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胡樹和他的牛丨新刊

夏天敏:胡樹和他的牛丨新刊

導讀

十九年前《當代》刊發了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這一對羊為他贏得了讀者和文壇的讚譽,這一次寫了胡樹的牛,又會給讀者帶來什麼樣的感受呢?

胡樹和他的牛

夏天敏

(節選)

夏天敏:胡樹和他的牛丨新刊

胡樹回來的當天就和一條狗較上勁了,這條狗是楊春家的狗,被鏈子拴著,也正是拴著,胡樹才沒被狂吠的狗咬著。胡樹說絕狗,瞎啦,我是胡樹,和你主人是朋友哩。那狗歪著頭看了他一眼,仍咬,仍狂叫,還把前爪伸出後背聳起。邊刨邊猛叫。胡樹說你狗日皮子癢,不教訓你你還真把自己當成狗了,說著撲過去,揚起腳要踢,那狗倏地退回拴狗的柱子那裡,更加狂暴,叫的聲音越發憤怒,越發瘮人。胡樹退回去,它又撲上來,胡樹上前,它又退回去,胡樹手裡已經撿了個拳頭大的鵝卵石,揚了幾次手,終究沒打出去。打狗看主人,在山區尤其看重,胡樹和楊春是朋友,把狗打傷就等於把楊春打傷了,他不能下這個手。但這狗實在是皮實,不依不饒、不氣不餒、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在它有限的範圍內不斷刨撓、狂叫、齜牙咧嘴、口吐紅舌、聲音銳利、沸反連天,尖厲地刺激胡樹的神經,頑強地挑釁胡樹的尊嚴。胡樹畢竟才從外面顛簸歸來,幾千裡的路,幾天的行程,人也上了歲數,在憤怒狂躁、對嚷、奔走中敗下陣來,蹲在遠處的樹下喘氣。

望著家門而不敢進,胡樹既無奈又心酸又憤怒,媽的,老子多少年才回來,沒想到卻被一條爛狗擋了道,有家不能回,有門不能進,真是人倒黴連狗都欺負。坐一陣,想一陣,氣一陣,胡樹說你狗日的惹著我算你倒黴,老子不叫你哭不出好聲氣不叫人。漂泊多少年,胡樹啥沒見過,吃過虧,佔過便宜,被人欺負也欺負別人,但多數是自己佔上風,哪想到今天卻敗在一條狗身上。

胡樹是冷醒的,剛入秋,山區的天氣就冷得不像話,他抹一把臉,臉上竟有了一層薄霜,手腳僵得不能動彈,嘴裡說媽的啥鬼地方,老子在大城市蹲橋洞也比在這兒暖和,隨便想個法子,也可以把肚子弄圓。正自言自語,那狗聽到窸窣聲,又狂吠起來,這下又把他惹火了,想想今天不教訓這狗東西是不行的了,不把你狗頭砸爛,你是不知道灶王爺長三隻眼了,掙扎著爬起來,摸到那塊鵝卵石,突然聽到埡口處有人聲,死狗,叫啥叫,老子回來你也不曉得?那狗聽到呵斥聲,就立馬噤了口。

胡樹知道是楊春的聲音,儘管聲音嘶啞蒼涼,不再敞亮。胡樹從樹下走出來,狗又狂吠,楊春驚訝,咋個是你?你龜兒遊屍擺魂到哪裡了?啥時回來的?楊春背後站著她的啞巴女人,咿咿呀呀啞巴比畫在詢問,胡樹說你咋把狗拴到我門口了?這絕狗太討嫌了,別家的我早就將它打死了。楊春說我拴你門口是替你看家哩。它咬你?不會吧?這狗溫順得很哩。胡樹說溫順?咬我一下午了,害我門也進不去,還餓著肚子哩。

