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畫人錄|金農:世界白泱泱,我是如來最小之弟

【之八】

春風十里揚州路,春風十里不如你。

揚州八怪的帶頭大哥金農“恥向春風開好花”,一生總是與春天有著深深的隔閡,執迷於冷豔的物象之哀,沉湎於殘破的金石之趣,最終在“丹青不知老將至”的特立獨行的藝術旅途中羽化,成為那個性張揚的藝術時代的鏡鑑和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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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農像

金農(1687-1763),清代書畫家,揚州八怪之首。字壽門、司農、吉金,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壽道士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布衣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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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誦經圖》

愛與愁:寂寞抱冬心

金農出生在一個不算壕但也頗有幾分資產的大戶人家,他自己曾這樣記述道:

有田幾稜,屋數區,在錢塘江上。中為書堂,面江背山,江之外,又山無窮,若沃洲、天姥、雲門、洛思諸峰嶺,群欲褰裳涉波暱就予者。

小時候的金農聰明伶俐、聰慧好學,由於家境尚佳,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啟蒙教育,很快就熟悉了《三字經》《千字文》等蒙學讀物,這種“學前班”的破蒙教育為他打下了一定的入學基礎。

不久,父親將他送到離家不遠的吳山書院接受正規的私塾教育,在這裡金農結識了陳章、丁敬、楊知等一批同窗好友,度過了一段少不更事的時光,而且邂逅了一段最終無疾而終的初戀。

這個叫亮亮的女子從此成了金農心中的隱痛。

兩人的相愛卻跨越不過世俗中門當戶對的觀念的束縛,出生於富商之家的少女亮亮拗不過父母的阻撓和反對,最終與金農有緣無分,兩人不得不分手,而亮亮此後另嫁他人後不久便鬱鬱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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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書四言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此後的金農的情感和婚姻一直沒有走出這段傷感的記憶。25歲那年金農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大戶人家的女子黃慧姑喜結連理,婚後一年誕下一女海珊,這是他一生中最悠遊自在的一段時光,夫妻兩人舉案齊眉,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但在他內心深處還有對亮亮的絲絲縷縷的眷念。

這樣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在他30歲那年劃上了句號。這一年他的父親去世,從此家道中落,

“寒宵懷人,不寐申旦,遂取崔國輔‘寂寞抱冬心’之語以自號”,

從此成了冬心先生的金農卻又禍不單行,他的老師何義門因捲入了宮廷之爭而入獄,儘管隨後遭赦免但在仕途上卻劃上了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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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圖》

於是金農也因之心灰意懶而開始了雲遊生涯。40歲那年金農在山西納了一位名叫阿姝的女孩為妾,並經原配夫人黃慧姑的同意擬帶回杭州,不過再一次上演了紅顏薄命的這曲戲,途徑山西娘子關時因為乘坐的馬受驚而導致阿姝被馬車碾死。

這一次的打擊讓金農很長時間都沒緩過勁來。

好在在賢妻良母的黃慧姑的勸慰下慢慢解開了這個心結,再加上對自己多年東遊西逛一事無成的生活也許也有一些厭倦,於是在50歲那年薦舉博學鴻詞科,一本正經正兒八經地去京城參加應試,但最後名落孫山,從此徹底斷了仕途的念想。在《謁孔廟長歌》中他寫道:

八月飛雪遊帝京,棲棲苦面誰相傾?獻書懶上公與卿,中朝漸已忘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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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勾飛白竹》

經此仕途上的最後一記重拳,金農故態復萌再次走上了遊歷四方遊戲丹青的旅途,並熱愛上了揚州這片精神的棲息地,這在裡,他結識了鄭板橋、李方膺、黃慎、高翔、汪士慎等一批藝壇名流大腕,同時也與三教九流的人士相交莫逆。

而他的情感生活也在此老樹新花,認識了揚州八大鹽商綱總江鶴亭精心培養的“瘦馬”孟娟這個啞女並在花甲之年納其為妾。這時的金農心情顯然不錯,在60歲生日時寫過這樣的詩句:

