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真實事件,為保護隱私,部分情節和人物姓名進行改編。)
知青王德祿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有人衝進宿舍大喊:“有人被對面的兵抓走了!”
包括王德祿在內,宿舍裡的知青全都跳了起來,趕緊穿好衣服,往大隊部集合,一般村裡有事,都在那裡商量。
王德祿一邊跑一邊想:“不會是張啟明吧,我早上好像聽見他叫我撈魚去……”
這裡是黑龍江邊的一個小村子,人們的生活離不開江水,不管是捕魚、運輸,都要在江上進行,然而,中蘇之間的分界線正好就在江心,如果不慎劃過虛擬的分界線,就有可能被對岸的邊防兵抓走。
“咋回事啊?”王德祿趕到大隊部的時候,已經圍了很多村民,不少人都在問情況。
“黑虎和張啟明去江上撈魚,讓人家給抓了。”
“那別等著了,去江邊看看吧!”
一夥人又浩浩蕩蕩地跑去江邊,這個時候才早晨7點多,對面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但大家擔心同胞的安危,都在江邊等待,不願離去。
王德祿裹緊了棉襖,心中後怕不已:“要是我早上也跟著去,恐怕就是三個人被抓了。”
等到8多點快9點的時候,一架軍用直升機降落在對岸的哨所,隱約能看到多了不少人。
“估計是他們的大官來了,要審訊黑虎和小張。”
“算了,都回去吧,在這兒等也沒用。”
大家一想,這話沒錯,站在江邊除了挨凍,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於是都嘆著氣往家走。
接下來的幾天,生產隊的知青和老鄉們全都惴惴不安,擔心黑虎和張啟明的安危,他們是死是活,完全是一個未知的問題。
第四天的時候,有人通知村裡,兩個人其中一個死了,活的那個已經回國,村裡做好接人的準備。
活著的是誰?黑虎還是張啟明,大家都不敢猜測,畢竟猜一個活著,那另一個就必死無疑了,他們都是大家整日生活在一起的同胞,妄加揣測二人的生與死,這太殘忍了。
出事的第五天,一輛卡車開進村裡,站在車尾的是張啟明,他手扶著一個棺材。黑虎的家人一看這架勢,立馬哭了起來,黑虎媳婦坐在地上,放聲哀嚎:“黑虎啊,你咋沒了,出去打個魚,怎麼就沒了!我以後怎麼活啊!”
張啟明面無表情地幫大家把棺材抬下車,隨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王德祿上去拉住張啟明的胳膊,把他拉回宿舍。
一進宿舍,有幾個知青已經等著了,好奇地問:“你這幾天過得怎麼樣?有沒有捱打?”
“人家問你啥了?”
“你是怎麼被抓的?”
張啟明似乎沒有緩過神,只是機械地點頭,嘴裡只是一個勁兒地說:“沒事,沒事,知道了”
大夥兒看張啟明精神不太穩定,問不出什麼名堂,就都走了。
王德祿說:“你在屋裡躺一會兒,定定神,我弄點吃的,咱們晚上好好聊聊。”
晚上,幾個關係好的知青圍坐一起,替張啟明接風,大家吃了幾盤花生米,幾個煮雞蛋,見張啟明不願多說話,陸續都回去了。
王德祿跟張啟明關係好,知道他的性格,別人走了以後,宿舍裡只剩他倆,王德祿拿出一瓶白酒,跟張啟明默默幹了兩杯。
烈酒下肚,張啟明就像冬眠的動物突然甦醒了一樣,昂起頭長嘆一聲:“唉!總算回來了!”
“這幾天到底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王德祿關切地問。
張啟明拿起桌上的一支菸,給自己點上,擰著眉毛,開始回憶這幾天的遭遇:
出事那天,天還沒亮,我跟黑虎上了舢板,準備在江心下網。
黑虎說:“我感覺今天有大鰉魚。”
我說:“都多長時間沒見過了,咋可能有。”
他笑著不吱聲,我倆慢慢下網收網,打了點鯉柺子和鯽瓜子。過了一會兒,天漸漸亮了,他抽菸歇歇,我也喘口氣。
江面本來平整地像是一面大鏡子,突然黑虎看到有動靜,指著遠處說:“好傢伙,我就說有大鰉魚吧!”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水面湧起個包,說明下面確實有條大魚。
“真是大鰉魚嗎?”我問。
“這麼大個頭,那還能有啥?”黑虎的表情十分興奮,他知道,生產隊上一次打到大鰉魚,已經是幾年前了。那條魚被縣裡拉走,漁夫年底得了個先進。
然而,魚的遊動軌跡卻又讓人緊張,它遊向河道中間線蘇方那一側了。
當時有規定,禁止越過主航道作業。我問黑虎:“怎麼辦?抓不抓?”