楊春讓啞巴媳婦做飯,啞巴媳婦比畫著是不是取樑上燻得漆黑的臘肉,楊春指著牆角一堆洋芋,說我曉得兄弟常年在大城市跑,大魚大肉吃膩了,吃燒洋芋,酸菜拌辣椒,換換口味。胡樹瞧瞧燻臘肉,說還是你瞭解我,這些年,啥沒吃過,真想家鄉的洋芋、醃菜。楊春說這次要住幾天?不會又帶個兄弟媳婦來?胡樹說不走了,我在昆明遇到村長,他邀請我來看有啥合適的專案,幫村裡發展一下。那天請村長吃了頓飯,喝了瓶茅臺,喝多了,村長拉著我的手,說胡叔,村裡發展太困難了,沒資金沒專案,你闖蕩多年,要幫幫鄉親們……撇不下情,我才回來了。楊春說你那叫遊蕩不叫闖蕩,遊蕩也好闖蕩也好,老了,回來才是正道,要不然拋屍在外可劃不著。胡樹被洋芋噎著,說你這是屁話,啥拋屍在外?我過得滋潤踏實,拋啥屍?

狗在門外不停地狂吠,還用爪子撓門,叫得人心慌,楊春說這瘟狗咋的了,就是生人也見過面了嘛,從來沒這樣過。胡樹說這狗該拿來燉了吃了,根本不聽打招呼,養著吃。楊春說也怪了咋對你這樣呢?其他人可不是這樣。胡樹心裡很鬼火,說你叫,老子要叫你叫不出聲音來。

胡樹醒來,已經是藍天晌午了,這很正常,他就沒有在早上起來過。家裡沒啥吃的,打算出去找點吃食。才一出門,那狗又衝他不停歇地叫起來,狗倒是拴到楊春門口了,鏈子也縮短了,咬是咬不到的,但叫得太難聽,太有針對性,胡樹感到很惱火,這是對他的挑釁,這是挑戰他的自尊,老子啥時被一條狗這樣糾纏,你是欺負老子沒錢麼?老子也吃香喝辣過,也揮金如土過,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錢財如糞土嘛,你狗日瞎了狗眼,治不了你,老子也白在外面混了恁麼多年。

弄了些吃的,胡樹回來又睡,他要把精神養足,把力量攢夠,好和這條狗相纏,不把狗東西制服,真的白混幾十年了。

山村黑得早,日頭才落下,霧靄剛浮起,潮水樣的黑就將小山村吞噬了,楊春家是睡得早的,又沒啥事做,只有一個黑白電視機,訊號不好,麻麻點點一片,偶爾晃出幾個人影,眨眼就不見了,也就沒看的興趣。胡樹悄悄起床,摸到不遠處蹲著,朝那狗汪汪叫兩聲,那狗鼻子靈得很,知道是他,於是就憤怒,就汪汪汪狂吠起來。楊春被吵醒,在裡屋罵絕瘟,叫個幹,這麼早沒人起來的,趕緊閉了狗嘴。那狗叫了一陣子,剛停下,胡樹又朝它扔了個小石子,又汪汪叫兩聲,那狗是呆狗,只管憤怒地叫,叫得驚天動地,叫得毛骨悚然,叫一陣,感到有些累,就休息一下。胡樹又扔了兩個小石子,又汪汪地撩撥幾聲,那狗受到挑釁,狗性子發作,在鏈子的約束下竄出又退回,退回又竄出,撓地扒泥,把地下扒了個坑,叫得撕心裂肺,胡樹蹲在暗處呵呵地笑,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要讓這條一回家就讓他進不得門,一見面就咬他的絕瘟認得他的厲害,他要讓它不挨一下打,打終究是不好下手的,畢竟是老夥計的狗,但讓它吃啞巴虧,從此不亂叫。

楊春是睡不住的了,這樣不停地叫,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他想是不是有人要偷東西,狗是好狗,看家護院忠誠得很,雖然現在治安好得多,但沒有賊娃子,狗不會這樣無休無止地叫的。

