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錢湖的一次邂逅

從小就知道,離寧波市區不遠的東南方向有一個風光旖旎的東錢湖,但直到二十幾歲時我才第一次走進東錢湖。

那是40多年前的1977年初秋,我去東錢湖下水村走親戚。中飯後從江北岸動身,在江東新河頭坐上了航船。坐滿乘客後,船上的柴油機啟動了,螺旋槳在船尾攪起了陣陣水花。航船開始順著中塘河駛向東錢湖,沿途依次經過兩眼橋、鎮安橋、四眼碶、白鶻橋、宋詔橋、橫石橋,以及其他許多記不住名字的橋樑。約莫一個多小時後,航船抵達目的地東錢湖鎮。鎮子南側的湖邊建有一條堰壩,攔住湖水,形成了內外水位差。以前航行於塘河與湖區之間的船隻,往往需要在此車壩過堰,所以許多人將當地叫做莫枝堰。

上世紀70年代,浙東城鄉內河運輸已經普遍採用了以柴油機為動力的機動船,車壩過堰的情景已經很少見了。在莫枝上岸後,我跟隨需要轉船的人步行走過堰壩,坐上了行駛於湖面上的二程航船。

令我驚喜的是,在東錢湖的航船上我居然遇到了同學於鎮海。他在船上的身份不是旅客,而是船員。我們熱情招呼之後,他解釋說他在船上當水手,還幹一些雜活。

我和於鎮海是小學同班同學,初中和高中是同校同級不同班,彼此頗為了解。但我們的家庭背景有所不同,我出生在江北岸佘使君廟附近的一個工人家庭,他是在新馬路73號的部隊大院裡長大的。在我的眼裡,他長相英俊,一雙眼睛清澈明亮。高中畢業已經三年半了,我還過著四處打零工的日子,感覺前途迷茫,而他應該已經是鄞縣航運公司的正式職工,端上了鐵飯碗。

航船啟程了,右前方紀念抗金名將岳飛的赭紅色的嶽鄂王廟,漸漸地從視線中消失。湖面變得寬闊了,前方是陶公山。傳說春秋時期越國大夫范蠡協助越王勾踐徹底打敗吳國後功成名就,但他急流勇退辭去官職,攜美女西施在此隱居。這時候,我發覺航船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像是在湖面上漂浮,最後發動機也熄火了。怎麼回事?旅客們議論紛紛,有人猜測可能是螺旋槳被漁網纏住了。此時只見於鎮海已經換上泳裝,一個猛子扎入湖中。換了幾口氣、搗鼓幾下之後,他說已經把漁網清除了。爬上甲板換好衣服,於鎮海告訴我,這是他作為水手的本職工作。我說幸虧是夏天,冬天可就慘了。

航船再次犁開平靜的水面,在機器的嚎叫聲中載著旅客和貨物繼續朝東南方向駛去。下午三四點鐘,航船靠上了錢湖東岸的下水村。於同學把纜繩套在埠頭的纜樁上,跨步上岸,站在船舷邊提醒下船登岸的旅客注意腳下安全。當我經過時,他告訴我說,航船在下水過夜。於是我們約定晚上在他的船上喝茶聊天。

農家的晚飯吃得早。與堂姐一家吃完飯,聊了一會兒家常,太陽依然斜掛在西邊的陶公山山頭上。我穿過村子,踩著年代久遠的石板路,迎著夕陽閒步走向航船埠頭。

豔麗的霞光下,於同學穿著短褲背心正坐在航船艙頂,捧著一本書閱讀。我喊了他一聲,他合上書本招呼我坐到艙頂上一起納涼。並排坐下來後,我看到他讀的不是小說,而是一本大部頭的《西歐哲學史》。我既驚奇又敬佩:在讀書無用的年代,他竟然能夠靜心研讀這種枯燥的學術著作。

湖岸涼風習習,湖水碧波盪漾,航船輕輕晃動。面對二靈夕照和晚霞中的湖光山色,我們開始了海闊天空的閒談。我們談人生談理想,談論校園趣事,談論詩和遠方。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天上的星星眨巴著眼睛,似乎對我們的聊天產生了興趣。直到一輪明月高懸空中,我們才意猶未盡地道別。

第二天上午,我去村裡溜達。走過一座小橋,我看到一棟黑色大房子,原來是史氏宗祠。下水是千年古村,是南宋丞相史浩的故里,他家有“一門三宰相,四世兩封王”的美譽。經過千年的繁衍,史氏成了村裡的大姓,也是名門望族。下水村分為東村和西村,村裡的民居基本上是清末民初時期建造的磚木結構聯排樓屋,但這個時候,我看到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青壯年似乎都去忙農活了。

小街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忠應廟,其實是紀念王安石的,但大門內傳來了隆隆的機器聲,原來廟裡開了一家五金彈簧廠。我打消了進去瞻仰的念頭。王安石青年時期當過鄞縣知縣,在任上積極興修水利、整治錢湖、創辦縣學,浙東大地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他年輕的腳印。他用“當時風月故依然”這樣的美麗詩句,表達對鄞地風土人情的鐘愛和眷戀。王安石在鄞縣百姓中留有很好的口碑,所以人們在美麗的東錢湖畔修建了這個廟堂,以表達對他的崇敬和懷念。

中飯後我告別堂姐一家,再次走向船埠頭。下午班的航船停泊在那裡,但我沒有看到於同學。頭天晚上他告訴過我,他的船上午就開航返回莫枝。我孤寂地踏上了返程的旅途,心中若有所失。

兩個月後的金秋十月,傳來了恢復高考的好訊息。經過年末的兩輪考試和英語加試,第二年年初我收到了上海海運學院遠洋運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聽說於鎮海也榜上有名,他考上的是合肥工業大學的汽車專業。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寧波,開始了港口航運的職業生涯,他卻遠赴位於湖北省十堰市的第二汽車製造廠工作。最近聽說,他已是高階工程師,退休後在武漢定居。

突然間我很想再見見這位老同學,不管寧波或是武漢的什麼地方,聊聊各自的人生軌跡,問問他年輕時怎麼會喜歡上晦澀深奧的西歐哲學史,問問他是不是還記得當年我們在東錢湖的那次邂逅。

【來源:寧波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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