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沙地原處江北,後赴江南。原屬海寧,後屬紹興,現屬杭州。說起來很複雜,但也很簡單,沙地就是錢塘江邊的一塊地,這地裡,因有數以億萬計的沙土彙集,所以稱“沙地”。

沙地,因地處錢塘江畔,是吳越的分界線,也是吳越的聯結點。舊時,先民逐水而居,向水而生,這沙地,應是吳越文化的源頭,這沙地土話,可算是吳越方言的集大成者。

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吃,從“口”,從“乞”,大約是這一口飯來之不易,所以有“討口飯吃吃”“混口飯吃吃”“騙口飯吃吃”之說,沙地人叫“做做吃吃”“吃口愁口”,

反正,吃很重要。反正,天上不會掉餡餅。

吃白食、吃蕩飯是要被人笑、被人罵,甚至被人打的。這一點,沙地人都清楚。

沙地過去吃這一口飯的確不易,是跟錢塘江的潮水爭地、搶食,曬鹽、墾荒,如此,還吃不飽。沒有米,加麥粞。麥粞不夠,就加南瓜,加番薯。還不夠,就加水。再不夠,就多加水。反正,把肚子吃圓就行,水管夠。可惜,不耐飢,常常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無神。看見食物就兩眼放光,那目光似魚槍尖刺,定在那裡,能把食物戳住。

關於對食物的飢餓感,上村小時戴老師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

說阿二去喝喜酒,吃十碗頭,晚上回到家裡唉聲嘆氣,阿二他老婆問:

“嘆什麼氣!”

阿二說:“酒桌上那一塊肉,沒有吃到!”過去不說吃肉,能吃到白米飯

就不錯。上了酒桌,肉沒吃到,真是件大憾事!

“偌介大個人,就不會拿筷子夾!”

“偶筷子上有一塊肉。”

“偌勿會把筷子上的肉放嘴裡!”

“偶嘴裡咬著一塊肉。”

“那偌不會把嘴裡的肉先嚥下去?”

“偶喉嚨口也有一塊肉。”

我們聽後哈哈大笑,雖臨近中午,笑過之後,便沒感覺那麼餓了,又集中精力來聽戴老師上語文課。語文課好,上語文課會說到“吃”,可以聽肉止餓。想想,那都是被餓逼出來的毛病。現在,倒貼錢,讓你吃一塊紅燒肉,你願不願意?

所以,我們還是說過去的吃。“吃”在沙地念qiè,和切菜的“切”同音,很有儀式感。吃在漢字裡的本意,就是把東西咬碎,嚥下。一般說固狀物,如吃飯、吃菜、吃年糕、吃甘蔗、吃羅漢豆,等等。說到液體,一般說喝,如喝茶、喝酒、喝藥、喝可樂。但沙地人不說喝,吃茶、吃酒、吃飲料、吃香菸,一吃到底。

以此看來,沙地的吃比喝重要,可算是頭等大事。飯要吃,酒也要吃。吃是為了活著,活著就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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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雖不好吃,但也要吃。譬如吃斤量。

過去,二十郎當的小夥子,在外遊嬉,不做生活,吃蕩飯,要被人罵:“介大個人,還不吃斤量!”

"吃斤量"在沙地的意思就是擔責任,既然到了年紀,就得擔責任,得把家庭、生活、前景等一副一副擔子挑起來,以減輕父母肩上的重量,以報父母養育之恩。

對沙地人來說,生活就是一副擔子,很重的擔子。既吃了斤量,就要把這擔子擔肩上。既擔了擔子,就要擔一輩子。沙地信奉做做吃吃,即便到了七八十歲,還是要下田種地,不肯放下擔子。所以,這擔子是拿得起就放不下。你在該吃斤量的時候不吃斤量,自然要被人罵。以此延伸,骨頭輕、不嚴肅,要被罵“勿吃斤量”。參加工作,做事沒責任心,也被批“勿吃斤量”。說起來,“斤量”不是一種食物,自然不是拿來吃的,但在沙地,你該吃的時候還是得吃,不管你想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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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吃,是“吃生活”。生活本來是用來做的,在沙地,“幹活”叫“做生活”,為生計謀,找一條活路,是謂“做生活”。做生活是好事,有沙地人勤勞、節儉的意思在裡面。吃生活就不是什麼好事,和普通話裡的“吃苦頭”差不多:打你、罵你、拿暗箭傷你、下套子套你、做小鞋子送你,“要拔偌吃生活”,這“生活”的樣式可以豐富到你難以想象。

如要再豐富些,可以罵成:“要拔偌吃呆生活來!”這“呆生活”是怎樣一種“生活”!你可以自己想象,可以站著想,可以坐著想,可以晚上睡著想,可以坐立不安地想,怎麼想象都不會過分。反正,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沒有你吃不到的“生活”。

