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增

老輩人說，我的家鄉風水好，能出大人物，家鄉人能發財，有錢花。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走過去了，也沒看好在哪裡，也沒出大人物，腰包還是癟癟的。我的祖祖輩輩還是在這裡翻著黑土坷垃。他們春夏秋冬，風雨裡走，冰雪上行，頂星而坐，披星而歸，像那條流經村旁不知疲倦的哈尼河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流啊，流啊……最後，他們又用自己翻起的黑土坷垃把自己埋了起來。那東崗的向陽坡上，便是他們的歸宿，那一個個隆起的黑土包裡珍藏著他們一生的記錄。他們繁衍的後代沒有忘記他們，每逢清明節，農曆的七月十五，十月一，都上他們的墳前燒化一堆紙錢，點燃一炷香，然後，虔誠的雙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三個頭。

過大年了，就是隆重祭先人的日子。白天懸起宗譜，貼上“慎終追遠”“永世千秋”一類鮮紅的春聯。母親忙著往供桌上擺供品，還有香爐香筒和燭臺，父親在院子裡豎燈籠杆貼對子。此時，我們家的泥草屋屋裡屋外在除夕的這天一下子煥然一新了，濃濃的年味從屋裡流到冰天雪地裡，在山村的上空飄來蕩去，加入到全村人家的行列。天一擦黑，父親便在屋子裡掛上只在過年才點的玻璃吊燈，十分明亮耀眼。接著我便提著紅紙糊的燈籠，由父親領著我來到村南的大道旁，化上紙錢，放上幾個小炮兒，父親目視南面的天空，說：“天南海北的老母老爺回家過年了。”還囑咐我往回走的時候不準回頭不準說話。我當然不敢回頭，腳下吱吱咯咯的雪聲，似乎覺得先人已跟在我們的身後回家過年來了。進院後，父親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根攔門槓橫在大門前。進屋後，父親親自上香，化紙錢，紙灰在屋裡飛舞，看似先人們已把紙錢揣進了兜裡。接著父親帶領全家人跪在宗譜前，給回家過年的先人磕頭。然後，母親把煮好的餃子端上桌子，全家人熱熱鬧鬧地吃幾個。至此，接年的儀式還沒完成，我又提著燈籠，父親領著我又走出家門，按照灶王牌上指出的方位去接喜神和財神。每接一次都要回來樂樂呵呵地吃幾個餃子，雖然那個年代生活十分困難，但規矩和民俗是不能不遵守的。接著，母親和姐姐妹妹忙著包午夜吃的餃子，父親忙著烀肉。因為我是接香火的，所以我的任務是看著上香，保證大年夜香火不斷。我看著宗譜上一個一個的名字，心想，先人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受著子孫們恭敬地磕頭，正盡情享受著供品和香火呢。

那個年代沒有鍾，也沒有表，家鄉人看的是以三星為點。當三星升到中天的時候，便開始發紫了，也叫“發紙”。敞開房門，在院庭的桌子上擺滿供品，舉行一年一度的敬天敬地儀式。父親親自主持，化紙錢的時候，放上母親午夜包的第一個餃子。點燃整股高香，燃放一大掛鞭炮，然後在父親的帶領下，全家人跪在院庭裡三叩拜。此時，家鄉人都在舉行這種相同的儀式。鞭炮齊鳴，山村沸騰了，上空一片紅光，一層煙霧，我似乎看見天門大開，神仙們逍遙自在地在空中挺胸昂首，邁著四方步，微笑著接收人間供品和香火。

吃午夜飯的時候，父母端坐在桌前，姐姐，我，妹妹分別給父母磕頭，還要說出“爹爹過年好。”“媽媽過年好。”的話。在我的記憶裡，只有這時父母才笑得暢快開心。當然我們每人也得了一份壓歲錢，但過了年，又被母親收回去了，說，為我們攢著唸書用。一生中，我吃飯最高興的時候，也就是大年午夜的那頓團圓飯。這一夜，父母也是最寬容的，陪著我們整整玩了一個通宵。早晨吃完飯，父母便叫我們到鄰居和親屬家去拜年，他們也給我們一份壓歲錢，兜裡裝滿了糖塊瓜子和凍梨。

年，一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我多麼希望，盼年要快快地來，過年要慢慢地去，但事與願違。不過，還有盼頭，那便是正月十五的燈節。這天可以吃上母親做的元宵，看手藝高的父親凍得晶亮的大冰燈，還要到祖墳上燒紙錢送燈。燈是母親用黃豆麵捏成的十二生肖蒸出來的，黃亮亮，古色古香。在燈碗處註上豆油，用棉花捻成燈芯，這便是古代傳下來的豆麵燈。你看正月十五這天晚上，在家鄉四面的山上山下，那些隆起的墳前的燈火和村子裡的燈火連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萬家燈火了。那沉寂一年的墳墓只有在今夜鮮活了起來，有錢的人家還放上一掛鞭炮。我想，先人們看到他的子孫這樣孝順，是會感到欣慰的。

死了的，已經迴歸到他們曾經翻起的黑土地裡了。活著的人當時面對死者的悲傷，也只是在那段時間內，想著的是，還要長遠打算著活人今後的日子。對死者的懷念，也只有在年節到那黑土包前祭奠一番。活著的人還在本能地奮鬥著，努力地實現死者生前的夢想和遺願。他們聽見了春風已站在樹梢上唱歌了，歌唱的是又一個新的春天，歌唱著一代一代的人們就是這樣地有規律地延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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