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歷朝歷代詠嶽詩中的岳飛形象的變遷

岳飛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的著名愛國將領,南宋以來,歷朝歷代的詩人都以詩歌的形式對他進行了讚頌,其形象在各歷史時期也同中有異。詠嶽詩的規模極為龐大,且多散見於各種詩文集、祀志廟志之中。

目前,僅《八千里路雲和月·歷代詩人詠岳飛》中涉及的詩人便多達706人,上起南宋,下訖清季,代不乏人。詩歌共計1018首,清時期最多,為621首,約佔60%,其次為明朝,327首,約佔32%,此外,宋朝38首,元32首。

淺論歷朝歷代詠嶽詩中的岳飛形象的變遷

一、從“不幸罹難的忠志之士”轉變為“寄託希望的收復之將”

1.不幸罹難的忠志之士

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十月十三日,岳飛下獄,十一月,宋金和議達成,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飛被冤殺死於大理寺。

在岳飛死後的二十餘年裡,秦檜及其黨羽透過各種手段否定岳飛功勞,抹黑岳飛形象。秦檜黨羽不僅刪改史料,甚至以嶽州為岳飛故地且同姓的荒唐原因改嶽州為純州。這種掩耳盜鈴的行徑在當時使朝野極為憤怒,但礙於秦檜權勢,敢怒不敢言。

在這種情況下,第一個挺身而出創作悼念岳飛詩詞的,是早在紹興八年就因上書反對和議而被貶至昭州的胡銓。《赤膽鐵骨胡銓》這首詩寫於胡銓晚年,即孝宗乾道五年岳飛立廟之後。

年過七旬的胡銓想起三十年前岳飛被冤殺的場景仍然悲憤難抑,於是他在對岳飛功績做出極高的評價後,直接把矛頭指向了當時的最高統治者——宋高宗趙構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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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銓將岳飛比作韓信,認為這是未攻下臨淄就將韓信謀害的愚蠢行為!這在當時無疑是需要彌天大勇的,因為此時高宗尚在人世。而即便等到孝宗登基併為岳飛平反,乃至於高宗去世之後,南宋詠嶽詩也頂多痛罵官方指定的惡人——秦檜,並不敢指斥皇帝。

而就算是秦檜,雖然宋寧宗在開禧二年(1206)追奪了其王爵和“忠獻”的諡號,但嘉定元年(1208),史彌遠又恢復了秦檜的爵位和諡號。

有感於北宋新舊兩黨人物評價的一再變更,詩人們在創作詠嶽詩時是十分謹慎的。這種反覆無常的政治局勢使得辛棄疾頻繁提及劉裕北伐,卻對幾乎同時代的岳飛難置一詞。

儘管稼軒沒有直接提及岳飛,他的詞裡卻有隱晦地致敬岳飛的內容,例如他的《賀新郎·賦水仙》。

淺論歷朝歷代詠嶽詩中的岳飛形象的變遷

胡銓、辛棄疾之後的詠嶽詩多集中在“奸臣枉殺忠良的悲憤”以及“難以收復失地的哀嘆”。其中感情最熾烈的莫過於劉過(1978)的《六州歌頭吊嶽王廟》。作者此詞字字鏗鏘,先暢想岳飛的功績,豪氣頓生,但回到現實後,又記起故土未復,遺民未歸,又滿含熱淚。

這種情感在之後的元明清諸詩人的詠嶽詩中儘管所見頗多,但論扼腕嘆息、含淚帶血之沉痛,無有過之者。

除此兩種主題,還有認為岳飛應當早早歸隱以避免殺身之禍的詩作。如葉紹翁的《題鄂王墓》,作者對岳飛的功績也極為讚賞,但他認為岳飛應當學范蠡泛舟五湖,保全性命方是上策,這與清朝詩人汪士桂的詩句“當時若使誅秦檜,不過凌煙一畫圖”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看似有辱“捨生取義”的儒家道德準則,卻難得地帶有一絲人文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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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寄託希望的收復之將