快活平頭六十人,老夫見道長精神。從今造酒營生壙,先對青山醉百回。

但也許註定孤老,在他67歲時老妻黃慧姑去世,而此前他遠嫁津門的獨女因難產而亡,隨後金農在安排好資金後也將孟娟也遣去,從此寄身佛門。

不過,在他臨死前的一年,76歲的金農還曾向南巡的乾隆皇帝呈詩,也許是為了50歲那年的落第而心有不服吧,不過這次呈詩也如泥牛入海。

一年後,金農走完了他書劍飄零的一生,其弟子故舊為其扶棺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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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果圖》

書與畫:奇崛見匠心

金農以書畫名動當時併名傳後世,不過從他76歲那年的呈詩的舉動看,他其實最在意的還是他的正統文人身份而非他的書畫巨匠稱號。

從他的一生所從事的藝術創作來看,在書畫方面完全是半路出家。

由於家境尚好且父親開明,早年的金農更多專注於詩文以及金石鑑賞等方面的專研學習,中歲之前的遊學期間也多以這方面才藝而立足餬口,這樣的氛圍的薰陶下使金農在書畫藝術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他在書畫方面的成就印證了厚積薄發這樣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

在書法上金農不走尋常路,他面貌一新的漆書書法充滿著濃濃的金石氣。字形古樸渾厚,點劃鏗鏘有力,這樣的書法看上去完全背離了傳統書法那種秀美溫婉的審美格調,這與他早歲致力於金石研究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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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職》

這樣的藝術審美立場賦予了

金農書法獨具韻味的磅礴氣勢,看上去像野狐禪,但其中卻又處處透露出不一樣的高古風味。他的用墨用筆一反常態,濃墨似漆,禿筆如刷,舍帖取碑,“分隸小變漢法,又師禪國山及天發讖兩碑。截毫端,作擘窠大字”,使他的書法具有一種雕刻般的味道,充滿著厚重滄桑的歷史感和浮雕味,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書風。

而他的繪畫風格與他的書法風格師出同門,可謂珠聯璧合。

據史料記載,金農五十多歲才開始學習繪畫,但“涉筆便古,脫盡畫家之習。”

在繪畫題材的選擇上,初寫竹,繼畫梅,又畫馬,復畫佛,層層遞進,步步為營。

畫為心聲。金農的繪畫與傳統文人繪畫的意趣一脈相承,將自己的心境和心態融合與筆下的畫面之中,瘦竹、野梅、老馬等在他的筆下有一種人格的寓意和寄託,在他的畫中往往有大幅的題跋,“其題畫別饒異趣,不落昔賢窠臼”,與畫面相得益彰。他留下了《冬心雜畫題記》(《冬心畫跋》),這些林林總總的或短或長的文字中,深刻地闡述了自己的藝術哲學,具有一定的畫論和史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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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圖》

比如他在一副《竹圖》中寫道:

予畫此幅墨竹,無瀟灑之姿,有憔悴之狀,大似玉川,予在揚州羈旅所見蕭郎空宅中數竿也。予亦客居此土,如玉川子之無依。宜乎此君蒼蒼涼涼、喪其天真而無好面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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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竹石圖》

在畫梅中這樣題跋:

古來畫梅誰最好,僧中獨數華光老。花光衣缽付吾人,信手寫來得其真。曾聞花光能畫影,墨暈含苞偏耐冷。石門畫梅兼畫月……

在《畫佛題記》中有一則題道:

餘畫諸佛,及四大菩薩、十六羅漢、十散聖,別一手跡,自出己意,非顧、陸、謝、張之流。觀者不可以筆墨求之。諦視再四,古氣渾噩,足千百年,恍如龍門山中石刻影象也。金陵方外友德公曰:“居士此畫,直是丹青家鼻祖,開後來多少宗支。”餘聞斯言,掀髯大笑。

