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以來,人們對堯母的追念從無間斷

元、明以來,人們對堯母的追念從無間斷

從高處俯瞰河北望都的堯母文化園

十多年前,河北望都的何任道先生與蔣舟先生來京,枉顧荒居,約我回鄉小住。那是一個深秋,二位鄉賢陪我拜謁堯母陵舊址,觸目丘隴荒草,斜陽下寒風瑟瑟。我想起清人黃仲則的“都山望堯山,離立若壺嶠。母望子曰慈,子望母曰孝。至今兩山間,雲氣相繚繞。帳觸遊子心,蒼茫獨憑弔”,彷彿感覺都山上那位老母親的目光,正穿越兩千年的歲月,看向我們,不由得長嘆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何任道先生似乎窺破我的心思,說:“縣裡決定要重修堯母陵,修建堯母文化園。”

發願不易,做起來更難。正史中關於堯母的資料不多,若按《春秋合誠圖》所說,未免太過傳奇:堯母慶都是天帝的女兒,降生之時,閃電大作。她身高一丈,相貌似天帝,頭頂上常有黃色的雲氣覆蓋,即使不吃飯也不會餓。二十歲時,她成為當地最美麗的姑娘,常有神仙相伴。一天,赤龍揹著圖畫來到她身旁,畫上寫著“赤受天運”,寓意赤帝身受上天賜予的大氣運;畫中人穿著赤色衣服,眉分八彩,腳踏星宿。這時,忽然飄過一陣雨,慶都感覺自己和赤龍婚配有了身孕,隨後赤龍不見了。慶都生下堯帝,發現相貌與赤龍給她看的畫中人一樣!

《春秋合誠圖》這類讖緯書,多作為上古巫師或方士預言吉凶的符驗,雖然如今看來很是玄幻,卻能顯示出先民對未知的敬畏、對未來的期望,於學界有著相當的影響,甚至在經史子集或其訓詁中都會加以引用。

至於堯帝的形象,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從正史可知,黃帝的曾孫高辛從叔叔顓頊那裡繼承了帝位,人稱帝嚳。帝嚳娶了慶都,並非正妻,慶都懷孕十四個月才生下兒子放勳;帝嚳還娶了娵訾氏的女兒常儀,也非正妻,常儀生下的兒子叫摯。帝嚳死後摯繼位,沒幹出什麼政績,放勳隨即登位,史稱帝堯,號陶唐,又稱作唐堯。司馬遷讚譽他“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品行兼優,簡直無所不美,是聖明之極的神化身。那麼,“男神”是怎樣煉成的?繞不過去的關鍵只有一個——堯母慶都教育得好!同樣是黃帝后裔、同樣是帝嚳的血脈,摯有多少人知道呢?

歷史上崇奉堯母的第一個高峰出現在漢代,那時皇家認為“漢帝本系,出自唐帝(堯)”,屬於根正苗紅、血統高貴一脈。漢章帝劉炟“使使者祠唐堯於成陽靈臺”,《後漢書》這一段原本沒有關於堯母陵的片言隻字,唐人李賢多事,在注書中引東晉末年郭緣生《述徵記》曰:“成陽縣東南有堯母慶都墓,上有祠廟,堯母陵俗亦名靈臺大母。”說成陽除了堯帝墓,還有堯母陵。此論倒是有東漢《成陽靈臺碑》的佐證,其明拓本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表明對堯母的紀念,不會晚於“建寧五年”(172年),官樣文章一本正經:“惟帝堯母,昔者慶都……慶都仙歿,蓋葬於茲,欲人莫知,名曰靈臺。”有人認為這幾句話的意思是堯帝的母親慶都去世後安葬在成陽,命名為“靈臺”。然而在古代,“蓋”不僅僅用作發語詞,有時也作“大概”講,可以解釋為“大概安葬在這裡。”大概,就是沒準兒。在稍早的《帝王世紀》中,對地名的表述與李賢不同:“帝堯氏始封於唐,今中山唐縣是也。堯山在焉,唐水在西北,入唐河。南有望都縣,有都山,即堯母慶都之所居也。”堯帝最初的封地是唐縣,堯母住在望都,那成陽是怎麼回事?堯母到底葬於何處?由兒子引發出母親的公案,連北宋文學家歐陽修也參與其中,他判斷:“《史記》《地誌》及《水經》諸書,無堯母葬處,惟見於此碑,蓋亦葬城陽也。而諸書俗本多為城陽,獨此碑為成陽,當以碑為正。”歐陽修的“蓋”“當”,說服力欠佳,有南宋詩人許及之的《慶都縣》為證:

慶都將過過唐河,欲訪靈臺去路賒。

試問車伕能指點,好峰無數碧蓮華。

紹熙四年(1193年),許及之出使金國,途經唐河將至慶都(望都縣最初叫慶都,與堯母同名),許及之“欲訪”的靈臺是堯母陵,“當”在南宋之前就有了。宋代對堯母的崇奉,在皇家亦有所體現,如北宋仁宗時郊廟朝會歌辭《厚德無疆》:“堯母之聖,放勳為子。同心協謀,柔遠能邇……”郊廟朝會歌辭是皇家的“宏大鉅作”,按《宋史》的說法,是當時把持朝綱的皇太后御前殿見群臣所作。皇太后重視堯母,事出有因;舉國上下自覺景仰,足見孝慈之道深入人心。