胡樹知道楊春會做什麼,山裡人家的狗叫兇了,人睡不住了,知道情況異常,會在屋裡找根棍子,甚至順手提著扁擔、板鋤出門。胡樹迅速摸回屋,將門關好。果然,楊春開門,提著一把條鋤出來了,那條鋤挖在腦袋上是要命的,胡樹在床上冷笑。楊春喝住狗,提著條鋤打著手電在周圍附近巡逡了一圈,沒有什麼動靜。他來到胡樹門口,啪啪敲門,胡樹、胡樹,你這老狗日的,狗叫了半天你沒聽見麼?胡樹哼哼唧唧、朦朦朧朧地說,聽到了,又睡著了,沒啥事。楊春說這樣叫你都不起來看一下,賊把你東西偷了你也不曉得。胡樹說我有個幹雞巴,我這幾十斤乾巴,巴不得有人偷走呢。楊春又嘆口氣,是的,是的,你狗日的除了那幾十斤乾巴還有啥呢?在外面晃了幾十年,除了那座祖傳的東倒西歪、枯朽的房,還有啥呢?你當然可以睡安生覺,敞開門賊也不會光顧呢。

見楊春回去,胡樹咂了一袋葉子菸,估摸楊春上床睡了,他翻起身來,想開門出去,又覺不妥,如果楊春聽見狗的狂叫,又提著條鋤出來,來不及跑,被狗日挖一條鋤就完了。胡樹是啥人,啥法沒有,他找了根長竹竿,拴上線,找出昨天啃剩下的一根骨頭拴上,爬上屋頂。他家緊挨著楊春家,竹竿的長度正好撩撥到狗,他的房是草頂,雖然枯朽,趴著卻不硌人。胡樹高興起來,又翻下草頂,到樓下摸出那瓶散酒,對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喝起來、喝幾口,他把竹竿伸下去,對著那狗撩撥,那狗也是認真而且執著的狗,也是受不了一點氣的狗,知道那光骨頭晃來晃去是挑逗它玩弄它的,就惱怒,就不假思索,就放聲狂吠,一氣叫了十多分鐘,想歇下,竹竿又伸下來了,竹竿和拴著的骨頭在它的狗頭上晃來晃去,好幾次還打著它的狗頭,這憨狗更憤怒,便使出全身的勁撲、刨、咬、叫。楊春被攪得睡不著,踢了他的啞巴老伴一腳,媽的你倒好,狗再叫也聽不到,老子咋睡得著。聽到門“吱呀”聲,胡樹早把竹竿收回,趴在草頂的另一面斜面上喝散酒,楊春又拿著電筒提著條鋤到處檢視,走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可疑跡象,楊春就有些惱怒了,那狗也是呆狗,楊春走到它面前它還在叫,把頭伸向胡樹的房頂方向,楊春把手電筒的光射向房頂,黑黢黢的房頂啥也沒有,楊春惱怒,抬起腳就給狗幾大腳,踢得那狗汪汪汪叫,叫得委屈而又哀怨,它由委屈變得憤怒,朝胡樹房頂方向更加起勁叫。楊春說你還不服氣,你再叫老子明天宰了你,邀胡樹來吃狗肉,給他洗塵。說著又是幾腳,狗叫得更加委屈,更加憤怒,胡樹在房頂另一面的草頂上蹺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酒,差點笑出聲來。

就這樣折騰到天亮,那狗嗓子也叫啞了,嘶嘶拉拉的,一夜的折騰,那狗累得站不起來,趴在地上悠悠喘氣。

從此,那狗見到胡樹眼簾低垂,看都不敢

看,更不敢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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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主任吳家良帶著扶貧隊員趙雲順來胡樹家時,胡樹還在睡大覺,敲了半天門終於敲開,胡樹披著衣服趿著鞋對來人說敲啥子嘛,大清八早的。家良說早,現在還早?你看幾點了。說著把手腕伸過去讓他看錶,胡樹說才十點嘛,看完表他把村主任的手腕抓住,說上海精工,不咋個嘛,我在成都時買了塊瑞士表,在火車站被賊偷了。家良說我曉得你有錢,就是不曉得戴在手腕上咋個會被偷走。胡樹說人擠嘛,你不曉得大城市的賊有多厲害。家良說二大爹,我們是來搞扶貧調查的,你有錢,就不納入低保了,謝謝你的支援。胡樹一聽是落實低保當貧困戶時,就急了,他曉得貧困戶吃低保的好處。他急赤白臉地說家良侄兒,不,主任,還有這位同志,你們可要為我做主,我一個孤寡老人在外漂泊幾十年,窮得除了身上幾十根肋巴骨一身瘦乾巴啥也沒得,你們忍心讓我餓死嗎?走走走,我帶你們看,我這家裡有啥東西,說著去拉吳家良和趙雲順的手,家良笑了起來,不用瞧了二大爹,我是逗你哩,你不要再亂吹牛打誑了,我還不曉得你的家底哩。家良對雲順說看見了吧,他的情況我在路上和你介紹過,你要包的十幾戶貧困戶中數他最窮,要脫貧擔子重喲。雲順三十來歲,農村工作他也是熟悉的,像這樣的貧困戶還真不多了,他在屋裡走了一圈,又到樓上看了一轉,真是丟個石頭也打不到一樣東西,別人家至少牆角堆的有洋芋,樑上掛的有苞谷、臘肉,甕裡有米,他屋裡連洋芋也沒有;床上呢只看得見一堆黑黢黢的油渣似的東西,老遠就聞得見一股酸臭味,知道他的被子是不興縫被面的,棉絮最不耐蹬,成油渣、成破網了,這是一塊硬骨頭喲,誰攤上誰倒黴。