等等,這樣的題跋在傳統繪畫中並不常見,而金農卻將這樣的題跋運用到了極致,也是他鮮明的藝術個性,對了解他的藝術觀點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金農在金石學上的深厚造詣,造就了他書畫風格與生俱來的厚古魅力和張揚個性,“其佈置花木,奇柯異葉,設色尤古,非復塵世間所睹,皆獨出己意為之”,凝滯、厚重、殘破……這樣的美學語言在他的書畫中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獨步當時書畫界,也使他成為了“揚州八怪”中當仁不讓的領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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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圖》

悟與禪:多情乃佛心

金農的一生,多少繁華如夢卻又恍如昨日。

揚州作為當時最富庶的地方,而正好又恰逢盛世,所以金農等揚州八怪這批畫家得以賣畫為生,自由地抒發自己的性靈和感悟。

金農本就出生在一個深受佛教文化影響的家庭,父母皆信佛,在這樣的家庭薰陶下,自幼就慧根深植,再歷經各種人生風雨,內心中向佛的情結揮之不去,於是晚年的金農在遣散啞妾之後孑然一身,遁入空門,一邊誦經寫經,一邊寫字作畫,超然物外,逍遙自在。

其實從他的繪畫題材的轉變來看,這種禪意的轉身並非突如其來,就像他的《畫佛題記》中記載的那樣:

龍眠居士中歲畫馬,墮入惡趣,幾乎此身變為滾塵矣。後遂毀去,轉而畫佛,懺悔前因。年來予畫馬,四蹄隻影見於夢寐間,殊多惘惘。從此不復寫衰草斜陽、酸嘶之狀也。近奉空王,自稱心出家庵粥飯僧,工寫諸佛,墨池龍樹,常現智慧。

於是晚年金農徹底皈依了佛法,“居揚州舊城西方寺中,每中飯訖翻佛經,語語筆妙。七十老翁,妄念都絕,我亦如來最小弟子也。”

其實佛畫之外,他諸多的畫作中都可窺見禪意之一斑,他畫有一幅《月華圖》,這幅作品表達手法可謂空前絕後,技法和已經渾融一體,構圖簡單粗暴似乎毫無美學邏輯可言,洗盡鉛華,整個畫面除了圓月之外別無他物,孤零零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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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圖》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金農的一生除了正妻黃慧姑之外,與其餘女子的感情同他的書畫一樣均殘缺不全,愛更深情難分,但最終鏡花水月一場,頓悟後的金農從此棲身佛舍。

他是多情的,與之有交集的女子都願意與之攜手偕老,可是“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在一系列的天人兩隔的情感的打擊下,金農勘破了這種世間情感的迷霧,參破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佛理,最終實現了心無牽掛地登陸了佛法中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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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札》

出入即離兩邊。他早年的入世和晚年的出世之間,離不開的是一個“情”字,男女之情外,還有俗世的人情世故和佛法的忠貞之情,入的瀟灑,出的徹底。

入世的金農,在遊蕩四方、遊戲紅塵中游刃有餘,對世間的人情世故瞭然於胸。

有一則這樣關於他的故事,據說他在寓居揚州期間,一次一位鹽商大宴賓客,中間行酒令時有人提出用古人有關“飛紅”的詩句來以助酒興。輪到這位鹽商時憋出了一句“柳絮飛來片片紅”。眾人譁然大笑,但金農卻挺身而出為之解圍,說這句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然後從容不迫誦出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其實這只是金農急中生智隨口吟出的一首自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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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摩祖師》

出世的金農,在晨鐘暮鼓、青燈黃卷中怡然自樂,對世間的一切了無牽掛一心向佛。

他留下了許多關於佛菩薩的畫像,這點與弘一法師晚年遁入空門之後書法褪去了煙火氣只寫佛經差不多,這種徹底的了悟非一般人可為也。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金農一生歷經康熙、乾隆、雍正三朝,自號“三朝老民”,於乾隆二十八年九月(1763)歿於楊州佛舍,走完了他寂寞而又多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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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圖冊之一:空手沾香》

