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節不屈:論田疇辭封

田疇抗節,成一人之志。

田疇是漢末群雄之一,早年割據河北,多次拒絕袁紹招募;直到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伐烏丸,才率領宗族歸附。

然而田疇在委質曹操之後,卻始終拒絕曹氏的加官封賞;乃至激怒曹操,諷喻群臣彈劾田疇。

彼時荀彧曾替田疇求情,而荀彧又死於漢廷魏國(213-220)建立之前。可知曹操封賞的,一定是漢廷官職,而不是魏國官職;田疇在法理上並無拒絕的必要。

同時,田疇的個人特質,又與同卷人物格格不入。

田疇被收錄於《魏書十一》,該卷性質為“逸民傳”,所謂逸民,即拒絕招募,隱逸山野的高士。

從該卷的其餘傳主(袁渙、張範、涼茂、邴原等人)的記載來看,他們所拒絕的,均是袁紹、袁術、呂布、劉備、公孫度等地方割據者,最終卻均歸曹氏,可以說很符合曹魏的主流價值觀。

唯有田疇,拒絕的是曹操的封賞,是《卷十一》中唯一的異類。

因此,也就有必要探討“田疇辭封”的幕後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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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二重君主觀

田疇辭封的首要原因,在於心繫劉虞,與“忠於漢室”反倒關係有限。

從“受命入長安朝覲”的事件中,可以充分體現田疇的價值觀。

田疇深受其故主劉虞的影響。但二者又有不同。

幽州牧劉虞雖然自詡忠良,但行事卻比較分裂,或者說首鼠兩端。

他一方面派遣田疇去長安給獻帝朝貢,大表忠心;另一方面又與河北的叛軍頭子袁紹、韓馥等人沆瀣一氣,甚至充當該集團的名義首腦。

按初平二年(191)袁紹擁立劉虞稱帝的記載,在劉虞死前(193),關中與關東各擁天子,關東立劉虞而關中立劉協,實際恢復了東周初期的“二王並立”格局。

袁紹與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為帝。——《魏書 武帝紀》

抗節不屈:論田疇辭封

袁紹,韓馥,謀立劉虞為帝

雖然諸書皆稱,劉虞對帝號“辭而不受”,實際他卻始終與袁紹等人“連合”;而袁紹也一直藉著劉虞“錄尚書事”(即總攬朝政)的名義,為幕僚“擅署爵位”,乃至被呂布譏笑,認為這些偽職“不足貴也”。

(袁紹)推虞為帝。遣使詣虞,(劉)虞終不肯受,然猶與(袁)紹等連和。——《魏書 公孫瓚傳》

(呂布)輕傲(袁)紹下諸將,以為擅相署置,不足貴也。——《英雄記》

田疇與劉虞不同,他受命朝覲天子,從幽州至長安,戰火連綿,橫絕千里,萬死一生。且因為路途斷絕(函谷關與武關均被封鎖),還不得不繞道朔方(屬幷州,今內蒙河套地區)。

(田)疇乃更上西關,出塞,傍北山,直趣朔方,循間徑去,遂至長安致(使)命。——《魏書 田疇傳》

田疇出發時“年二十二”,歸來時“劉虞已死”。可知其朝聖之旅,花費了足足三年(191-193)。盤踞長安的關中諸將,命三公並徵田疇,田疇皆辭不受,一心返回幽州,向劉虞覆命。