要走,胡樹一手拉住一個,熱情似火,侄兒子,這位同志,莫走嘛,難得來一趟,吃了飯再走。家良說二大爹,你莫裝樣了,你的糧還在耗子洞頭,拿啥請我們吃?胡樹說才回來嘛,一樣都還來不及置辦,乾脆侄兒子今早去你家隨便吃點,等我置辦好了又請你們,別的沒的,劍南春是要買幾瓶的,老火腿、老臘肉也要買幾掛,不過麼,我做不出好的來,請你們進城上館子。家良說老輩子,我們還要去其他村,乾脆你自己進城吃館子算了,城裡遠,在鎮上也可以的,將就吃點。說著朝雲順擠眼睛,一臉譏諷的笑。

出門,家良說小趙,你趕緊從救濟款裡取點錢,給老頭買點糧,買點油和生活用品,但千萬不能給錢,切切記住。雲順說我給行嗎?用自己的錢,這老頭也太可憐了。家良說千萬不能給,給了他上鎮裡一頓就吃完了,還要邀上幾個人撐面子,聽他衝殼子。雲順說主任,我這任務難完成了,這樣的人,咋脫貧嘛,到時完不成任務,挨批評受處分不說,還要拖累你們哩。家良說不怕,我們一起想辦法,不會讓你一個人抓瞎哩。

送米、送油、送生活用品,雲順用大背籮揹著,累得氣喘吁吁。走到楊春家門口,那狗就瘋叫,家良退遠,那狗還是不依不饒,叫得憤怒,叫得狂躁。楊春出來,見是給胡樹送東西,心裡不快,就懶得喝住狗,雲順說老人家麻煩你喝住狗,我是給胡大爹送東西哩。楊春說我曉得你是給他送東西的,還是當懶漢當混混好,有政府管著。胡樹出來,那狗立即不叫了,垂著頭、夾著尾,一臉沮喪退回去了。胡樹說說誰呢?說誰呢?楊春老弟,你不能背後說壞話喲。

胡樹笑眯眯地說我曉得你快來了,請進請進。雲順看著他伸手,以為他要接過去幫一把,他卻收回手進屋了。東西放好後,胡樹說了些感激的話,堅持要雲順坐下,說要燒水給他喝,雲順說還有事呢,以後還要來的,胡樹卻拿出一把生鏽的斧子,說你咋說也走不脫的,到了我這裡連杯茶也喝不上,我要被人罵的,你幫我砍砍柴吧,柴火燒水快。說著將斧子遞給了雲順。

雲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他把我當成大兒子使喚了,砍砍柴也無妨,但得看自願。胡樹說趙同志,他知道他姓趙了,你這是來扶貧呢,你看我一個我孤寡老頭揮得動這個斧頭?你大力飽氣的,幫我砍砍又咋了?以後上面來搞調查,我要幫你說好話的喲。雲順無奈地到門口,幫他砍柴去了,胡樹從兜裡拿出煙,抽出一支自己吸上,說你手不閒我就不遞煙給你了,他蹲在門檻上,美滋滋地抽上了煙。

