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作者宣告：本專欄依據嚴謹史料寫成，為杜月笙歷史傳記，非虛構類小說

江湖真君子都是推己及人的。

大運公司結束後，雖說金廷蓀的諍友之舉弄的杜月笙有些口苦，但其中的一片真心他還是辨的明白的。見金廷蓀不辭辛勞地請來上海灘最好的建築師，一流的營造商，親自監工為杜家造房子，留子孫福田，杜月笙覺得自己不能一直這樣閒看下去，他也得為老友做點什麼。

這時候，黃公館裡正好傳出一個風聲，黃金榮厭倦俗事，一心想做清閒翁，有意將黃金大戲院盤出去。

杜月笙不管真假有無，風聲入耳後，他便徑直去了黃公館。

路上，杜月笙對萬墨林說：“依我看，黃金大戲院交到廷蓀哥手裡蠻好。”

萬墨林說：“要是爺叔，哪還有盤不盤的事，肯定就送出去了，黃老闆愛財，想必他要尋個好價錢。”

杜月笙說：“有些事體，多搭一步梯子，人是一個樣，抽走一步梯子，人又是一個樣。有好梯子搭在面前，情義金榮哥是要講的。”

萬墨林說：“爺叔這一點，我要好生的學，為人處世，成全事體，有時候要懂得給人家搭上君子好義的梯子。”

杜月笙說：“成全事體，頂要緊的是事想兩端。今朝我去搭這一步梯子，一方面是引金榮哥拿出情義，另一方面，沒有這一步梯子，廷蓀哥想接戲院，也是不好開口講的，價錢講低了，過意不去，價錢講高了，又沒有那麼多銅鈿去接。”

聽到這一席話，萬墨林感慨地說：“聽爺叔這麼說，好些事體真是這樣，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就僵住了。”

車到黃公館，見到黃金榮後，杜月笙先說起了大運公司結束的事體。交代完，杜月笙進而說：“廷蓀哥一起一伏這一遭，頂不容易的，眼下他又執意要拿出紅利，親自監工給我造房子，存子孫福田。”

黃金榮欣慰地說：“我一直說廷蓀仁義，這話我沒講錯。”

杜月笙說：“廷蓀哥這樣誠心待我，我也應該為他考慮一些，聽說金榮哥要把黃金大戲院盤出去，我在想，不如交給廷蓀哥，正好，廷蓀哥的兒子金元聲也是戲院的五虎將，至於價錢，就從大運公司的紅利中出，若不夠，我再幫廷蓀哥想想辦法。”

在杜月笙口中，三個江湖老人，兩個已然是重情重義之人了，單剩一個老大哥黃金榮，這臺階他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況且正如杜月笙所言，有一步好梯子搭在面前，黃金榮也是好義之徒。果然，黃金榮很有些情義地表態說：“廷蓀是我的老弟兄，如今他也沒有像樣的事體做，我怎能不為他的生活問題考慮，為他名正言順地把戲院接過去，半賣半送給他，你看怎樣？”

杜月笙覺得黃金榮這番話說的很地道，直真心地點頭。

事辦到這個程度，至於價錢，已不在話下。

將事體徹底談妥後，杜月笙連忙去找金廷蓀，見到面，杜月笙即說：“廷蓀哥，趕緊把你在大運公司應得的那四五萬紅利拿出來，金榮哥講過了，四萬大洋，黃金大戲院讓給你了。”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好訊息，金廷蓀一顆心滾燙，他對杜月笙說：“月笙，你不怪罪我執意行事，反成全我得了一份產業。”

杜月笙不貪功，他笑著說：“閒話一句，這次是金榮哥誠心打你援手。”

此事落下帷幕後，楊志雄跟史量才說，挑杜先生髮財，結果只是一人得了幢房子，一人盤了家戲院，這與你我的心願有落差，但這樣不管風吹雨打，但求江湖情義的做派還是讓人欣賞回味的。

然而，江湖也是情義好收，現實難辦。

到了大運公司結束的這一年年關，場面不能塌下來的杜月笙卻又一次陷入了四處借錢的窘境。

不知是萬墨林一時疏忽把事體辦粗糙了，還是他認為此時的杜月笙已經聲譽威名無人能拒了，接過向銀行移貸三十萬度歲之資的任務後，這位杜公館的大管家沒有走熟門熟路，偏偏挑了中國銀行張公權這一條生僻的路子來走。