黑虎很猶豫,他既想逮住這條稀少的大傢伙,又害怕惹上麻煩,猶豫了一會兒,嘆口氣說:“趁著天還沒亮,咱們動作麻利點兒,逮住就走。”
我也遲疑了一下,害怕擔風險,但是生產隊有規定,兩人以上江上作業,以工齡長的人為準,黑虎作為當地人,什麼情況都熟,既然他說幹,我只能同意了。
黑虎掌握船舵,我划槳,舢板不斷向著水裡的那個目標靠近。
因為我是背對前進方向划槳,不知道距離,劃了很久也沒見黑虎喊停,我有點著急,就問:“怎麼還沒到啊?”
“彆著急,就快了。”黑虎一直目視前方。
又划了一會,我聽到了水流的聲音,回頭一看,好傢伙,真是一條大鰉魚,估計有一兩米長,它顯然是受傷了,遊動地很吃力,要不然也不會一直在水面上浮著。
“我們這小舢板能網住它嗎?別把咱們帶翻船了。”我有點擔心。
“沒問題,我看了好一會兒了,這魚就是受傷了,根本沒勁兒,不會翻騰。以前都是要把它引到河邊才能抓住,今天讓咱倆撿個現成的,哈哈。”黑虎的興奮溢於言表。
舢板靠近後,那條大鰉魚似乎力竭了,遊動地越來越緩,黑虎大喊:“快,別讓它沉底了!”
我們倆立刻下網,把它兜住,固定好以後,就往中國的岸邊劃去。
可是拖上大鰉魚後,舢板明顯吃水,扳一槳也劃不了多遠,黑虎臉上沒了剛才的興奮勁,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安和焦慮,他不斷張望,生怕有對面的巡邏艇出現。
老話說怕什麼來什麼。
正擔心呢,突然不遠處傳來了“突突突”的馬達聲,我和黑虎趕緊停下手,靜靜聽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盤算著,這十有八九是對面的巡邏艇,建議說:“咱們還是把魚放了吧,趕緊往回劃。”
黑虎頓了一頓,微笑著說:“應該是運木頭的船,不是江兔子。”
江兔子是蘇方巡邏艇的外號,當地人見對面的巡邏艇又快又敏捷,就取了這麼個名字。
雖然他比較樂觀,但我們沒有放鬆划船的速度,黑虎也一左一右地擺弄船舵,幫忙加速。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不對勁兒,馬達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分明是衝我們來的,側臉一看,一艘大運輸船馬上就到跟前了。
這個運輸船噸位很大,而且來者不善,幾乎貼著我們舢板全力駛過來,它捲起的大浪一下就把舢板打翻了,我和黑虎掉進了水裡。
我趕緊把棉襖甩掉,兩條腿踩水,見黑虎在水裡亂抓,好像溺水了,我想往他那裡遊。
但是那艘運輸船原地轉彎,激起的大浪把黑虎壓到了水底,我知道他凶多吉少了,只能自己往回遊。
運輸船緊跟著我,我聽見船上的人嘰哩哇啦大喊,他們拿帶鉤子的長杆想鉤住我,但是我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伸杆子,我就下潛,他縮回去,我就浮上來。
鬥了幾個回合,他們厭倦了,就開著運輸船攔路,不讓我往回遊,我索性扎猛子潛泳,重複了幾次,沒勁了,只能慢慢踩水恢復體力。
對方等著就是這個機會,兩個士兵跳入水中,一左一右把我制服,運輸船慢慢靠過來,上面的人抓住我的頭髮,水裡的兩個人把我往上託,我就被控制了。
上了船以後,我看見黑虎躺在甲板上,渾身溼透了,胳膊上還纏著繃帶,應該是他受傷後,對方計程車兵進行了簡單的包紮。
我趕緊湊到黑虎身邊,搖了幾下,問:“黑虎,你還好著嗎?胳膊怎麼了?”