入元以後,岳飛的歷史地位相較於南宋不僅沒有下降,反而有所上升。不僅丞相脫脫主持編修的《宋史》對岳飛的功績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元朝讚揚岳飛的通俗文學也進一步發展。而詠嶽詩在這一時期不僅情感充沛無比,且內容更為豐富。

首先,是情感的抒發更加直接、激烈。南宋諸人吟誦岳飛時往往要考慮到朝廷的政治局勢、趙宋皇族的臉面,因此頗受束縛。儘管面對岳飛的悲劇有滿腔的怨憤,詩人們卻不敢直接批判,只能拿秦檜洩恨。

相較之下,元朝詩人們就毫無顧忌了,比如任士林就直接點明瞭岳飛之死的真實原因,而李孝光、尹廷高等人則直接指責高宗。

詩人們在創作這些詩歌時,情感激烈難抑,因此諷刺高宗一心偏安、自毀長城,以吐胸中之塊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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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內容比前朝更加豐富。除南宋詠嶽詩中痛惋之情外,元朝有的詩人甚至希望岳飛在收到班師詔書時辭不受命,先直搗黃龍再拜表請罪。

如張憲(1935)的《嶽鄂王歌》。雖然不免書生之氣,但就其感情而言,無疑是十分真摯的,他認為收復中原才是第一要義,忠於國家社稷是高於忠君的。

元朝的詠嶽詩雖然總體上繼承了南宋褒獎忠義、貶斥奸邪的主題,但同中有異,不僅感情更激切直露,同時內容上既有南宋詠嶽詩中的“悲遺民難歸”,也強調將領對國家、百姓的忠誠與責任,“家國大義”高於“君臣之忠”。

而這也能看出,元代詠嶽詩中的“岳飛”形象總體上和南宋一樣,依舊是揹負收復故土的希望而無辜枉死的忠臣良將,雖然地位比南宋更高,但依舊未蛻變成為代表忠義的“精神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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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映照士人心態的“漢家保護神”

入明之後,岳飛地位遠高於宋元。朱元璋親為其題寫匾額,於洪武九年(1376)下令使其配享太廟,後明宣宗也曾作詩稱讚岳飛。正德八年(1513),明朝官員在岳飛墓前鑄秦檜、王氏、万俟卨三人的跪像,後又增設張俊像,成為四跪像。

這一時期有關岳飛的戲劇創作也極為繁盛,據記載共有十二種,官方和民間的推崇,使岳飛逐漸走上神壇,尤其是明神宗加封岳飛為“三界靖魔大帝”,將他與關公合祀於武廟,岳飛完全由武將變成了神靈,詠嶽詩在明朝的發展也反映了這一點。

明初,高啟、張羽、陳汝言等人詩歌的主題相較於宋元乏善可陳,依舊是感傷前朝舊事。至明中期,詠嶽詩中的悲苦之色大大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對本朝政治清明、軍力強盛足可以告慰忠良的自豪。

明朝詩人們並不僅僅將岳飛當做故宋舊將,而把他視為“自己人”,這種親近之情很快便將岳飛的身份上升為“漢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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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陽(2014)有詩句曰:“百戰回戈地,中原左衽時”,這是較早提及到“夷夏之別”的詠嶽詩,意味著岳飛逐漸被認為是漢家的民族英雄。

明後期,士大夫文人因為黨爭、邊事等問題也頻頻作詩向岳飛吐露心中憤懣,由此可見,此時岳飛已經成為了士人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磨難時傾訴的物件,詠嶽詩中的現實主義因素的逐漸濃郁。

甲申國殤,天地變色。明亡之後,民眾或慘死於戰亂,或飢寒待斃、惶恐不安。因此,士人的創作心態愈發沉重,內容也與現實生活聯絡愈加緊密。

這一時期的詠嶽詩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抗清志士、遺老所作,如張煌言、祁彪佳、郭之奇、閻爾梅等人,代表作品是張煌言(1985)的《滿江紅懷嶽忠武》,其格調極其沉痛、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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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是入清後的文人所寫,他們心中對明朝抱有懷念之情,也深知屈膝降清為人所不齒,故在內容上極力迴避岳飛功績、收復故土等主題,或寫岳飛之枉死,或表達王朝更替是自然之理,以求獲得某種心靈上的解脫,這一類詩人有:龔鼎孳、王鑨、金鎮等。