(長安)朝廷高其義。三府並闢,(田疇)皆不就。——《魏書 田疇傳》

從該事件不難看出,田疇具備強烈的忠君思維,而且帶有典型的“二重君主觀”特徵。即效忠直屬上司在前,效忠朝廷在後。

② 門閥與蠻夷

田疇在東漢末期,屬於“門閥割據者”中的異類。

田氏是河北大族(直至今日亦如此),田疇年輕時便被州牧劉虞徵召為“州從事”(高階佐吏),從“年二十二”的記載看,彼時他剛剛成年。

按漢末制度,州郡吏員均由地方豪右充任;田疇又“好讀書擊劍”,與清河豪族崔琰相似,可知是地方門閥無疑。

田疇字子泰,右北平無終人也。好讀書,善擊劍……(劉)虞乃備禮請與相見,大悅之,遂署為(州)從事。——《魏書 田疇傳》

崔琰字季珪,清河東武城人也。少樸訥,好擊劍,尚武事。——《魏書 崔琰傳》

田疇在從長安返回幽州,怒斥公孫瓚(殺害劉虞的主謀)時,曾經提到公孫氏“滅無罪之君,讎守義之臣”。

(公孫)將軍方舉大事以求所欲,既滅無罪之君,又讎守義之臣,誠行此事,則燕、趙之士將皆蹈東海而死耳!——《魏書 田疇傳》

“無罪之君”說的是劉虞,“守義之臣”說的是常山國相孫瑾、副官張逸、張瓚,他們也是地方門閥,被公孫瓚誅殺。

(劉)虞之見殺,故常山相孫瑾、掾張逸、張瓚等忠義憤發,相與就虞,罵(公孫)瓚極口,然後同死。——《英雄記》

從此事中,不難看出田疇對門閥階級的親近態度。

不久之後,田疇帶領宗族百餘人,逃到徐無山中割據。數年間,聚眾五千餘家,遂自立律令,制訂訴訟、婚姻、盜賊之法,實際在山區建立了一個獨立王國。

(田疇)入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數年間至五千餘家。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製為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班行其眾。——《魏書 田疇傳》

抗節不屈:論田疇辭封

田疇割據徐無山中

田疇的王國雖小,影響卻不小;不僅威震群狄,甚至驚動袁紹,遣使賜給“將軍印綬”。當然,大約是因為“擅署不足貴”的緣故,田疇拒絕了袁紹的招攬。

袁紹數遣使招命,又即授(田疇)將軍印,因安輯所統,疇皆拒不當。——《魏書 田疇傳》

類似的割據者,被統稱為“部曲帥”;在南方被稱作“宗部”或“山越”,按唐長孺考證,田疇這種割據者,比較規範的稱呼,應該是“山胡”。

實際上他(田疇)就是個宗帥。只是北邊雖有匈奴、鮮卑、烏丸,卻與漢人有顯著的區別,而無終山又並非邊境各族所居之地,所以田疇沒被稱為“山胡”而已。——《宗部與山越的關係》

只不過後來田疇率部出山,並最終投靠曹操,被美化為“率齊山民,一時向化”,因此才沒被歸入蠻夷之列。

(田)疇即受署,陳建攻胡(三郡烏丸)蹊路所由,率齊山民,一時向化。——《先賢行狀》

此處需要注意,在中原政權的語境下,只有四方蠻夷才需要“向化”。從該措辭不難看出,在曹操眼中,田疇不過是個“保山為寇”的蠻夷。

但田疇從未將自己視作蠻夷,他還憤恨“烏丸殺其郡中冠蓋,常欲復仇”。所謂冠蓋,即大姓豪右。足見田疇本人,始終以門閥自詡。

(田)疇常忿烏丸昔多賊殺其郡(右北平)冠蓋,有欲討之意而力未能。——《魏書 田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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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丸殺其郡冠蓋,田疇恨之

換言之,田疇將自己視作知書守禮的名士,但在曹操眼中,田疇不過是個山胡頭子。

因此,田疇在歸附曹操之後,敢於擺名士派頭兒,拒絕敕封,乃至“以死自誓”。

(曹操)於是乃復以前爵封疇。(田)疇上疏陳誠,以死自誓。太祖不聽,欲引拜之,至於數四,終不受。——《魏書 田疇傳》

但在曹操眼中,田疇不過是個邊地宗帥,還一度淪為“山胡”,給他封官兒,是賞了他城門大的臉面;因此才會在田疇辭封之後,大罵“成一人之志,虧王法大節”,乃至要給田疇治罪。

③ 田疇案幕後的大人物們

在“田疇辭封”事件中,曾先後出現四位關鍵人物。即夏侯惇、曹丕、荀彧、鍾繇。

這四位人物,無一例外,都是田疇的支持者。這也是田疇“逆龍鱗”之後還能善終的重要原因。

世子(曹丕)以(田)疇同於子文辭祿,申胥逃賞,宜勿奪以優其節。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亦以為可聽。太祖猶欲侯之。(田)疇素與夏侯惇善。——《魏書 田疇傳》

雖然書無明載,但四人與田疇交往的幕後邏輯,大致可以推斷。

先說荀彧與鍾繇。

荀、鍾二人雖然籍貫相同(潁川),但政治取向卻完全不同。

鍾繇是“霸府政治”的堅決擁護者,也是漢廷魏國(213-220)的首任相國;荀彧則“心存漢室”,堅決反對曹氏篡權。

太祖饋(荀)彧食,發之,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魏氏春秋》

魏國初建,(鍾繇)為大理,遷相國。——《魏書 鍾繇傳》

那麼,此二人在“支援田疇”事件中,為何立場相同呢?