從現有的史料看,元、明以來對堯母的追念從無間斷,《皇明經世文編》收錄了嘉靖十八年(1539年)嚴嵩給世宗朱厚熜的《慶都縣堯母陵祀複議》,還肯定地說堯母陵在望都縣,懇請世宗為之寫詩文,派官員前去秩祀。到清代,對堯母的崇奉再上層樓,皇家祭拜堯母的所在地,明確為望都縣。先是康熙十七年(1678年)重修堯母廟,再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重立《堯母陵記碑》。1735年弘曆即位,其生母亦非正妻,立刻被尊為聖母皇太后,上徽號崇慶皇太后,下詔時直接將生母比為堯母。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弘曆七十大壽,頒詔天下,派四庫全書總閱錢載祭告歷代帝王陵。錢載的人品不錯,在那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年代,他作為二品大員歸隱,晚年竟然靠賣字畫謀生,德行由此可見。史書記載,那年錢載祭告了一大圈回京後,上書說堯帝陵所在地應該是平陽。難道之前清朝的歷代皇帝都鬧了笑話,拜錯墳了?在朝堂的一片反對聲中,錢載還堅持己見,這讓弘曆耿耿於懷。次年,弘曆第三次謁堯母陵,為堯母廟題寫匾額“中天啟聖”,為帝堯廟題寫匾額“巍然如瞻”,敕命國庫撥專款修繕堯母廟、帝堯廟,題詩《望都覽古》直指錢載:“即今錢載議,親見平陽曾。舍是他似偽,山原迥神明。然斯事體大,詎可輕變更。古帝所藏處,即天錫佳京……無據寧襲古,慎重論從公。祠則各仍舊,不悖可並行。”他認為對古代帝王陵不要輕易言偽,如果拿不出確鑿的依據,也不要輕易變更,各地都有祠堂陵廟,不是很好嗎?

我對好大喜功的弘曆一直不大“感冒”,但這次是例外,我非常認同他的觀點。史上有帝堯廟的地方,大都有堯母廟,這或是堯帝生前欲盡孝卻難盡孝的孝心使然,或是後人有意為之。正如紀念孔子的文廟,多一些有什麼不好?畢竟堯帝之聖,源於堯母之德。可能是受弘曆的影響,清代對望都堯母陵的重視超過以往,乃至臨寫《成陽靈臺碑》的書法大家也多起來,如錢泳、陳鴻壽、趙之琛、吳熙載等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陶澍途經望都捐資修繕堯母陵,題《堯母陵記碑》,針對歷代文人就堯母陵的無聊相爭寫道:“古蹟昭然,莫著於此……人名地名千古不易,何待紛紛偽說哉!”通篇有學有識,非腐儒可項背,讀來淋漓暢快。

提及學識,我最佩服司馬遷,但是他把詩人般的熱情注入史筆,謳歌理想中的堯帝的做法,實在值得商榷。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淮南子·主術訓》的冷靜:“堯之有天下也,非貪萬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大意是說,堯帝擁有天下,不是為了貪求百姓的財富,不是利用君位享受安樂,他的衣食住行很簡樸,一心為國泰民安而奔忙,從不謀求私利。到他年老的時候,任人唯賢,將整個天下傳給舜,像脫鞋一樣簡單——此乃西漢文人筆下的堯帝,指點江山,頗見氣度。東漢王充的《論衡》中記了一件趣事:“堯時,五十之民擊壤於塗。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也!’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儘管沒有正面描寫堯帝,卻已生動勾勒出他的行止,能讓治下的百姓自由自在,忘記帝王的存在,了不起!堯母能教育孩子放下功利,更了不起!試想,一位慈祥而堅毅、端莊而溫柔的母親,孤單地佇立在山頭眺望,些許自豪、些許牽掛,那是怎樣一幅畫面?還講什麼“赤受天運”?我看堯帝最大的“天運”,是有一位智慧的母親,誠所謂:“孤山道不孤,有譽載江湖。借問何天運,母慈稱慶都。”

古人說都山是孤山,只不過曾經的孤單者貌似從來都不孤單——多少君王以堯帝自居?多少母親以堯母自期?逝水東流,白駒過隙,除了慈孝,堯母的文化之魂是什麼?不知不覺,十多年過去,和我熟識的何任道先生已經離任,蔣舟先生也已鬢染秋霜,令人欣喜的是,包括堯母陵在內,佔地八公頃的堯母文化園竣工了,千年的歷史再現光輝,望都人正在鑄就新時代的人文景觀。我在北京應囑題寫“堯母文化園”,因為漢隸《成陽靈臺碑》是今存最早的紀念堯母的碑刻,所以我用隸書恭恭敬敬地書寫了三遍,拍照發給鄉賢審閱,我說:“書生今日能有一用了,希望故鄉的老母親能夠感到欣慰……”詩曰:“都山望眼待如何?有子成龍愛幾多?帝力無功天下幸,一彎新月共娑婆。”

(原標題:慈母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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