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裡的“時間魔法師”:42年修“活”200多件古董鍾

故宮裡的“時間魔法師”:42年修“活”200多件古董鍾

1500多件古董鐘錶裡,王津參與修復過兩三百件。

離退休只有不到兩年時間,他打定主意要參加故宮返聘,“至少還能撐個八年十年,故宮還有很多鐘錶等著我們修。“

故宮裡的“時間魔法師”:42年修“活”200多件古董鍾

正在修鐘錶的王津。

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實習生 蔣佳臻

編輯 | 胡杰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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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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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歲的王津是個“時間魔法師”。

他在故宮修了四十二年的鐘表。

故宮所藏多為明清時期特製的西洋鐘錶,屬於國家級文物,每一個款式只保留有一件或一對,哪怕是一對鐘錶,也各有特色,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機械工藝。

維修保養鐘錶的匠人從清代傳承到王津,已是第三代。修復文物有嚴格的流程,拆解、清洗、修復、組裝,“修舊如舊”。1500多件古董鐘錶裡,王津參與修復過兩三百件。多數古鐘錶已被前兩代老師傅修復過,他只需做些維護保養;遇上需要大修的古鐘錶,是難得的研究機會。

花上幾個月或一年時間,灰撲撲的古鐘錶,變戲法般“活”了過來。一座銅鍍金鄉村音樂水法鍾修好。他擰動開關,音樂聲響起,遠看潺潺流水,小鳥扇動翅膀,魚兒跳出水面,生機勃勃。

文物修復是幾代工匠間的對話

從故宮西華門沿著宮牆往北走,文物鐘錶修復室在這排新修的灰瓦青磚建築裡,繞過院牆,穿過長夾道,再繞過院牆,是王津工作了四十多年的西三所。

1977年,在故宮文物修復廠老廠長帶領下,16歲的王津第一次走進故宮西三所的小院。院裡安靜極了,鐘錶室的馬玉良師傅正擺弄著手頭的活兒,屋裡擺著各式各樣的古鐘錶,問他,“你喜歡靜態的,還是動態的東西啊?”他答:“喜歡動的,好玩兒。”又補充了一句,“我三四年級時拆過腳踏車,把鏈條卸下來,洗洗車軸,上上機油”。

馬玉良起身開啟幾件鐘錶的開關,“鐘錶上面又能動又能響,從沒見過這麼多好看的鐘表”,王津看得入神,他沒接觸過其他機械物件,“平時也沒有什麼物件可以練習,家裡就一個我爸上學用過的舊鬧鐘,平時也不敢擺弄,怕給弄壞了。”

王津留在了故宮鐘錶室,成為故宮第三代古鐘錶文物修復的學徒,師從馬玉良。

做學徒頭一年不能接觸文物,王津便拿出家裡的鬧鐘,大著膽子拆了再裝上,研究控制鬧鐘走時的零件如何運作。鐘錶室裡擺著兩個殘破的小鬧鐘,他都拆了琢磨,再挨個組裝,拆完了裝,裝完了拆,再清洗,“這個過程是很枯燥的”。

故宮裡的“時間魔法師”:42年修“活”200多件古董鍾

在故宮維修保養鐘錶的匠人從清代傳承到王津,已經是第三代。

受訪者供圖

做鐘錶的零件,是鐘錶修復的基本功。師父銼銷子,王津也拿根銅絲學著銼,和師父的銷子比對著找找問題。遇到古鐘錶的齒輪斷齒了,王津給師父打打下手,學著銼出一個尺寸正正好好的齒牙,一點點磨到嚴絲合縫再焊緊。

獨立修復第一件古文物鐘錶已經是第二年,那是一座小型只帶有走時功能的座鐘,“拆的時候有些忐忑,上上下下看了幾圈,覺得結構還算簡單,試著找到螺絲位置一步步拆開”,王津回憶,“拆完以後找問題,思考它為什麼不走,是齒輪間隙磨損大,還是齒輪有彎齒或者彎尖,之前都看過師傅修,自己上手找到問題,實在琢磨不透才去問師父,慢慢就熟練了。”

