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毛瑋琦 王磊
【一】
浙江博物館的庫房裡靜靜躺著一塊金書鐵券，來自明代嘉靖元年。
這個瓦片狀的物件，隔著499年的時光，安靜而滄桑。
雖然多處字跡漫漶，金書仍然熠熠閃光：鐵券正面，正文20行，每行5到14字不等；背面還有金書4行。
“柱國昌化伯，食祿三千石，子孫世世承襲。今與爾誓：除陰謀不宥，若犯雜犯死罪，本身免二次，子免一次……”
這塊金書鐵券來自明世宗，嘉靖皇帝，年少的他當時剛剛登基。
被賜予這份恩典的，是皇帝親祖母邵氏的四弟，邵喜，昌化人。
同一年，帶著對孫子的希冀，邵氏走完了她的一生。
這一生，看似華美錦繡，卻實實一把辛酸淚。
△浙江省博物館供圖
【二】
邵氏出身寒微。父親邵林是杭州昌化邵家村人（現在屬臨安清涼峰鎮），據傳在杭州當淘沙軍，貧甚，得錢以換米糧。
邵氏有弟弟四人。窮人家的女兒，尤其是長姐，往往要做犧牲，或早早嫁人或賣入富家，換回一點銀錢，就如西漢時的竇太后。無奈家貧，邵林只能把女兒賣給杭州鎮守太監，這個太監又把她送入了宮廷。
凡為帝王后妃，出生時多有異象，邵氏也不例外。在嚴嵩寫的《贈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昌化伯邵公神道碑》中，記有邵氏出生時，母親楊氏曾夢見鳳凰飛翔於庭。之後的故事更籠罩著神秘，說邵氏年十四，聘者六人輒死，最後定了一個指揮使，一切準備妥當之時，誰知烈馬發飆，指揮使墜馬而亡。
在邵氏入宮時，她只是一個小小宮女，還沒有附加那麼多神蹟傳奇。不知少女時的她面對硃紅色宮門，是新奇，是希冀，還是踏入牢籠的恐懼？
1460年明英宗時，邵氏被選入內庭。從此望家鄉路遠山高，宮牆高聳，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浙江省博物館供圖
【三】
邵氏再次出現在史料記載上，是1476年，成化十二年，此時的皇帝明憲宗是她的丈夫。
這一年邵氏為明憲宗誕育了皇四子朱祐杬。登基十餘年，明憲宗之前只有3個兒子，而且兩個早夭，此時距皇三子出生已過去整6年，憲宗焉能不喜？
憲宗來了一場大封六宮，邵氏被封為宸妃。
從默默無聞的小宮女到宸妃，邵氏用了16年。宮中16年哪，那是牙咬著唇、淚和著血，熬過來的。這宏偉雄麗的紫禁城，步步驚心。
史書裡的邵氏“知書，有容色”。傳說中她與憲宗相遇，也與詩書有關—— 一日晚，邵氏在御花園中躑躅，不禁有感，輕吟一首《紅葉詩》，內有“雨過玉階秋氣冷，風搖金鎖夜聲多。幾年不見君王面，咫尺蓬萊奈若何”的句子，恰被憲宗聽到，聞而異之。
因緣巧合，邵氏的命運從此轉了一個彎，卻也更為謹言慎行。
明憲宗寵愛年長他十多歲的萬貴妃，萬貴妃寵冠後宮，權傾內外，史書中說她陰險狠毒，為人善妒，宮中女子的日子如履薄冰。
邵氏終是隱忍過來了。此後幾年，她又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撫養教育三個孩子，這空蕩蕩的宮殿似乎也沒那麼寂寞。
只是夜深時難免傷感，千里之外的故鄉，爹孃和兄弟，只能夢裡相見，醒時眼前空留影子。
△紫禁城/圖片來源CFP
【四】
憲宗皇帝死了，那是1487年，邵氏成了尊貴又空虛的太妃，“寥落古行宮，閒坐說玄宗”。
三個兒子一個一個成年，一個又一個離開母親，離開京城，前往封地就藩。
長子朱祐杬離開前，曾上書明孝宗，懇請母妃邵氏一同前往藩國就養，孝宗沒有同意。邵氏失去了離開宮禁的唯一機會。無從猜測她的心情，作為母親，她定不願意和兒子遠別，可是“祖宗無此先例”，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兒子。
