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胡森林(下):“好的寫作”都是心血餵養出來的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到一位特殊的嘉賓來聊聊“寫作”。

說“特殊”,一個原因,這位嘉賓從事的是能源研究,卻在“寫作”領域聲名鵲起;另一個原因,他研究的是相對枯燥的“公文寫作”,卻幾乎都“暢銷”。

在短影片橫行的時代,“寫作”又意味著什麼?“寫作”本身發生了哪些變化?作為“寫作”的暢銷書作者,又是如何理解“寫作”的?“寫作”對於個人來說,又有哪些價值和意義?

對話胡森林(下):“好的寫作”都是心血餵養出來的

胡森林:著名能源專家,政策學者,寫作名師與暢銷作家。從事企業經營管理、戰略政策研究與黨建文化宣傳等工作

政邦茶座主持人:

高明勇:政邦智庫理事長,評論人

對話胡森林(下):“好的寫作”都是心血餵養出來的

高明勇:

你剛才提到,寫作作為一種方法。那就目前公文寫作的現狀而言,你如何看待?有什麼可以創新的地方?公文寫作一般都認為是非常嚴肅的寫作,關於公文寫作也出現過不少差錯,可以說是常識性錯誤,並非寫作方法技巧的問題,你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胡森林:

你說的這種情況,更多的是態度的問題,也並非只在公文領域才會出現。但這些亂象中所反映的深層次問題,我覺得至少有兩點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來說,公文是“及物”的,是對現實世界、實際工作、客觀事物的如實反映,這是它與文學最大的不同。運思和寫作是一個主觀思維過程,那麼公文寫作要做的,就是填補主觀與客觀的縫隙,拉近客觀事物與符號編碼之間的鴻溝。如果脫離了對實際情況的觀察、瞭解和研究,一味地琢磨文字,那就本末倒置了,哪怕寫得花團錦簇,也不過是可悲的文字匠。我的體會是,要研究事、不要研究字。這就是古人提倡的“格物致知”。創新是更高階的,迴歸本原也很重要,這其中有大量的空間。

其次來說,公文裡面有很多格式化、模板化、套路化的東西,這也是公文常常被輕視的原因,認為它創造性不夠。這當然是一種誤解。公文是“帶著腳鐐跳舞”,但越是有約束條件,越體現人的創造性。比如古代的律詩,對仗、平仄都很工整,但像杜甫這樣的大詩人,在這樣嚴格約束下依然能寫出那麼偉大的詩篇,體現了人的尊嚴和征服語言的自信。很多流傳至今的傳世名篇,其實原本就是公文。真正的大才,比如曹操、蘇軾、王安石等等,是沒有什麼形式能束縛他們的。

高明勇:

有沒有關注過公文的智慧化寫作的問題?

胡森林:

我覺得隨著技術的發展,類似格式這樣重複簡單、低層次的勞動會逐漸被機器所取代,但公文裡面有大量與思想、情感、價值、判斷相關的內容,這是機器無法做到也取代不了的。但是公文寫作者依賴簡單的模板和套路,複製黏貼,堆砌辭藻,而不去探究更深層的東西,那就與機器無異了。所以說,不怕機器像人一樣思考,就怕人像機器一樣思考。

我曾經寫過一篇序言《假如有一天人工智慧學會了寫公文》,就是預料到了這種前景,對公文寫作者發出的提醒。如果我們變得懶於深度思考、懶於自我反思,放棄了發掘潛能和心智成長的努力,讓自己的智慧不斷退化,那我們真的將一天天被人工智慧所超越。我寫作的公文類書籍,共同點就是試圖擺脫慣性思維下“格式化”“模板化”和“套路化”的窠臼,突破傳統的理論視角,拓展公文寫作研究的深度與廣度。那麼我相信,即使是人工智慧時代完全來臨,它們依然是不會被取代的。

高明勇:

說了這麼多,我想知道,寫作對你意味著什麼?它對你有多重要?

胡森林:

我更年輕時曾經以寫作為使命,信奉“書生報國無長物,唯有手中筆如刀”。讀研究生時因為一些思想的觸動,我確立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排序,依次是做事、思考、讀書和寫作。

做事是第一位的。張謇有言:“天生之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朽。”人生天地間,應該要做一些於社會、於他人有意義的事情。而且只有把事情幹明白,經歷一些事,折騰過、被摔打過,才能寫出一點扎實的、有價值的東西。如果一開始就以寫作為目的,會缺少足夠的滋養。

其次是要多思考,想清楚自己來到世上為了什麼,要幹什麼,瞭解這個世界,瞭解社會,也瞭解他人,最重要的是讓自己活得更明白一點。

然後是讀書。書有未曾經我讀,前人已經創造了豐厚的知識成果,自己沒讀過幾本書,卻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寫,結果可能是步人後塵、拾人牙慧,弄出一堆災梨禍棗,既浪費自己的人生,也於世無益。

我這樣說你就知道了,寫作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非此不可的。

高明勇:

這樣的排序,倒是出乎意料。不瞞你說,我現在對價值排序的問題也很重視。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排序?

