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牲烏拉的歷史記憶

「本文來源:長春日報」

順治十四年(1657年),京城飛騎,來到吉林,詔令設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授烏拉“嘎善達”(鄉長)邁圖為總管。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為朝廷內務府分司,“不受他處節制”。

打牲衙門之職,專為宮廷皇家採捕貢送各類方物特產。東北山川廣袤,物產豐富,山中之寶,水中之珍,難以細數。按職司則例,有月貢、歲貢、皇帝壽慶的萬歲貢;以品類分,總在百種以上,有東珠、人參、鰉魚、鱸魚、雜色魚、山韭菜、稗子米、鈴鐺米、生熟魚條、燕窩、百合、山藥、松子、松塔、白蜜、蜜尖、蜜脾、生蜜……

打牲衙門依照都統衙門格局修建,有大門3進、儀門1座、穿堂3間、大堂5間;又有銀庫、松子庫、乾魚庫、細鱗魚庫,另設採珠左右翼八旗辦事房、東西兩翼領辦事房,總計30餘間。總管之下,有翼領、驍騎校、佐領、委官、領催、珠軒達、倉官、筆貼式、鋪副、學官、工匠、鐵匠、牲丁,領有22處採貢山場和64條採珠江河。

其實,在順治十四年打牲衙門設立之前,烏拉地方即有打牲之貢,順治七年(1650年)的一份諭旨曉示,烏拉地方牲丁,無妻的給妻,隨即從北京給婦11人。今人多熱議“江南三織造”,朝堂宮闕內的華麗與煥彩,確實都出自那裡的機杼,然而打牲烏拉總管衙門承擔採貢的任務之重、貢例之多、貢品之繁,卻遠超“江南三織造”衙門。

自秦以降,各朝皆有內府之設,如秦漢之少府、唐之殿中省、宋之宣徽院、明之二十四衙門,名雖異而職責相同,都是“奉天子之家事”,為皇室提供服務。但清代在內務府專設打牲烏拉總管衙門,於帝鄉裁劃大片區域,採捕方物特產供皇家專享,則是曠古未有之舉。

清代的陵寢致祭,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細節,或許因為滿族山林漁獵之習的傳統影響,皇室尤重陵寢祭禮的牲物之獻。明清兩代相較,以欽定《四庫全書》所載“太常續考”中明長陵大祭供品為例,皇帝正案中除果品與面品外,肉品僅有牛、羊、豬肉一類,而清室帝妃之陵的祭品則增加了鹿肉、野豬肉、魚、松子之屬。此外又有鱒魚、鰉魚等等,都來自自然山野。這些都和歷代的祭禮制度不同。

打牲衙門採捕的貢品,每年必須按照定例足額完貢。其轄地沿松花江周圍500裡範圍內,皆為打牲衙門採捕地區。域內實行劃界圈封,嚴禁打獵居住,嚴禁燬壞森林,有兵丁巡視把守。有些大宗貢品,如東珠一類,要到界外採捕,需向吉林、黑龍江兩處將軍衙門驗證登記。打牲衙門採捕的貢品,以用途分:一為皇室享用,一作陵寢祭祀,一以賞賜臣工。而無論何用,既入貢品,定要品佳質優,珠必是大珠,鰉魚必是超大超重,鈴鐺米必是飽滿勻稱,山蔥山韭菜必是整齊光鮮,松子必須新鮮粒大……山中人皆知,松子和其他山貨都有“大年”“小年”之分,“大年”即豐收之年,“小年”乃歉收或絕收年份。康熙元年(1662年),適遇“小年”,貢山內松子歉收,難以採集。打牲衙門多次請求免交,均未獲批准。又逢“小年”,打牲衙門尚存去年採集的松子,害怕誤了貢送日期,急忙裝匣呈送,可新陳色澤有別,口感相差也很大,於是諭批原裝退回,必須貢送當年新採松子。

東北有民間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亦有皇家三寶:東珠、鰉魚、海東青。民間三寶,重在有用;皇家三寶,則顯尊崇。東珠為官階尊卑、地位高下的品秩象徵,攝政王多爾袞曾因一次又一次得賜東珠而喜,死後也因私藏大顆東珠成罪。鰉魚也因屬於“皇貢”身價日隆,稱天下至味的鰉魚鼻骨,竟至價比黃金……