砍完一小堆,雲順手有些酸了,說胡大爹,夠你燒水、燒早飯了,水我不喝了,還有事哩。胡樹說抽支菸、抽支菸,歇下又砍嘛,你咋個會忍心讓我這個星期吃生的呢?像你這樣優秀的上面來的同志,隨時把群眾的困難記在心裡。雲順想果然在外面跑過江湖的,山區的人憨厚,哪裡找得到這些歪歪道理來說,不砍吧,這種人難纏,一天又閒著無聊,他抬著嘴亂說影響也不好,只得又揮起斧子。胡樹見門前的砍得差不多了,又去房後抱出一堆,說一事不煩二主,家良侄兒說要來幫我砍,我看你順手捎帶一次砍完算了。雲順手也砍酸了,他雖然說也是農家子弟出身,畢竟進機關多年了,多少年沒砍過柴了。他累得氣喘吁吁,額上熱汗蒸騰,剛砍完一堆還沒喘過氣來,老頭又抱來一堆,他忍不住說胡大爹,我就是你僱來的長工,也要省著用,我就是你兒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不砍了。說著爬起來要走,胡樹說你這人,不砍就不砍嘛,還要說這些難聽的話,你看我一身是病,無兒無女孤寡老者一個,走路都打閃閃,你就當尊老愛幼嘛。說著硬將雲順扯進屋,進來進來,我這人是最講感恩的,你茶不喝一杯,飯不吃一口,咋叫人忍心哩,雲順只得坐在他那歪三斜四、散了草辮的草墩上,差點沒跌一跤。胡樹在屋裡轉了一圈,說喲,水也沒得了,你說我這是啥日子,讓你見笑了。來來來,抽支菸,麻煩你幫我挑挑水,水井就在村子前頭,不遠不遠。雲順歇了歇氣,心想算了算了,自己大力飽氣的,挑就挑吧,不要說是自己的扶貧物件,就是年老體弱的孤寡老人也該幫的嘛。

雲順出門,那狗又叫起來,楊春出來喝住狗,說趙同志,你這乾兒子硬是當上了,又砍柴又挑水,怕是連飯也幫他煮好哩。雲順說他年紀大腿腳不靈便,我幫一下。楊春說腿腳不靈便,你能到山上去攆兔子嗎?你能到處去趕場嗎?開了這個頭你攤上了,你這個乾兒子當定了。雲順心裡有氣,感到受騙了,想折回去把桶丟了,走人。胡樹出來,說趙同志,狗擋你道了嗎?我來給你開道。他一出來,那狗立即不叫了,低眉順眼耷拉著尾巴縮回去了。胡樹說柴燒了好多,麻煩了你去挑吧,雲順無奈,只得挑著桶走了。

雲順對村主任說這個貧我真是無法扶了,給他送米、送油、送東西,還要幫他砍柴、挑水,只差沒做熟了喂他了,你說他吃完了、用完了又咋辦?家良說我還不瞭解他,當年老伴實在受不了他,帶著兒子跑了,從此他到處漂泊到處流浪,人老了跑不動了,就回來了。這樣的人,政府可以兜底養起來,問題是咋個脫貧?養起來和脫貧是兩回事。雲順說他啥都不做,天上掉餡餅?家良說這個老漢還是有些能耐的,要不咋在外幾十年,聽說他在外面還有個老伴,還有娃娃呢。雲順說上天保佑但願不要來了,光他一個我的任務就完成不了,再來幾個就要命了。

商量來商量去,最好的專案是養牛,胡樹老漢腿腳好著哩,養牛最適合他,於是決定,買牛。雲順從自己單位要了些錢為他買牛。

家良把錢送給他,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著,說二大爹,這錢是趙同志單位捐的,每個職工都拖家帶口,工資也就那點,但一聽扶貧,都捐了。我聽說小趙單位一個女的,人家把給娃娃買奶粉的錢都捐了,我們不要辜負人家喲。雲順把一張表拿出來讓他簽字,老漢看到這麼多錢,眼睛放光,一把將錢接過去,沾著口水啪啪數起來,數了一遍,說侄兒子,是三千嗎?咋不夠呀?雲順不快,說好好數,不會少的。家良說二大爹,你不要賊慌慌、急撈撈的,慢慢數,這錢我數過的,未必我還要摸掉張把兩張。胡樹說咋會,你咋會?我是怕數多出來,要退出來,多少就是多少,清清白白做人才是道理。家良笑出來,好好好,二大爹做人清清白白一輩子,佩服、佩服。