1981年,入門四年後,王津才修復了第一件比較重要的文物,一座清代三角木樓鍾,有七八十公分高,一個機芯帶著三面錶盤走針,修復完組裝好就拿給師父看,“得了他一句,擱那兒吧,再拿一個新的活兒,就開心得不行”。

銅鍍金鄉村音樂水法鍾、銅鍍金老人變戲法鍾、銅鍍金嵌規矩音樂表……古鐘錶名字取得拗口,實物卻很生動。譬如來自瑞士的老人變戲法鍾,“拆開頂蓋,機芯7套系統像一座迷宮,有管走時的、有管音樂的、有管開門的、有管鳥叫的、有變魔術的……一環扣一環,稍微差一點兒就打架,卡在一起還不敢硬掰開,拆出來有一千多個零件,” 王津拆了好幾天,對這座老人變戲法鐘的複雜記憶深刻。

修了將近一年,這座古鐘錶再次煥發生機,“表演非常有意思”。開關一開,音樂聲中,鐘頂小鳥不斷張嘴、轉身、擺動翅膀,老人一手拿一小碗扣在桌子上,手一抬起來,站著一隻小鳥,碗扣上再開啟,底下變出4顆小紅豆,扣上再開啟,變白豆了,“機芯裡幾根撥片修好了,這一切就活了”。

“除錯成功那一刻挺興奮,也會有成就感,原來它的表演是這樣,”王津笑著說,“但也沒有一次就除錯好的,試著試著,興奮感也就平淡多了”。

最近十幾年,故宮裡修復過的鐘表有了屬於自己的修復冊,修復它的師傅修完得簽上名字。王津有時維護師父馬玉良修過的古鐘錶,“拆開一看,師父就是師父,銷子銼得角度都正正好,幾十年都不會出問題”。

“文物修復就是幾代工匠間的對話。”他感慨道,“修復的痕跡永遠跟著這座鐘表,將來我修過幾十年後,年輕的工匠都會拆來看,希望能誇讚一句,修得真精細。”

“鐘表盤裡一天一個樣”

銅鍍金鄉村音樂水法鍾再次搬上了王津的工作臺,它剛剛參加完在香港舉辦的國際鐘錶展回到故宮,又被選中參加明年3月在英國的展覽,王津得給它做個全面“檢查”。

他拉開工作臺左右抽屜,接住可能意外掉落的零件,起身開始拆解。掀開頂蓋,機芯部件有齒輪出現一點小磨損,他得拆下來一個個排查,零件擱在托盤裡,準備先用煤油清洗,再補補零件上的缺口,上個潤滑油,他初步判斷就差不多了。

拆解、清洗、修復、再組裝,這是師父傳授下來的修復古鐘錶步驟。一拆完,王津習慣直接上手,伸進倒滿煤油的盆裡,“戴著橡膠手套總摸不準零件的磨損程度”,拆出來的零件常有幾百上千件,雙手泡在煤油裡一兩個小時是常有的事,王津調侃道,“剛聞著煤油味還覺得挺香的,後來清洗零件的次數多了,傷手不說,鼻子燻得受不了”。

而三年前初次修復這座鐘時要棘手得多,從故宮東邊的庫房搬出來,到把它修“活”,王津用了八個月。

王津把零件一一分類裝在不同的托盤裡,零件整理和清洗花了一個星期,大部分零件嚴重鏽蝕與磨損,沒有機芯結構的圖紙可以參考,全憑他一點點琢磨。零件得手工做出來,“磨損的程度都有講究”。

故宮裡的“時間魔法師”:42年修“活”200多件古董鍾

文物修復師王津。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修舊如舊”,一代代傳下來的文物修復原則只有這四個字。在王津看來,“難就難在這裡,你得去想象鐘錶原來是什麼樣,沒有書籍資料可以參考,全靠機械原理去摸索,靠想象它是什麼樣子,修復得恢復到它剛進故宮時的樣子。”

