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山魚譜》回頭欲尋,卻只聞悲慼聲聲

哪怕李濬益導演拍了這部乍一看以為是美食題材的佳片,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丁若銓這個名字仍是陌生的。

廢話不多說,稍微科普一下丁若銓。

那麼這個人大概是什麼歷史定位呢,這麼說吧,他跟蘇軾挺像。

《茲山魚譜》回頭欲尋,卻只聞悲慼聲聲

電影《茲山魚譜》的故事背景是1801年發生的朝鮮王朝鎮壓天主教事件,也稱辛酉迫害或者辛酉邪獄。在此次事件中很多文人、士大夫、官員被迫害、處死、下獄或者流放,丁若銓便是其中之一。

就像蘇東坡家學淵源,父子號稱“三蘇”一樣,丁家三兄弟——丁若銓、丁若鍾、丁若鏞也都是朝鮮當時的大儒。

蘇軾雖然驚才絕豔為當世之冠,但卻既不容於守舊派,也不容於改革派,於是一生都在流放中度過。

在丁若銓生活的年代裡,他作為一箇中國儒家學說在朝鮮的集大成者,懷著海納百川的心胸,信奉了在當時朝鮮被禁止的天主教,於是被圍追堵截殘酷鎮壓,丁家兄弟三人,一個犧牲,兩人遭遇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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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被貶,卻仍秉持樂天之道,是故他走到哪,吃到哪,寫到哪。自創東坡肉,還寫了《豬肉頌》。而正因為流放的經歷,借食抒情蘇軾才得以開闢了新天地,成就了那個豁達的千古才子。

丁若銓流放到黑山島(即茲山)後,也放下襬弄“之乎者也”計程車大夫架子,反而對島民的飲食起居頗感興趣,求教當地百姓,寫下了《茲山魚譜》、《漂海始末》等有助民生的實用之書。

最終,丁若銓也跟蘇東坡一樣,至死都沒離開自己的流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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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若銓的故事聽起來跟中國古代某官員被貶後徹底看清社會看清朝廷,成為一個寄情山水的文人的重合度很高。

其實丁若銓初登小島時也有過一段鬱鬱寡歡的日子,只不過在好奇和無聊的驅使下才逐漸找到了新的抒發點——一個叫張昌大的島民。昌大和其他目不識丁的島民不一樣,他顯然讀過些書,對時局,對仕途也有明顯的嚮往,兩人一回生二回熟,最後達成協議:丁若銓教他儒家學說,昌大教丁若銓各種魚類知識。

師徒二人閒來無事便吃著海鮮吹著海風,常常探討:讀書到底是讀什麼?讀書到底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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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朝鮮,百分之九十九的讀書人的目標都是成為兩班,兩班說白了就像中國的科舉制度一樣,“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人人都期盼能透過讀書改變命運。

昌大呢,奴籍出生,身為一介漁夫的他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上升通道被堵死了,但他有一點不一樣,就是他那年輕時在島上留了情,然後一去不返的父親。

身為私生子的大昌也希望能像陸地上的孩子一樣,讀書參加科舉考試,終於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昌大學有所成,那個已是朝廷要員的父親聞風而來,為昌大改換出生籍,參加考試。

《茲山魚譜》這部電影就是透過昌大的成長和變化,探討了當時的文人與舊儒學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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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回到最開始,丁若銓是一個自小讀聖賢書的傳統文人,走的也是傳統文人“學而優則仕”的路。文人入仕只是手段,目的是為國為民做出實事。引入天主教會就是當時一大批文人西學東漸的努力成果,本意是富國強民,卻被當成邪教鎮壓。

人生行至此處丁若銓才恍然大悟,那些形而上的理論固然有用,但這個國家真正缺少的卻是那些實實在在事關民生的東西。所以他終日以魚為伴,決定要把島上口口相傳的漁獵知識用筆記錄下來,因為這是真正屬於老百姓的“四書五經”。

縱觀丁若銓從讀書入朝為官到被流放黑山島,他是一個入世又被迫出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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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展現的兩種處世哲學,出世入世之中見真章,識滋味。

就像海中的游魚,度過各自的魚生,正所謂“斑鰩走的路斑鰩知道,黃貂魚走的路黃貂魚知道。”

昌大讀書的原因並不是真心熱愛學習,而是出於一份不甘,所以在他的認知裡,別的學說思想都是異端,惟儒學可稱正統,是能夠幫助他擺脫小島平步青雲的第一知識。

當一件事的出發點是極功利的,就會造成了昌大讀書中的片面性和排他性。因為無法接受別的思想,所以就算入仕也會有很強的侷限性。

昌大的想法實際上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說是學習,卻不知道每日學的到底是什麼,學的知識有什麼用。反正既然學都學了,那麼憑藉知識去賺更多的錢,或者在體制內謀求到更好的職位。這樣當然沒有錯,畢竟物質是第一位的,現在嚴重的內卷的原因也是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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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直接過渡到影片反覆探討的第二個問題:讀書到底為什麼。