在長期搜山檢水般的持續採捕下,山河也會疲累。乾隆年間,人參資源已大幅減少。嘉慶年間,上品東珠已經難得,不得不採取歇江停採之策。光緒年間,松花江中的鰉魚已十分稀少,只好到黑龍江一帶遠途採買。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氣候異常,大地亢旱,松花江水也失去澎湃浩大之勢。按常例,打牲衙門應進20尾鰉魚,奈何天旱水淺,從春到夏,僅捕得2尾,送入魚圈,不意入伏後天氣炎熱,鰉魚在圈內受熱,死掉1尾,於是添派丁役,不分晝夜,沿江捕撈。可是因為水勢異常淺落,鰉魚不能暢遊,始終不見收穫。總管心急如焚,吉林將軍不忍見其煎迫受責,即以將軍衙門之名寫具呈文,遞送內務府,為其解釋開脫:“所剩十幾尾,實難再行蕩捕。去下江設法採辦,但天旱水少,上下游事同一律,亦恐採辦不易。究竟能否足額,誠難預料……”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冬天,一個朝鮮使團前往北京貿易,隨團使者金昌業將沿途見聞逐日記載,日後匯為《老稼齋燕行日記》一書。使團路過盛京(瀋陽)城時,恰逢臘月初八,東北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金昌業看見:“瀋陽以後,路中車馬益多,而向西去(進京)者尤多。獐、鹿、豕及貢物所載之車,皆自寧古塔、烏拉地方來,趁歲時入京者。又一胡揹負黃袱,騎而在前,三十人隨去而皆騎馬,其中亦有帶弓箭者。其後有大車十一輛,過載而去。每車插一小黃旗,書‘上用’二字。問之,乃烏拉地方進貢之物,所載皆是珠、貂、蜜、海松子云。”

金昌業所記,雖不詳細,但還是讓我們比較清晰地看到了打牲烏拉驛路上呈送貢品的繁忙一幕,那些攜帶弓箭者,無疑是護送貢品的官兵,隨車的丁役想來也不會少。

進京之後,遞交貢品的規程也極為嚴苛,各類貢品要分別驗定品級,不合標準者退回。松塔、松子交果房,山豬、山雞、白魚、鯽魚交肉庫,安楚香交景運門,稗子米、鈴鐺米、寒蔥、韭菜交膳房,山裡紅、山梨、歐李交果房,蜂蜜交油麵倉。如需熟蜜,丁役則需要留下,在油麵倉的專用鍋具內把生蜜熬製為熟蜜,然後在來年春天返回。

康熙年間,打牲衙門內有打牲丁400餘人,乾隆時增至3900餘人,之後一直維持此數。牲丁分工明確,採珠者稱珠丁,採蜜者為蜜丁,捕魚的為魚丁,捕鷹的則稱鷹戶。又有五官莊,莊丁以墾地種糧為業,糧食供牲丁食用。丁役之苦,今人已難以想象,荒山野嶺、荊叢草穴、激流冰窟、巖壁棘隙,都是牲丁的勞作之處。鰉魚在芒種後開始網捕,立冬後從魚圈內捉出掛冰送京。松子、松塔在白露後採集,“敬裝黃布口袋”送京。蜂蜜須在寒露時採取,“非依山傍水人跡罕到之處”不能得。史料記載,常去的採蜜地方有煙筒砬子、棒槌砬子、雷擊頂子、八臺嶺……僅憑地名便可想見其險峻。

“人參為叢林之靈卉,東珠乃川瀆之精英。”有清一代,始終視人參為土貢之首,而以東珠為至寶。採珠一般在春分冰雪初融時出發,秋分時返回。打牲衙門內,採珠牲丁有千人之多。採捕的江河遠至牡丹江、拉林河、伊通河、呼蘭河、海蘭河、布林哈通河、阿勒楚喀河……因為採珠兇險,常有溺斃珠丁之事,因此隨隊帶有仵作……珠丁的負擔也最重,每人平均必採一顆足額大珠。缺1顆,丁責十鞭;少10顆,總管以下皆受處罰……

康熙時期的打牲烏拉總管衙門頗有作為,曾有1000名牲丁隨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出征作戰,收復雅克薩。烏拉兵之勇,一時遠近傳誦。以後在大西北的多次平叛行動中,也都有烏拉兵的身影。

江流千里,濤聲不息。此後,打牲衙門在一年又一年的歲月裡與草木共度青黃,循例採捕,按時進貢,臨淵履薄之下,是山河之產日漸艱窘,大自然亦隨國勢的逐漸衰頹而現出憔悴之相……

末任總管趙雲升在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真正的收官之筆,是主持編撰了《打牲烏拉志典全書》。儘管此書比較粗疏,但我們仍能從中看到打牲烏拉總管衙門200餘年的歷史流程。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趙雲升調任伯都訥副都統,官階正二品。不久,打牲烏拉總管衙門被裁撤,改設打牲烏拉翼領衙門,貢品亦大幅減少。宣統三年(1911年)八月,歸入吉林全省旗務處。王朝將滅,打牲朝貢制度亦如燭火漸熄。隨後貢山陸續開放,招民墾荒。一處封閉的山河,一片被圈禁的土地,命運從此豁然開朗。

今天,歷史在這片山河間打下的戳記依然清晰:珠山、珠河、官地、鰉魚圈、珠子營……從這些歷史座標中,我們得以一窺中國歷史上獨有的打牲朝貢制度的歷史記憶。2021-08-16 00:00:00:0□ 高振環長白山文化溯源18547760http://1news。cc/ccrb/pc/paper/c/202108/16/content_1854776。html2打牲烏拉的歷史記憶/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