簽了字,雲順又拿出一份“承諾書”來,說老人家,收了錢你還得籤承諾書。一聽“承諾書”胡樹老漢就有些不高興,說籤啥承諾書喲,我這輩子最講的就是誠信,不信你問主任,走南闖北幾十年,沒得誠信咋混得下去,家良差點笑出聲,說是的、是的,我這老輩子最講誠信,希望你將誠信保持下去,好好養牛,養好牛,多下幾個小牛,你不就脫貧了嗎?胡樹說是嘛、是嘛,我好說還會毀了一輩子名聲。家良說承諾書還是要籤的,這是規矩,不能壞的。胡樹說念給我聽嘛,我要了解了解。雲順拿起承諾書正要念,家良說二大爹,你是念過初中的,不要裝作不識字。胡樹說字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再說,我眼睛也壞了,下次麻煩你們幫我配副眼鏡來,我的左眼是460,右眼是500,不要搞錯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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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樹老漢少有的起了個早,他在人家送來的衣服堆裡刨了刨,找出黑色的夾克,藍色西裝褲,還有一雙皮鞋,長期放著有些發黴發皺。沒有鞋油,胡樹有辦法,將鞋用抹布擦乾淨,從前些天買的一塊臘肉上切下一小片肥肉,在鞋上抹了個遍,又用乾布擦,居然亮鋥鋥的了。

楊春老漢說你是去嫖婆娘呀,打扮得新郎官樣的。胡樹說是呀,老雜毛,我帶個漂亮婆娘來亮瞎你的狗眼。楊春說你莫吹牛皮,有本事帶來你還要把以前的那個打脫。這話說到胡樹痛處,他想反駁,心裡突然湧出一股酸楚,默默地走了。楊春老漢有些內疚,打人不打臉,揭醜不揭短,這話過了,等他回來請他吃飯,喝杯酒。

雖然是山區的集,仍然很熱鬧,街道是逼仄了些,但新房子也不少,全是五六層的鋼混建築,窗是鋁合金玻璃窗,門是寬敞的捲簾門,各種各樣的商店,小超市一家接一家。賣家用電器的,賣五金百貨的啥都有,這些地方他不愛去,他愛去的是那些低矮的房屋裡開的門店,有放錄影的,有茶館,有賣米線、麵條、包子、饅頭各種小吃的館子,還有現點現炒的小餐館。

二大爹,今天來得早喲,打扮得新郎官樣的,精神好得很嘛。來來來,看場錄影再走。胡樹老漢說不看了,今天不看了,我還沒吃飯呢。錄影館老闆說你沒帶蕎粑粑嗎?我這裡有開水,才漲開的。胡樹說誰帶蕎粑粑了?我要去進館子哩。老闆說咦,二大爹,今天又得到救濟款了。胡樹有些不高興,啥救濟款?我只有救濟款嗎?

進了“好又來”餐館的門,老闆笑哈哈地,二大爹,今天是來碗米線泡飯?還是麵條泡飯,酒是苞谷酒,正宗不摻假。胡樹說我只會吃米線、麵條泡碗飯麼?來來來,點菜,點菜。老闆好生高興,是嘛,二大爹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胡樹點了一盤糖醋魚片,一盤迴鍋肉,一碗蒸肉加一碗淡豆花。酒呢,他說就不要散酒了,你那散酒不正宗,來瓶“醉明月”吃不完帶起走。老闆說好好好,二大爹豪爽大氣,這才是二大爹的做派啊,說著去炒菜了。

菜端上來,胡樹說我這桌就不要再安排客人了,我喜歡清淨。老闆說不安、不安,誰不知道二大爹是講究人。老闆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心想老雜毛要這把救濟款幾頓吃光呢。