反正,這生活,你吃得落要吃,吃勿落也要吃。沙地還有“吃力”“吃驚”“吃官司”“吃豆腐”“吃栗子炮”“吃反手巴掌”“吃空心湯糰”“吃陌生飼料”“吃饅頭嗯牛份吃巴掌有份”,等等。本不可吃卻硬是要吃的,別處也有用到,大都自可領會,就不再一一解說。反正是民以食為天,大吃大喝,先吃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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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吃雖然重要,也要注意吃相。在沙地,是有些講究的東西的: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吃要有吃相。一個有素質的人,吃相不要太難看。

戴老師說的那“阿二”,吃相就有些難看了。本來沙地人辦喜酒,吃十碗頭,如東坡肉,是一整塊,一桌八人,大家分而食之,你一口我一口,其樂融融。若紅燒肉是一人一塊,你吃兩塊,已是僭越。你筷中夾一塊,嘴中咬一塊,喉頭堵一塊,咽不下去,估計是食管裡還有一塊,這算什麼?沙地人管這叫“吃性重”,叫“吃相難看”。吃性重、吃相難看的人,在外面自然是要遭人惡的,下場自然是不會好看的!

吃該吃的飯,吃該吃的酒,這是一種本分。沙地人都老實,都本本分分,戴老師說的是笑話,我們聽過也就一笑。不過,回頭想想,這就是語文,這就是教育,文化人一笑之中,大家心領神會,吃的規矩就記心上了。既然記心上了,這輩子就不會忘了。

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在沙地,“吃”字裡面不僅有規矩,也有文化,有一代一代流傳的沙地元素在,譬如“十碗頭”,譬如黴味,譬如干菜。十碗頭是喜宴菜、節慶菜,黴味、乾菜是家常菜、長下飯。這些或重大或日常的味道,都是刻在沙地人舌尖上的文化印痕。

不論在沙地或出沙地,這些印痕都是擦不去、抹不掉的。見桌上有一盤“拼雙臭”就想吃,雖被各種各樣的報道、理論嚇得有些不敢下箸。不過,還是忍不住。去餐館,進門就想點,點了就想吃。這文化是根、是魂,改不了。所以,沙地這個“吃”字,可以叫成“吃文化”,只不過,聽起來有些俗。

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吃”在過去叫“食”,“食”字從人,從良。“良”意為拖尾到底,引申為從生到死,“人”與“良”結合就是維持人一生的東西,也就是食物。這是名詞,延伸為動詞,就是“吃”,但人家不說吃,說“食”。所以,“民以食為天”就說得通了,我們不說“民以吃為天”,因為一聽就俗。

孔子在《禮記》中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也和沙地人一樣,很實在,說人生在世離不開兩件大事:一是飲食,一是男女。一個是生存的問題,一個是性的問題。飲食,飲是喝,食是吃。所以,可以說成“飲食文化”,但我們不說“吃喝文化”,因為一聽就俗。男女的問題,都理解,就不說了。說“男女文化”,也俗,不說。另一位聖賢說到的另一個流傳很是廣泛的說法,叫“食色性也”。這是《孟子》中孟子與告子辯論時告子的一個論點。

一般人理解,覺得“色”是人的本性,因此無可厚非,因此拿來做“色”的藉口和擋箭牌。我說,“食色,性也”應斷開讀:食、色,性也!說的不是一件事,是兩件事,告子說的是“食和色這兩件事,都是人的本質需求”,與孔子說的“飲食”和“男女”這兩件是人生大事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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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句話的正確理解,據說這“食”字應該作動詞用,食相當於“吃”,作“喜歡”解,色是指代好的東西。連起來是:喜歡美好的事物是人的本性。這美好的東西,可以是美好的食物,可以是美好的植物,可以是美好的圖畫,也可以是美好的人。人都喜歡美好的東西,這也是本性。所以說,古人的智慧真的是我們無法想象的。這麼簡單的四個字,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甚至可以三解釋四解釋,一百個人作一百種解釋。要願意,四個字可作四千字四萬字的論文。這就是文化,中國的文化,因為別人沒有。

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所以,這古來聖賢的經典話語,也不妨作為一種“食”,不妨細細地切著吃,慢慢地嚼著吃,和過去沙地裡吃到一塊肉的感覺一樣,捨不得下嚥,因為實在美味,因為實在難得。

所以,

不妨跟著孔子,做一個幸福的吃貨,吃出文化的意味來。

至於這文化是俗是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化,是關於吃的文化。不過,我們還是叫作“飲食文化”,不叫“吃喝文化”。能免俗,就儘量免吧!

你知道“吃斤量”、“吃生活”的意思嗎?“吃”裡的規矩和文化

本文作者:錢金利

圖: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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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風物誌

《故鄉的腔調:沙地土話與生活日常》

作者:錢金利 著

傳承江南故鄉的集體記憶,沙地方言,地域文化的承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