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故事 NO.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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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曹丕《燕歌行》
1
在曹氏兄弟的那場奪嫡之爭裡，卞夫人仿似才是穩坐釣魚臺的那個贏家，無論哪個兒子上位，她都是榮耀無比的皇太后。可是我卻相信卞夫人一定是最痛苦的那個人，兄弟反目成仇，次子彰更是離奇喪命，一場富貴的代價著實不小。
曹氏兩兄弟其實也蠻有意思。
曹子建七步成詩，素來有天才之名，他卻認為“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仍然希望自己能夠“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與楊祖德書》），而曹丕呢，是政治遊戲裡遊刃有餘的弄權高手，卻高呼”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
榮樂
止乎其身，二者必至
之常
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典論論文》）。
想必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2
曹丕生於公元187年，這一年他老爹曹操的事業還剛剛起步，他的童年時光基本上是在革命大軍的顛沛流離中度過的。10歲那年，他隨父親南征張繡時與死神擦肩而過。那一戰中，大哥子修和堂兄安民命喪敵手，父親也差點沒命。於他而言，戰爭的殘酷從來都不是教科書上的隻言片語，小小的孩童見多了人世的悲歡和生命的無常，所以才能寫得出那麼纏綿悱惻的征夫怨婦之詞。
說起曹丕的閨怨主題的詩作，自然饒不開“開千古妙境”的《燕歌行》二首。這兩首詩語言清麗，情致委婉，音節和諧，是中國文學史上現存最古老的完整的七言詩，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燕歌行
其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
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這兩首詩足見曹丕情思之細膩。秋風蕭瑟草木搖落，一年的寒冬凜冽而至，天上群雁翩翩南翔，心上的那個人卻遠遊他鄉至今
杳無音信
。第一首從“霜飛木落”“燕鵠南歸”感物起興，由時序涉及歸鳥，再由鳥歸而關聯所思之人淹留他方，牽扯起無限情思。守著冰冷的房間，思念排山倒海，不覺已淚如雨下，試圖素琴調絃以表達心中的思念，無奈曲終不成調。“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他將這些繾綣情怨娓娓道來，簡直絲絲入扣。
抬頭看，空中一輪皎月，星漢西流暗夜已深，唯餘牛郎和織女空自隔河相望。這凌貫時空的相思之殤是月下思婦的自況，也是怨告。這必是一個閨閣貴婦，她雍容矜重，熾烈而又含蓄，急切而又端莊，即便是如此濃烈的相思，也表達的千迴百轉。
3
其二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嘆？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
仰看星月觀雲間。
飛鶬晨鳴聲可憐，
留連
顧懷不能存。
《燕歌行二首》是雙璧一對，兩篇對觀，更饒有意味。後首與其一的主題、情思相延續，構思則另起爐灶。滿腹的相思不敢表露，所寄的問訊音書猶如飄蕩之浮雲，一去而不見蹤影。
終日涕淚滿面，深閨中的消遣不是撥絃便是清歌一曲，只不過靡靡哀樂更斷人腸。多少個伏枕不能眠的夜裡，披著衣裳徘徊在空庭，看著星雲沉落，度過漫漫長夜直至白露微熹。青霄寂冷，唯有黃鸝哀鳴聲聲，到底還是觸動了心底的那根思弦，
倉皇
回頭不忍聽聞。
思念的巨網令人窒息，這“相思雲”顯然已經岌岌可危，任何的物象都是引爆的火信。哭不得，琴不得，歌不得，眠不得，避開所有熟悉的臆想披衣出戶，遙望星河以息心，卻不曾想一聲尋常的鳥鳴勾起了深埋心底的傷痛。曹丕是情緒勾連的高手，他一步步將人引入情思的牢籠，又織起綿密的網，這一陣又一陣的鈍痛便深刻入骨。
在句末，他更是用一連串的否定句式：“未敢言”、“往不還”、“獨不嘆”、“不能眠”、“不能存”，形成希求排解而不能，再求排解又不能，情感起伏的波浪線。這種層次感和流動感二者的融合，就散發出微情動人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滲透力。有流動則變宕不定，有波折轉藏層次，則“聲欲止而情自流，緒相尋而言若絕”，從而使詩歌具有丰神婉約，含蘊無窮的風味。
4
王夫之在《船山古詩評選》中把曹丕樂府比作“張樂於野，泠風善月”，也正是從“悲者形心靜，哀者聲必約”的微情動人、密意獨往的角度去評價的，施之此詩，更為中的。
這是《燕歌行》的特點，也是曹丕詩歌區別於建安其他詩人的典型特徵。曹丕是個政治家，但從他的作品中看不到曹操那種慷慨激揚以天下為己任的氣概，也找不到曹植那種積極上進志欲報效國家的思想。
在他的詩裡，總像是有一種訴說不完的悽苦哀怨之情，而且他的言事抒情又常常愛用婦女的口吻，因此明代
鍾惺
說他的詩“婉孌細秀，有公子氣，有文人氣”（《古詩歸》）。清代
陳祚明
說他的詩“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動盻無非可憐之緒”（《
采菽堂古詩選
》）。
關於文事，曹丕有清醒的認知，在《典論論文》裡就有“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之精到之語。只不過人各有份，於文辭一事上，他終究是拼不過老爹的貞剛，弟弟的華妍。是以才會有”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遺子弟“的深刻體悟。
可這又是多麼痛的領悟。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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