終明一代,岳飛地位遠勝於前,無論官方,抑或民間,都用自己的方式對岳飛表達敬意與哀悼,在這種集體性的推崇下,岳飛不僅由前朝舊將轉變為“漢家英雄”,並於萬曆年間被封為神祇並與關公合祀,徹底完成了由人向神的轉變。

尤其到明末及明亡後,他更是成為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支柱和抒發故國之思、亡國之痛的文化載體。

三、被各民族共同尊奉的忠孝楷模

清朝建立之後繼承了前明對岳飛的尊崇。乾隆曾連寫九首詩讚頌岳飛,一些滿族人、蒙古人也參與創作詠嶽詩,如蒙古人法式善有詩句:“紅羅幟上嶽字標,精忠之氣硯寧銷。”揆敘、穆彰阿等滿族人也有詠嶽詩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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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足以說明,至清朝,岳飛已經不僅是“漢家英雄”,也為各民族的詩人們所尊崇著。正因為岳飛在清朝已經變成了漢、滿、蒙三族共同尊奉的物件,且極少於詩中提及“漢家”字眼。

加之這一時期的詠嶽詩較之明朝十分突出岳飛的忠孝之心,因此筆者認為,清朝詠嶽詩的一大特色便是岳飛的形象由“漢家英雄”向“忠孝化身”的轉變。

趙翼(1997)的詩句:“好母生賢子,忠君即孝親”,就是這一時期岳飛形象的最鮮明寫照。清朝的詠嶽詩的另一特色是不滿足於單純的情感的抒發,更注重對岳飛事蹟的深入思考,詩人們關注的重點問題是:岳飛被殺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麼?

雖然明朝的文徵明在《滿江紅拂拭殘碑》中對此類問題已經發表過看法,但並未引起關注,至清中後期,對這一問題的思考逐漸增多,詩人們多有自己的看法。這些思考都深刻了表達出岳飛淪為權力鬥爭犧牲品的悲劇性,客觀上將之塑造成了無辜捲入皇權鬥爭的忠貞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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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建立之後,獎掖忠義之士,皇帝帶頭創作讚頌岳飛的詩歌,因此詠嶽之風盛行,加之清朝留存文獻極多,故而這一時期詠嶽詩數量之多、思考之深為宋元明所不及。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上層統治者敏感的民族身份,詩人們在寫作時,極力避擴音及“夷夏之別”的相關內容,重點刻畫其忠孝純貞,抽空其作為抗擊金人的“民族英雄”的具體內涵,使其轉變成抽象的代表“忠孝”的符號。

四、結論

南宋以降,元、明、清各朝統治者無不尊崇岳飛,期間七百餘位詩人創作了上千首吟誦岳飛的詩歌,真可說蔚為大觀。

南宋時,岳飛長期被視為詩歌創作的禁區,但仍有部分詩人作詩悼念,此時的岳飛是一個肩負重任但無辜受戮的形象。

淺論歷朝歷代詠嶽詩中的岳飛形象的變遷

到元朝,岳飛地位進一步升高,官方與民間,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詩人們的情感更為直接激烈,內容也更為豐富,但是其基本形象依舊沒有改變。

逮及明清,明宣宗、清高宗、清仁宗均創作了詩歌悼念岳飛,明神宗加封岳飛為神,使其與關公合祀,岳飛由“人”轉變為“神”,值得注意的是,被神化的岳飛在明清兩朝形象差異極大,一者為漢家“保護神”,一者為“忠孝楷模”。

縱觀近千年來岳飛形象的流轉,每聽得岳飛舊事,總不禁使人生出感慨:“如何一別朱仙鎮,不見將軍奏凱歌。”誰人到此不垂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