胡樹脫去了皮鞋,他嫌皮鞋不透氣,穿著汗唧唧的,但今天上集,不穿又顯得不體面,見面的人都說二大爹發財啦,穿得好光鮮。有人說人家老漢在外闖蕩幾十年,腰窩油厚的,只是不顯山不露水,有肉埋在碗底。胡樹聽著高興,說不咋的,不咋的,哪裡有啥錢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罷了。有人說二大爹,衣服褲兒都好,就是有點髒了,找個老伴洗下嘛。胡樹說不慌不慌,老伴是條狗,有錢自然有。聽的人笑起來,說二大爹說自己是公狗哩。胡樹心情好,也不惱,說我是你爹哩,你這小狗崽子。

胡樹慢慢品酒,慢慢吃菜,他點的菜多,量又大,還嫌不夠,又叫餐館老闆加了兩個菜,菜上齊,滿滿一桌,很氣派。胡樹滿意地咂咂嘴。看見其他桌的人都羨慕地看自己。老漢心滿意足,但一個人吃,一個人喝,又顯得有些冷清,他後悔當初不約倆人來,熱熱鬧鬧,聽他們吹捧的聲音,看他們羨慕的目光,也是一種享受。

胡樹朝門外不斷地瞟,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喝了兩個小杯酒,突然看見楊春和他的啞巴老伴,啞巴老伴背了背籮,是來趕場賣東西了,值幾個錢呢?胡樹知道,賣的不外乎是洋芋苞谷,一串辣椒,幾個南瓜,他有些鄙夷,有些自豪,有些同情。他衝出門去,喝住已走過去的楊春,請他們來吃飯,楊春說你慢慢吃,吃人三餐,還人一席,我可沒錢請你。胡樹說這是啥話,請你吃是要你還麼?這些年我不在,房子啥的不是你照料麼?來來來,老哥們了,不要廢話連篇。胡樹將楊春拖起就走,啞巴婆娘站著不動,胡樹去拉她,她的手佈滿老繭,毛刺刺地刺人,胡樹心裡泛起一種溫暖、一種酸楚,也有一種期盼。

胡樹找到感覺,居高臨下地說吃呀,楊春老弟,放開吃,不夠就再添。楊春說夠了,夠了,這麼一大桌菜,吃不完浪費,也只有你這麼大方,這麼捨得。胡樹大大咧咧地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了就要捨得。你呀,要學會享受。楊春說胡樹老哥呀,你要省著點用,不要有一文吃出二文,我曉得,你那錢是人家趙同志他們捐的,你要拿去做點正事。胡樹說我咋不做正事了,你不曉得,我就是要去買牛,買了牛,你可要幫我照看了,我曉得你放牛是有經驗的。楊春說那是應該的,我幫你照看下,但你自己要上心。家良主任和趙同志也和我說了。你要好好買個母牛,母牛種好,繁殖得快,小牛可值錢呢。胡樹說我曉得,我雖然在外多年,這點經驗還是有的嘛,牛年輕,體格好,生育能力當然好。楊春說你帶錢了嗎?我叫啞巴老伴去賣東西,我和你一起去買牛,你要信得過我,我比你在山區時間長,買牛比你有經驗。胡樹說不不不,今天沒帶錢,改天再請你來幫著選。胡樹明白,他這錢買了好牛,這幾天就沒有開銷了。牛當然要買,但他不打算買好牛,買頭牛就行了,何必破費呢。

牲畜市場在鄉場的尾部,這裡是一片開闊地,有兩排白楊樹,白楊樹長得蔫不拉唧,這種樹本來易活,肯長,樹幹粗壯,枝葉繁茂,無奈白楊樹成了拴羊、拴馬、拴牛的樹樁,樹皮被牲畜啃得光光的,好在生命力頑強,蔫而不倒,凋而不死。

牲口市場熱鬧非凡,馬嘶牛鳴,羊叫豬哼,此起彼伏,像柴火不熄的鍋裡的水,沸沸揚揚的。胡樹老漢今天穿了好衣服,吃了餐館,袋裡有錢,腰自然直了,不知不覺雙手朝後,背起來了,就有了公家人的感覺。牲口市場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底細,有人說二大爹,你不去茶館裡蹲著,跑到這裡幹啥?好說你要買牲口?買了幹啥?你一個人瀟瀟灑灑,買了牲口走哪裡就不方便了。有人打趣,人家咋會買牲口,人家是上面重點扶持的人,是來搞調研哩,你沒見手都背起走了。胡樹說咋的?不興我揹著手走路?老子走南闖北的時候,你小狗日還穿開襠褲哩。那小年輕人知道胡樹老漢不好惹,忙說對哩,對哩,你風光體面誰不知道哩,小輩佩服,小輩佩服。說著忙遞支菸給他,老漢才沒發作。