兒子們走了，母親的心也跟著走了，一顆心分作三份，像風箏的線，始終牽著掛著念著。
錦衣，玉食，華屋，尊榮，為什麼依舊孤獨？
命運顯出了無情的一面。1501年次子朱祐棆去世，23歲，1507年三子朱祐枟去世，26歲，1519年長子朱祐杬去世，43歲。一次又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連最後一面都不曾見，何等之痛？
不知哭了多少回，不知流了多少淚，也不知晨與昏，只知道最後頭白了，眼眚了。
心裡，兒子還是年少時的模樣。伸出手去，想再摸一摸兒子的臉，摸到的是虛空。
【五】
邵氏摸到了孫子朱厚熜的臉。孫子做了皇帝。
這是在1521年，明孝宗的兒子，荒唐一生的明武宗死了，沒有子嗣。明武宗的堂弟，邵氏長子興獻王朱祐杬的次子朱厚熜，成了血緣最近的皇室，突然之間被推上了皇帝寶座，也就是後世著名的嘉靖皇帝。
當14歲的朱厚熜從封地湖北安陸拜別母親蔣氏，抵達京城，進入紫禁城，來到他從未見過的祖母邵氏面前，邵氏老得快要記不清自己到底幾歲了。
是啊，仔細算一算，從入宮那年算起已經61年。幾歲入的宮啊，記不得了，十三還是十四，都不重要了，孫子當皇帝了。
雙目失明的邵氏，撫摸著孫兒的身體，緩緩地，顫抖著，自頂至踵。
△紫禁城/圖片來源CFP
【六】
嘉靖皇帝應該是孝順的。才登基5天，就命大臣商議父親興獻王的封號，到底是該叫皇考還是皇叔，之後引發了長達三年多的禮儀之爭，歷史上稱之為“大禮議”。
史書中沒有留下邵氏對此事的意見。她可能不便說什麼，也可能不想說什麼。
她被尊為皇太后，嘉靖元年，又上尊號曰壽安皇太后。
父親邵林早就不在了，仍然得到了皇帝的恩賜，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昌化伯。弟弟邵喜，之前已是錦衣指揮使，這次被封為昌化伯，還賜了金書鐵券。
家族的榮耀，一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而已，今日易得，明日也易失。聽說父母暫厝在西湖北山的青芝塢，聽說杭州那條小巷子被人叫做皇親巷，還聽說在老家昌化，父老們為她能回來省親製作了“馬嘯滾燈”……
家鄉是回不去了。那裡山清水秀，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衰朽殘年的邵氏想給江南女子留一項恩典：“女子入宮，無生人樂，飲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後選女入宮，毋下江南，此我留大恩於江南女子者也。”
此一語，實在是一生隱痛。我已在這錦繡牢籠裡待了一輩子，就讓和我當年一樣好顏色的江南女子，從此免了離鄉背井、拋卻父母的苦吧。或許，這是我能為家鄉做的唯一一件事。
嘉靖元年十一月，歷經四朝的邵氏去世。嘉靖七年，改稱太皇太后。
或許，在彌留之際，邵氏想的是：回望這一生，我願不曾入宮。
△這是出土於明定陵的九龍九鳳冠，不知邵氏生前是否也戴過類似這般華麗的鳳冠？/圖片來源CFP
（感謝臨安區委宣傳部大力支援，感謝臨安區委黨史研究室稽核）
【之前，我們寫了什麼】
遇見漢潛唐昌｜開篇語
遇見漢潛唐昌①｜遇見·漢潛唐昌
遇見漢潛唐昌②｜其耘陌上，四季耕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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