胡森林:

按照這樣的價值排序,寫作就是人生追求的自然結果和副產品。這些年我之所以在寫作這件事上耗時甚多,其實也不是我的主動選擇,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宿命。人生總是不乏事與願違的經歷,比如20多年前我剛進入媒體行業時,最想做的是時政和經濟,但領導一看我的簡歷,說你發表過這麼多文學作品和搖滾評論,那應該去搞文體新聞啊。後來進入企業,本意是要做實業,卻又幹上了文字活。好在我不管幹什麼,都還算努力和用心,最終都還有收穫。

其實說出來很難讓人相信,我是一個寫作心理障礙者。當然一般的寫作不會給我帶來困擾,但具有挑戰的、自己看重的東西,寫起來就是一場災難,拖延、遲疑、拿起又放下,像在一片沼澤上行走,充滿了艱難和煎熬。在寫作這條路上,我的挫敗感遠遠多於成功的喜悅。大多數情況下,我只能有感而發,而無法穩定地輸出。之所以有時還是會投入做這件事,往往是因為有話想說,也因為這是自己已經習慣的一種觀察、思考和表達的方式,而且也相信文字是有力量的。

我們相信確實有天賦異稟的作家,如蘇東坡那樣“如萬斛泉湧”,但我也體會到,所有好的東西,都是心血餵養出來的。所以大家身邊有認真寫東西的人,一定要對他好一點。

高明勇:

那麼你認為,寫作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是一種思考和表達的方式,一個文字輸出的過程,還是別的什麼?

胡森林:

我越來越不願意給寫作下一個簡單的定義,把它窄化為最後輸出文字的那個瞬間。我試著談下我的理解,寫作是以語言文字為媒介,貫穿在人的閱讀、思考、交流、表達當中的思維和行為模式。

那麼相應的,寫作能力是掌握、瞭解寫作通則,在不同場景下,根據具體目的有效運用的能力。

如何學習寫作呢?就是透過領悟、總結和轉化,把握寫作中的深層規律、實用方法和默會知識,並刻意練習,找到適合自身的切實可行的提升途徑。

寫作作為一種方法,這句話的第二個含義就是說,寫作中的很多方法和經驗是可以在不同的場景中遷移和運用的,所以它也可以作為我們人生工具箱中的一樣重要方法工具,幫助我們來更好地認識和觀察事物,更好地與人溝通,更好地表達內心想法。不見得非要在電腦上或者紙上才能寫作,我說話也是寫作,開會發言也是寫作,這樣與你深層次的交流,何嘗不是寫作呢?我的很多想法和觀點,就是在與人交流中被激發出來的。

高明勇:

某種意義上說,由於自媒體的發展,現在似乎也是一個寫作大繁榮的時期,你怎麼看社會整體上的寫作狀況?

胡森林:

從公文寫作出發,我又陸續寫過《新媒體寫作》《職場寫作的30個場景》《寫作通識課》,也對社會寫作生態做過一些觀察。我的一個基本判斷是,媒體增多帶來的數量增長,並不能說明社會寫作能力的提升。而閱讀量的多少,更無法完全與一篇文章的好壞劃等號。

很多出版社找我,希望繼續出寫作類的書,但我更想寫一點純文學的東西,而這些恰好是讀者稀少的,出版社也很為難。另一方面,寫作者的環境也在變差,處處充滿陷阱,我不寫公號,以前會經常在朋友圈興之所至寫一點評論隨感,因為無拘無束,反而放得開,更自然。突然有一天,我沒有了傾訴慾望。我想逐漸沉澱,寫一點能留下來的,哪怕願意看的人很少。陶淵明、杜甫,他們的高度都是後世才認識到的。我不企望這樣的高度,只是希望自己有一些抵禦浮躁的力量。

高明勇:

這是對個人來說,社會層面呢?

胡森林:

對於社會大眾而言,具備一定的寫作通識能力是必要的。不管哪個行業,從事什麼工作,都需要基本寫作能力。我們的教育體系中,一直缺乏正確的寫作教育方法,也缺乏足夠訓練,導致社會整體寫作能力不足。網路上之所以有那麼多的噴子、鍵盤俠,其實也是現實生活的反映,因為很多人從來就沒有學會正確認識和思考問題,有邏輯地表達和說理。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能力是社會系統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與社會整體理性思維和公共表達能力密切相關。這是“寫作作為一種方法”第三個含義,寫作也能成為社會的建設性力量,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方法路徑。

高明勇:

如果讓你對有志於寫作者提一個忠告,你會說什麼?

胡森林:

談不上忠告,提點建議吧。我覺得對一個寫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誠實,直面真實的想法,袒露自己的內心,用文字表達真情實感。這個看起來簡單,也是老生常談,但要做到並不容易,因為它要克服世俗的種種阻礙,克服自己的虛榮、軟弱以及不願承認的種種弱點,但這是通往一個真正寫作者的必經之路。寫作的人也不必然具有道德和智識上的優越感,相反要更慎重,對自己更苛刻,因為一個作品能打動別人的前提是,寫作者先療愈和救贖自己。

在寫作技法上,我覺得可以學習西方語言表達的邏輯性,這是我們從小教育中所缺乏的,同時借鑑中國古文的簡潔,培養自己的語感。古人因為工具不便利,寫字不容易,所以文字非常簡潔,有力量。具體來說,多用名詞、動詞,少用形容詞。古人寫詩,“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你看只用名詞,就很有表現力,很有意境。用簡潔、明快的短句,少用複雜的長句,注意句子和意思表達的邏輯性,同時記得把多餘的“的”字全部去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