哪知道，中國銀行總裁張公權是個一向藐視江湖人物，自視甚高的傲慢人，面對萬墨林以杜月笙名義提出的申請，他竟以不便與江湖人物往來為由，一口拒絕了。

鎩羽而歸後，萬墨林到杜月笙那裡抱不平地說：“這個張公權真是狗眼看人低，總有他在上海灘遇事兜不轉，求到杜公館的時候，到時候看我怎麼叫他吃閉門羹。”

杜月笙卻一點不介意，他說：“人家掌管國家銀行，許多手續，不能和一般商業銀行隨隨便便，不肯以公徇私，我看人家沒什麼不對。”

萬墨林爭辯說：“我看他分明是找在杜公館的不愉快。”

杜月笙大度地說：“是這樣也無妨，當他給你一個以德報怨的機會，火氣自然就消了。”

萬墨林說：“我是氣憤他這麼做，影響到爺叔的聲譽。”

杜月笙笑著說：“我倒覺得這樣可以檢驗杜公館是不是有真朋友。”

杜月笙對自己是有信心的，對他浸染已久的上海灘也是有信心的。幾天後，萬墨林還沒開始重新趟門路，上海灘一位銀行界大佬已經踏門而來了。

此人名叫錢新之，時任交通銀行總經理，又一位將杜月笙視為江湖真君子的上海灘名流。

杜月笙曾說過一句話，一個人能將醜事、髒事、後事託付給你，你就在別人心中沉了底，烙了印了，這樣的朋友，縱使抽乾了黃浦江，情義一樣還在。

這話很有味道。

換個說法便是，酒肉易爛，江湖易枯，唯有真君子，江湖無恙，信任在；江湖滄桑，情義在。

昔日，上海灘銀行界聖人徐新六曾因秘養側室不能公開，向杜月笙託付後世。錢新之與杜月笙的君子交道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前幾年間，錢新之曾與一位別家悍婦發生婚外情，這悍婦巧舌如簧，作風潑辣，兩人關係發展到後來，硬是演變成了錢新之非娶她不可。

逢場作戲只圖一時之快的錢新之甩脫不掉，只好找杜月笙來解圍，他對杜月笙說：“旁人我信不過，只能來找杜先生。”

杜月笙一不推脫，二不暗存把柄，隨即找到這位別家悍婦，念動真言，祭出銀彈，擺出威嚴，最後把錢新之從胭粉獄中拖了出來。

因為有這樣的交情，錢新之見到杜月笙便坦誠地說：“杜先生年關要調頭寸，為什麼不跟我講，這三十萬借款我來辦，不辦抵押，只辦信用。”

杜月笙說：“錢先生好意我領下了，但規矩要講，提供抵押是一定要的。”

君子面前是君子，錢新之乾脆地說：“既然杜先生非要如此，那我也提出一點，杜先生要抵押什麼，一張《申報》紙包好，黏合處蓋上杜先生的圖章就好，我是不會驗看的。”

杜月笙知道錢新之這是有心要維護彼此間的君子交道，沒有提出異議。

錢新之告辭後，萬墨林問杜月笙：“爺叔，到底要不要把房地道契包進《申報》紙裡？”

杜月笙說：“要把房產道契實際包進去，但你可以在外面講，一張《申報》紙裡包的還是《申報》紙。”

萬墨林消化半天，沒明白，他問：“爺叔，我弄不明白這其中的講究在哪裡？”

杜月笙說：“誠在密室，義在外間。只有這樣，才算是君子之交，大行其道。”

這一段報紙一包三十萬，在當年的上海灘流傳很廣，看熱鬧的，有的說杜月笙此舉是梟雄霸道，有的說錢新之難得糊塗講義氣。然而，多年後萬墨林卻說，一張報紙間，爺叔真叫他佩服的五體投地，倘若報紙裡還包報紙，誠信就失了色，但說報紙裡包的是房產道契，一場君子之交的佳話也就在上海灘揚不起來了，爺叔的做法，真叫一個另闢蹊徑，不僅上海灘叫好，也讓錢先生感慨萬千。這才是精妙絕倫讓人拍案的君子之交。

是啊！

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多時候，許多人其實是沒有參透其中道理的。真君子間淡如水的交道，內在一定隱藏著彼此才能深懂的肝膽相照。

正所謂君子之交，淡水之下是陳釀。

而不是淡水久放終無味。

說來很是讓人感慨，杜月笙和錢新之間，因這一張報紙三十萬的江湖佳話，從此交誼日深，終其一生未有改變，兩人在往後的交往中都是持禮深重，很多時候互相都真摯地去掉姓氏，只純粹喚一聲“先生”，以示不忘存於彼此心中的那份江湖交情、默契。

江湖之美，看懂才有。

君子之交，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