這是因為郭嘉。

郭嘉死前(207)曾建議曹操,要對河北大族“加以安撫,漸臣使之”,即籠絡延攬幽、冀、青、並的頭面人物,並逐步建立君臣關係。曹操給田疇授官,其實就是在踐行郭嘉的遺志。

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並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掾屬。皆(郭)嘉之謀也。——《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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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獻策,延攬河北名士

郭嘉的另一重身份,便是潁川名士,與荀彧、鍾繇同鄉。

郭嘉字奉孝,潁川陽翟人也。——《魏書 郭嘉傳》

因此,荀、鍾二人雖然政治立場各異,但念及鄉黨舊交與郭嘉的面子,還是可以戮力同心,聲援田疇的。

再說曹丕。

曹丕是個頗富心術的人物,他對門閥名流的拉攏,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但田疇並非曹丕的拉攏物件,曹丕支援田疇,更多是在拉攏荀彧與鍾繇。

按《魏書》記載,曹丕對荀彧“曲禮事之”,對鍾繇更是極盡肉麻,乃至賜釜銘文,還互贈美玉。

文帝在東宮,賜(鍾)繇五熟釜,為之銘曰:於赫有魏,作漢藩輔。厥相惟鍾,實幹心膂。——《魏書 鍾繇傳》

這與當時的政治背景有關,即曹植受寵,有“奪宗之議”,因此曹丕才拼命“御之以術,矯情自飾”。

初,文帝與平原侯(曹)植並有擬論,文帝曲禮事(荀)彧。——《魏書 荀彧傳》

在荀彧與鍾繇支援田疇的背景下,曹丕自然是要緊隨風向,收攏天下名士之心。

最後說夏侯惇。

雖然《魏書》稱夏侯惇與田疇“素相友善”,但由於盲夏侯本傳的缺載問題,已經很難考證夏侯惇在該案中的真實想法。

(田)疇素與夏侯惇善。——《魏書 田疇傳》

如果看夏侯惇的辭令,所謂“主意殷勤,可不顧乎”其實隱含著凜冽的殺意,即以生命安全相威脅。

“主意殷勤”中的“主”,非指漢帝,而指曹操。夏侯惇挑明瞭曹氏才是漢廷的實際統治者,田疇“不可不顧”。

(田)疇揣知其指,不復發言。(夏侯)惇臨去,乃拊疇背曰:“田君,主意殷勤,曾不能顧乎!”——《魏書 田疇傳》

抗節不屈:論田疇辭封

主意殷勤,曾不能顧乎

可見夏侯惇所謂的“與田疇相善”,成色幾何,也頗可玩味。

但從婚姻角度考慮,夏侯惇次子夏侯楙,與曹操長女清河公主的婚姻,是在曹丕的撮合下促成;那麼在田疇案中,夏侯惇與曹丕保持立場一致,也符合邏輯。

五官將(曹丕)曰:“女人觀貌,而正禮(丁儀)目不便,誠恐愛女未必悅也。以為不如與伏波(夏侯惇)子(夏侯)楙。”太祖從之。——《魏略》

④ 小結

田疇辭封一案,歷來多被視作河北名士對曹操的牴觸反映。實際另有玄機。

從田疇本人的履歷(大姓淪為山胡)來看,曹操對田疇的定位,恐怕與田疇本人對自己的定位相差較遠。

另一方面看,田疇曾受劉虞厚恩,在二重君主觀的影響下,始終將劉虞視作故主,乃至可以說出“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於世”。

這種行為,與關羽身在曹營,而自詡“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有著驚人般相似。

(田疇)掃地而盟曰:“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於世!”——《魏書 田疇傳》

(關)羽嘆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蜀書 關羽傳》

可見田疇頗具幾分“燕趙慷慨悲歌之士”的雄豪氣概。

田疇辭封,恐怕更多在於託命劉虞,並非純粹牴觸曹操。而且田氏全族三百餘口赴鄴縣為質,他也不具備反抗的條件。

(田)疇盡將其家屬及宗人三百餘家居鄴。——《魏書 田疇傳》

按田疇卒年四十四,可知其死於建安十九年(214),即曹操自立為魏公(213)的翌年。但田疇被定罪時,卻有荀彧為其開脫辯解。

按荀彧卒年(212)來看,田疇辭封,必在曹操自領魏公之前,彼時漢魏嬗代的大幕,尚未正式開啟。因此,田疇辭封,與心存漢室無關。

陳壽在《逸民傳》末尾讚語處,對田疇的蓋棺論定,僅有寥寥數字,即“田疇抗節”。

田疇抗節。——《魏書 田疇傳》

這與同傳袁渙、邴原、涼茂、國淵的“躬履清蹈”,王修的“忠貞”、管寧的“高尚”完全不同,也是《魏書十一》諸多傳主中的唯一例外。

當然,從中立視角看,該卷其餘諸人,名為不與世事,其實最終都走上了功名利祿的道路,是沽名釣譽的“假逸民”;唯有田疇,辭官不受,抗節不屈,是名副其實的“真逸民”。

陳氏惜墨如金,見微知著。“抗節”二字,精闢悠長,令人回味無窮。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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