牲口市場雖然亂,但亂中有序,賣豬的在東邊,賣羊的在西邊,賣馬的在南邊,賣牛的自然在北邊了,各自為營,不會亂竄。胡樹老漢穿過羊群,徑直往賣牛的地方去,今天大概有幾十條牛的交易,賣牛的有專業的,是所謂經紀人,這些人專業,對牛的狀況一目瞭然,牛有多少歲,有無疾病,牙口如何,毛色咋樣,一目瞭然。他們對牛的性子也熟得很,他們看一眼牛的身架,看一眼牛的鼻子眼睛,就知道哪些剽悍,哪些綿軟;哪些老實,吃苦耐勞;哪些性子倔強,還是生坯子,還要馴化;哪些母牛生殖能力強,哪些沒生殖力,他們朝胯下一看就知道。經紀人有買牛來賣的,但大多數他們只做中間生意,從買主和賣主之中賺經紀費,他們能說會道,善於察言觀色,善於把握買賣雙方的心態,善於促進不容易交易的交易成功。

見胡樹老漢來,他們沒有一窩蜂地擠過去,在他們印象中,老漢是從來沒出現在這地方的,只在茶館、小吃攤、小酒鋪見過。胡樹覺得受了冷落,有些不高興,他走到一箇中年漢子身旁,說趙老三,你沒看見我來麼?你是幹啥吃的,買主來了也不招呼。趙老三說我以為你老人家是來閒逛哩,你老人家真要買牛?胡樹說我不買牛我來吃,你小子幫我考察考察,選個能下崽、生得多的母牛。趙老三說好說,好說,恰巧今天賣母牛的多,你老人家運氣好,往個趕場天也就是三五條母牛,而且都是年老體衰,不會下兒的老母牛。今天也怪,一下子來了七八條母牛,基本上都是年輕膘壯,毛色發亮,眉清目秀的那種,個個都逗公牛想,一見面就想上哩,你沒見那條公牛,拉也拉不住,直往小母牛身上撲哩。不遠處,果然有條體格健碩,油光水亮的公牛直往一條母牛身上撲,賣牛的拉著韁繩,身子朝後傾,雙腳蹬地都拉不住,眼看要被公牛撲上去了,一個漢子朝這裡飛嗒嗒地跑來,拉起母牛就跑,嘴裡說絕瘟的,我這母牛才配上哩,你狗日還想來強姦,整流產了老子把牛玩意割了下酒。眾人邊後退邊哈哈大笑,說你不拉遠點,把它放在這裡逗騷撩漢,公牛又沒閹過,想上也是情理中的嘛。

作者簡介

夏天敏:胡樹和他的牛丨新刊

夏天敏,中國作協會員,昭通市作協主席。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餘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書刊選載。獲第四屆雲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首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人民文學》“愛與和平”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首屆綻放文學藝術成就獎。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好大一對羊》在法國、美國、加拿大分別獲獎。同名電視劇獲“飛天獎”“金鷹獎”。

夏天敏:胡樹和他的牛丨新刊

2020-6《當代》目錄

長篇小說

《煙及巧克力及傷心故事》苗煒

中篇小說

《胡樹和他的牛》夏天敏

《戈多來了》孫睿

短篇小說

《老師和學生》韓東

《斷錦》李荃

《桉樹下》張魯鐳

《天生麗質》吳君

《澡堂男人》李晁

《底牌》豐傑

詩來見我

《猶在籠中》李修文

故宮談藝錄

《歐陽修的醉與醒》祝勇

講談

《章草之聖——歷代書法人物之張芝》張國擎

紀事

《十年風雨一篇詩》劉東黎

文學拉力賽傳真

2020年第五站冠軍揭曉

2020年第五站讀者來信選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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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微信編輯:l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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