故事發生的背景裡,朝鮮王朝是作為中國的附屬國而存在的,懂不懂儒家學說、會不會寫漢字,是當時韓國士大夫,也就是兩班區別普通人的標誌。這一點在片中有多處表現。

至於丁若銓的做法,說是出世不完全對,雖然他不在體制內且偏居一隅,但他沒有就此遁入山林與世隔絕,而是依舊用自己的方式很好的和周遭的人相處。

而且他的待人接物並沒有重男輕女的習性也沒有尊卑之別,大昌正是在他耳濡目染下懂得尊重自己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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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古今,讀書多的人往往心胸會更開闊,他們善於將知識吸納、串聯起來,就像丁若銓一樣,他不迷信任何一種學說,而是敞開胸懷,熟讀孔孟聖賢書的同時也被天主教提倡人人平等的教義所吸引。

然而在當時階層壁壘分明的朝鮮看來,他的思想無異於一種危險的存在。這種思想若是成為星星之火,其燎原之勢必將動搖統治階層的根本。

正因如此,丁若銓讀書不可能光光為了步入朝堂當大官,被流放後的他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倆手一攤什麼都不管。

這種遊離在反抗和躺平中的中庸之道,哪怕到了當今社會,天天喊著躺平的我們也會選擇間歇性的上進,企圖在反覆之間找到自我的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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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這麼多文化有什麼用,只覺得種子重要,卻沒人意識到土地更重要……

之所以丁若銓在知道昌大讀書是為了成為兩班去當官時他既震驚又失望。因為對看透世情的丁若銓而言,他完全明白在當時,知識未必能讓人成為一個好官,更不可能靠這個去為百姓主持公道。他自己之所以筆耕不輟,並非為了名利,而是出於一個士大夫的自我修養,一種捨我其誰的責任感。

所以他對於大昌這種出世的需求頗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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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大昌的需求是可以理解的。他畢竟不像丁若銓那樣出生書香門第,他是一個沒有看過外面世界的人,再加上年少氣盛,昌大開始與老師政見相左,他覺得師父窩在這個小島上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他要憑藉以一己之力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

奈何,官僚體系的腐敗徹底澆滅了昌大出海時的意氣風發。

如果在影片開頭丁若銓時代的屠殺鎮壓流放還是一種上層的表象,那昌大進入官場看到的便是藏在這個國家每一處角落中對平民的迫害。

歷來獨尊儒術的昌大終於明白了一個他不願面對的事實,也是丁若銓不同意昌大入仕的原因——在那片儒學宗親思想深入人心而儒家倫理道德又不合時宜的陸地上,什麼四書五經的“聖人學”,不過是加官進爵的工具罷了,而並不為人所信所行。

此亦象徵著舊儒學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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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日漸衰微的舊儒學有沒有另一條出路呢?導演在片中也透過丁若銓之口提到了,“不論是西學還是性理學,只要是好的,都要拿來用”。

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理想在短期內必定會走向失敗。為什麼?

因為封建王朝社會的本質是一個建立在處處滲透著宗親思想的土壤之上。自朱熹的儒學思想傳入朝鮮的幾百年來,“王”和“祖宗”的概念早就在人們的心中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對於這種“根深蒂固”,影片用了兩段場景來表現。第一個場景裡,丁若銓試圖與昌大交往,昌大冷淡處置,說丁若銓為“邪學罪人”,“在一個綿延四百年的朱子之國,沒有君主,沒有父母,也不祭拜祖先,這跟反賊有什麼區別”;而下一個場景中,丁若銓立刻聯想到了之前自己參與的天主教徒的秘密集會,“在一個以孝為本的國家禁止祭拜祖先,這會害了朝鮮那些虔誠的信徒,與其當反賊,還不如叛教”。

一旦將“王”和“祖宗”的概念消滅,儒學的根基將被動搖,建立在其之上的一切政權將失去它們的立身之本。所以反駁新學並不需要充分的理由,“王”和“祖宗”的存在歷來就是“辯無可辯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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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丁若銓被流放的根本原因,也是促成昌大最終選擇迴歸黑山島的間接原因。

那個被現實蹂躪到心灰意冷的少年終於明白師傅的處境和心緒,回頭欲尋,卻只聞悲慼聲聲。

丁若銓至死相信,那個好的時代終將來臨的,在那之前,不能兼濟天下,不能為民請命,那便退一步,不如記錄下大自然的鳥獸魚蟲,無論走上什麼路,都必將歸入大海,融入浩渺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