,許久,一群群鳥兒在附近的山頭盤旋落下,驚叫聲如雨點迸濺。工人們從瞠目結舌中回過神來,忽然想起正走過吊車下的明槐!遠遠地,就見那籃雞蛋成了橙黃的一片,在橫七豎八褐色的松木間,在冰雪紛落後重新澄明的藍天麗日下,在無邊的銀白世界裡,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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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忽然驚人的力氣大,她一次次掙脫母親和商姨的阻攔,一定要掀開被子看看明槐。她不信工人們吞吞吐吐的敘述,她相信明槐被大家藏在被子下騙她,他就會坐起來給她看手裡的達子香,他的臉凍得笑起來有些僵,他會憨厚地說:這一把比上次的骨朵多,也大,你聞聞,清香……

母親和商姨兩個人抱不住她,她們又怕傷了她的孩子……

被子被青柳忽地掀開了!簇新的工作服扁扁的,高大結實的明槐,頭和身體連四個指頭那麼厚都沒有,五官側在一邊……

天地黑了,靜了,小青一聲都沒有出,大睜著眼睛沒了意識。

醒過來,小青沒有呼天搶地,她安靜地聽著人們的勸慰,安靜地聽任工人們安排明槐的後事,又堅持著,收拾好明槐的衣物,執意把明槐送到山上……

天寒地凍,明槐的棺木無法掩埋,就擺在那片向陽的山坡上,在蒼松沃雪間。

下山回望,松木棺像一個溫暖的木屋,彷彿明槐就要推開門,明媚地笑著,送他們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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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勸著小青,告訴她單位會給她安排工作,鄰居朋友會照顧她和孩子……她臉色蒼白,眼睛空洞無淚,始終沒有說話。她安靜地把自己和孩子的衣物收拾好一個小包,謝過大家,決然坐上小火車,走了……那個年代,能接班當工人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機會,沒了明槐,什麼也留不住她。

多年後,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次次問母親:明槐的父母來了嗎?小青的父母有沒有來接她?

母親說:那時候,一封信來去要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他們的家都在農村,誰的父母也沒有來過……

是誰的兒子,誰家女兒?誰的兒子,誰家女兒……美麗神秘的大興安嶺,埋葬了他們絢爛短暫的青春。

那時,原木橫空飛落,遙遠的南方,一定有一對父母,悚然心驚,莫名戰慄。那在南方溫熱的陽光裡砭骨奇寒的原因,也許,很多天後,才在一頁薄薄的信紙中驚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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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慶梅,七十年代生於內蒙呼倫貝爾盟,現北京市中學教師。崇尚自然,愛好讀書、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