一個齒輪一圈的齒牙都打掉了,他要重新做,新做的齒牙與老齒輪磨合不上,“齒輪磨損出一些細微的弧度。”他摸出一根細細的鐵絲,一點點銼到正好“卯”上。斷了的發條,就得拿根老發條細細打磨,再給它接上。時常一天他都在銼銷子,第二天來還接著頭天的進度繼續銼銷子,外行人一看,鐘表盤裡天天一個樣,天天干舊活,王津一瞧,“那是一天一個樣”。

鐘錶零件補好再一個個裝回去,但總會遇到些新“毛病”。譬如組裝完成了鐘錶不走,他摸摸老花鏡,自言自語,“你看,一隻小鳥翅膀就是不動”。又得拆了重新檢查,“有時候一個小毛病能琢磨上幾天”,徒弟劉瀟雨說,“從不見師父急躁的時候,失敗了覆盤,失敗了覆盤,幾次過去,還見他跟第一次裝一樣,耐心細緻”。

“沒有修不下去的鐘表,遇上難的就慢慢修。”王津說,修復古鐘錶文物的活兒可急不來,“鐘錶本身比較精密,你差一點兒,都沒法湊合,你要糊弄它,到最後肯定給你擱這兒了,轉不了”。

這份耐性也是磨出來的。年輕時,遇到棘手的活兒,王津也會著急,人一急就坐不住,他想起師父的提醒,起身出門

轉轉

,偶爾繞著紅牆走到一處空地,約著其他師傅打打網球,“越急越容易出錯,等心靜下來,再回去接著幹”。

“故宮的鐘表,一輩子都修不完”

故宮的晴天時,陽光穿過宮殿屋簷,鋪在青石板路上。王津偶爾騎上一輛86年的腳踏車,去故宮東邊的鐘表館看看。八十件展品靜靜陳列在玻璃櫃裡,有六十件經過他手,或獨立修復,或與其他鐘表修復師一起。更多的古鐘錶,一輩子難得見一次,“修好了就進庫了,輕易不會出來展覽”。

完成了幾座繁複的古鐘錶修復工作後,王津才覺得“底氣更足”,他開始琢磨之前不敢下手的鐘表,帶著徒弟開始研究,他算了算,“故宮裡的鐘表1000多座被幾代修復師修復過,約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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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至500座在庫房沒有動過,它們破損程度更大,修復工期會越來越長,一輩子都修不完,看徒弟那一代能不能修完”。

從師父馬玉良那兒學來的鐘表修復技藝,王津教給了他的四位徒弟。徒弟劉瀟雨時常喊他,“師父快來幫忙看看”,王津慢慢走過去,瞧一眼,指點一二,她照著做出配件,左看右看總不滿意,對他念叨,王津笑著鼓勵她,“修復完了,自己還能看出問題,想著怎麼改得更好,有這個意識就很好”。

兒子王光蘇從小常看父親修鐘錶,大學畢業後也選擇成為一名古鐘錶修復師,進入頤和園工作。王津也教他,從普通鐘錶上手,“一個鬧鐘、兩個走時鐘、報時鐘少說拆了三四十遍”。

2016年,央視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熱播,王津和一群故宮文物修復工作者“火”了,網友稱他為“故宮男神”,寂寥的故宮鐘錶館也變得熱鬧。各地藏有少量古鐘錶的博物館找到他,請他做古鐘錶主題的講座;一年裡總有兩個月他得跟著巡展的古鐘錶世界各地跑,“怕鐘錶路上運輸或展演時出點意外”。

鐘錶修復工作室也變得熱鬧,第五代的鐘表修復師加入進來。王津端著杯子去茶水間接水時,總能聽見一片“歡聲笑語”,他加進去聊上兩句,“年輕人說的話,好多聽不懂了,”聊到旅遊的話題,他忙掏出手機分享國慶在壺口瀑布拍的照片。

他明顯感知到時間流逝的痕跡。幾年前他戴上了老花眼鏡,現在戴著五倍放大鏡看小零件已經有些吃力。“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老得慢一點,再為故宮多修幾座鍾。”離退休只有不到兩年時間,他打定主意要參加故宮返聘,“至少還能撐個八年十年,故宮還有很多鐘錶等著我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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