此心安處,亦即吾鄉。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萬變不離其宗。金農隨心而為的一生,空香沾手,昭示著對一種永恆感的追求,他隨性的詩文和斑駁的書畫中,無處不流露出那種冷逸、厚實的藝術魅影,最終在藝壇給後人留下了一個瀟灑恣意的翩翩身影。

金農《雜畫十二開》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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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高僧溫日觀善畫蒲萄。乾隆元年於上黨張水部宅見之,曾題詩云:‘醉眠伎館溫和尚,水墨蒲萄濁世誇。怪葉狂藤等兒戲,儼然一領破袈裟。’今予亦漫意寫此,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趣也。古人作畫,藏之名山,以俟其傳。予乃於人乞錢刀,深有愧於緇流矣。甲戌三月上巳後二日杭郡金農畫於昔邪之廬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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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 元人王淵水墨《小山叢桂圖》,餘舊藏冬心齋,以贈薌林先生,先生是年舉於鄉,今為宰輔矣。此畫尚存篋中,不輕與人見也。客舍坐雨,追仿其筆,漫作小幅月中田地,香影婆娑,殊可想也。甲戌三月清明後二日,曲江外史金吉金在揚州昔邪之廬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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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金井轆轤空苔階,澀露溼梧桐。弱枝先墮,不待秋風。吳宮夜漏,又添新恨二十五聲中。壽門小筆並自度梧桐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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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桃花] 寂寞繁華兩失真,山中忽有管絃聲。小桃花也同為伴,今日青松亦世情。金牛湖上詩老畫並題二十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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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葉樹] 寶樹具妙相,香界圍一林。大葉若壞衲,紛披何蕭森。林中僧未歸,誰向石隖(塢)尋?負此唸佛鳥,清晝連夕陰。稽留山民金農畫於昔邪之廬並題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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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荷花] 三十六陂涼,水佩風裳。銀色雲中一丈長,好似玉杯玲瓏,鏤得玉也生香。對月有人偷寫,世界白泱泱。愛畫閒鷗野鷺,不愛畫鴛央(鴦),與荷花慢慢商量。金牛湖上金吉金,畫白荷花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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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 青驄嘶動控芳埃,牆外紅枝廧(牆)內開。只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杭人金農畫並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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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花] 蒲州女子詩云:‘低頭採玉簪,頭上玉簪墮。’真樂府中古質之曲。餘濡墨畫此,欲賦物作一詩,終不得“天然去雕飾”之句也。若以詞華脂粉題詩其上,乃落後塵耳。龍梭舊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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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蜀葵] 秋在花枝上。花枝隨轉,偏向著,朝陽夕陽。玉人最愛新涼。臉微黃。風前小病,病也何妨?壽門畫並填小詞一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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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花] 凌霄花,掛松上,天梯路可通。彷彿十五女兒扶阿翁,長袖善舞生迴風。花嫩容,松龍鍾。擅權雨露私相從,人卻看花不看松。轉眼大雪大如掌,花萎枝枯誰共賞?松之青青青不休,三百歲壽春復秋。稽留山民畫並效樂府老少相倚曲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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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 南陽有菊水,襄陵有菊城。餘在江上與鄰曲諸野老結菊花社,酒邊籬落,康風子或一遇之。今年客此,漫意作畫,寄語故鄉。三五耆英,晚香冷豔,尚在我豪端也。仙壇掃花人畫並題記時僦居揚州隔歲矣。

明清畫人錄|金農:世界白泱泱,我是如來最小之弟

[芍藥] 開過牡丹春可憐,又開芍藥春無邊,貴家亭館花成田。紅闌青幔小觥船,蠟煙如纛沸管絃。玉盤盂,金帶圍,廣陵自昔爭相傳。五月十日莫輕剪,一上街頭不值錢。杭人金農畫並賦芍藥曲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