黑虎當時還沒死,聽到我的聲音,吃力地睜開眼,緩緩說:“小張,我被螺旋槳把胳膊打爛了,很可能不成了,你要想辦法回國……”說完就昏了。
我以為黑虎死了,不過後來聽接我的人說,他們參加我國代表團去蘇方交涉領人的時候,咱們的醫生髮現黑虎死的冤枉,他本來只是外傷,雖然胳膊被螺旋槳絞爛了,但只要補充足夠的血液,還是有救的。對方藉口血庫沒血,放棄了搶救,黑虎就這麼白白死了。
船靠岸後,有個士兵往我頭上纏了一圈黑布,拽著胳膊把我拉進了一間房子。
解開黑布,我發現自己在一間幾平米的小房子裡,可能是他們的禁閉室,因為屋子沒有窗戶,只有門上有個小鐵柵欄,除了綠色的行軍床和毯子外,什麼擺設都沒有。
過了不知道多久,進來兩個士兵,把我駕到了一個大房子裡,那裡已經有兩個軍官了,一個年齡比較大,留著大鬍子,一個年齡比較小,戴著眼鏡。
兩個士兵讓我坐在軍官對面,然後站在我身後。大鬍子說了一段話,他說的俄語,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然後那個眼鏡張口了,他說得是普通話,還帶著一點東北味:“你們在江裡幹什麼?”
“捕魚。”我回答。
“真的嗎?我聽說你們並不缺吃的,為什麼要冒險到江中捕魚?”眼鏡對我們這邊的情況挺了解。
“我們追一條大鰉魚呢。”我照實說。
眼鏡對大鬍子說了一串,可能是把我的話翻譯過去。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聽說你們是上海來的學生?”眼鏡問。
“對,我是上海知青。”
“你們從千里之外到這裡,累不累?有什麼不滿嗎?”
我不搭他的話。
他見我不說話了,就拿照相機對著我照相,然後讓那倆士兵把我押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士兵端著吃得來了,一杯牛奶和兩塊列巴,我沒吃,害怕他們下藥。
估計到中午了,我又被壓到了那間大房子,還是那兩個軍官問話,眼鏡說:“我們的運輸船發現你們的時候,你們的船在哪裡?”
“不知道,你們的運輸船把我們擠翻了。”
他們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覆,又開始竊竊私語,然後眼鏡問:“你們捕魚,為什麼要往江中劃,岸邊就捕不到嗎?”
“天還沒亮,江上有霧,看不清楚,自然就劃遠了。”
眼鏡看我態度不好,也問不出什麼話,就抽出一張寫了字的紙,讓我按手印,我說:“這上面寫的什麼,我不知道,怎麼能按?”
眼鏡給後面計程車兵遞個眼色,他們立刻衝上來按住我的胳膊,強制我按了手印。
後來我又回到了那個禁閉室,過了很久都沒人來,我也不敢睡覺,就坐在行軍床上等著。
我想了很多,他們到底要怎麼處理我,最好的結果肯定是放我回去,最壞的結果不敢想,至少是槍斃,也有可能是活埋,毀屍滅跡。
不過,我又一琢磨,我看著也不像個士兵,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形象,他們也不會認為我是什麼特務之類的,應該不會殺我吧?
總之,在那間屋子裡我思考了很多事情,亂七八糟的,反正就是恐懼、擔心和焦慮。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有一天,衝進來兩個士兵,又給我套上黑布,推著我上了一輛車。
說實話,我特別害怕,以為他們要槍斃我,本來想反抗,但一想自己在人家的地面上,就算跑了又能跑到哪?退一步說,萬一不是槍斃我呢?順其自然吧。
路途雖然顛簸,但是我想開了,心情比較放鬆,再加上很久沒有休息了,就漸漸睡著了。
等到我被士兵拍醒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人聲嘈雜的地方,我猜是對面的城市。跟之前一樣,兩個士兵把我駕著走,進了一棟大樓,他們揭下矇眼的黑布,然後鬆開了手,示意我自己走進一間房子。
我戰戰兢兢地推開房門,見到了幾個中國人,瞬間眼淚就出來了,他們走過來跟我擁抱。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被抓走已經兩天了,祖國的父老鄉親一直在擔心我的安危。祖國派出的工作人員據理力爭,把我毫髮無傷地接了回來,當然還有已經去世的黑虎也回來了。
張啟明說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王德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祖國沒有忘了你,我們更沒有忘了你,你們剛一出事,大家就在岸邊站著等,所有人都牽掛著你們的安全。”
“我知道!我知道!”張啟明放聲大哭。
黑虎埋在了村後面的山上,張啟明偶爾會去看看。
過了一年多,張啟明調去別的地方當工人,臨走的時候,帶了一瓶酒到黑虎墓前,灑了半瓶,自己喝了半瓶,流著淚說:“黑虎,哥呀,你好好歇著,有機會咱們下輩子再去捕大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