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倚天屠龍記第十一回毒梅花鏢

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濛濛瞳瞳,語焉不詳,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濛濛瞳瞳,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是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人走過,但一瞥之下,卻看出了一個老大破綻。小妹當時心想:『武當七俠是同門的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但他們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忽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說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三這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六人中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極硬,三十餘閤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一中鏢,手臂登時麻癢,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將我擒住,我還了他三枚金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裡,臉上微現紅暈,想是那瘦子見她是孤身的美麗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那比用右手發射又難得多,少林派的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得剃個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了。”張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說:『幹麼不上武當來跟咱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正自彷徨無計,一個兒在道門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你去找尋俞三俠,我便混在鏢隊之中,到了武當山上。大家驚駭悲痛之下,誰也沒有細問,你們當我是鏢局的,都大錦他們卻又當我是武當山上的。”張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一個車伕,帽簷兒壓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張五俠好厲害的眼力,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終究還是被宋大俠認了出來。”張翠山奇道:“我大師哥認了你出來?他可沒說啊。”

那少女道:“宋大俠為人極是厚道,他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安排住宿之處時,單獨給了我一間耳房。”張翠山道:“大師哥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後來我隨同都大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們將那二千兩黃金吐出來救濟災民。張五俠,你倒很會慷他人之慨,這二千兩黃金是我的啊。”張翠山笑道:“那我替災民們謝謝你啦。”那少女道:“可是財入光棍之手,他怎肯盡數吐出來?總算張五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三百兩。回到了這裡,我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臨安府中除了龍門鏢局,還能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逼迫他們取出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卻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方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買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又和你沒有怨仇。”那少女登時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麼?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張五俠大仁大義,這便請便吧,我這種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自己答應了助她治臂上之毒,於是說道:“請你捲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用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什麼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會遇上這六個惡賊麼?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麼?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麼?”

除了最後兩句話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也是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那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麼?”張翠山道:“我認什麼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是說錯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幹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了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用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嗎?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麼?”張翠山道:“少林派門徒佈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只不過中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裡,傷得可就更加重了。張翠山萬料不到這少女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為勢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太重,她內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不及細加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便死。”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她出掌奇快,手法又極是怪異,這一下竟是令他閃避不及。張翠山一楞,放開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是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種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麼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三哥還債來著。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那少女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微一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捲衣袖,你當真是拿自己性命來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是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什麼算不算的。你為什麼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殷素素心下大喜,嫣然而笑,猛地裡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裡取出一粒“百草護心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氣正自迅速上行。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你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道:“不礙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要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死了一般。”

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也想到了什麼。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轉了開去,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有輕重,你別見怪。”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自己丹田中升了上來,勁貫雙臂。

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著一層氳氤白氣,顯是用出全力,汗氣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餘,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這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

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呼道:“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甚急,不去理會,那人又呼了一聲,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狂徒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之慘。”這人聲若洪鐘,在江面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

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鏢給殷素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但聽得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時那裡想得到他是在運勁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蓬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的背心。

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但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得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餘勢不衰,兀自顫動。發掌之人一招既出,第二招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麼?”但見她手臂的傷口中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藥,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麼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是沒事人的一般,說道:“你——你——”瞧了瞧張翠山的臉色,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脈搏。張翠山心想:“索性便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要知內功精湛之人,不但能暫停呼吸,且能使心臟暫時停跳,中國的內功和天竺瑜伽之術,凡功夫練到深處,均有這等本事。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大驚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更是嚇了一跳。張翠山笑道:“殷姑娘,這位是你朋友麼?你沒給咱們引見。”一面說,一面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替她包紮傷口。那人見他說話行事了無異狀,但一顆心終是不跳,右掌按住了他胸口,竟是驚訝得放不下來。

殷素素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縮手退開,施了一禮,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嘴巴和額角相距極遠,兩隻手掌伸開來便似兩把蒲扇,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顯是有極深的外門功夫,倘若張翠山所練的內功不正是這種硬功夫的剋星,那麼適才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殷素素卻只大刺刺的點一點頭,不怎麼理會。張翠山心下暗暗納罕,他背上受了常金鵬這掌,知道此人武功實非尋常,怎麼殷素素對他這般無禮,而他卻也受之若素,只聽他又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福建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的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王盤山島的事,諒白壇主一人料理起來也綽綽有餘。”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高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什麼好手?”

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崑崙派有兩名年青劍客,也趕來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裡,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這幾年武林中長江後浪推前浪,人才輩出,崑崙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我臂上的輕傷算不了什麼,這麼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她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去吧!你武當派犯不著牽涉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瞭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吧!”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枉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意在於屠龍寶刀。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上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吧!”她轉面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廝養對主人一般恭謹。殷素素只點了點頭,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

殷素素向後梢招了招手,喝道:“過來!”後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亂呼亂叫,闖出了禍,嚇得臉上沒半分血色,身子發顫,說道:“小——小人是無心之過,姑娘——姑娘饒命!”他見殷素素不動聲色,更是害怕,轉頭向著張翠山,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懇他代為求情。張翠山心想這舟子誤會自己侵犯殷素素,呼喚常金鵬來救,原是一片忠心,何必害怕成這個樣子,只聽殷素素道:“你有眼無珠、不生耳朵,要眼睛耳朵何用?”那舟子臉露喜色,知道殷素素說了這兩句話,已是饒了自己的性命,當下屈膝說道:“多謝姑娘恩典!”刷的一下從裡腿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雙頰旁一揮,登時割下了兩隻耳朵,翻過匕首,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

張翠山大吃一驚,探手長臂,其快如風,夾手將他的匕首搶了過來,說道:“殷姑娘,我斗膽說一個情!”殷素素幽幽的道:“好吧,你怎麼說便怎麼著。”向那舟子道:“還不謝過張五俠!”那舟子保全了一對眼睛,早忘了耳上疼痛,跪在船板上向著張翠山咚咚咚的連磕幾個響頭,又向殷素素磕頭,退到了後梢。只聽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升帆轉舵,竟似死裡逃生,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

張翠山側頭瞧著殷素素,心想:“這位姑娘貌美如花,行事卻恁地兇狠,她手下人對她這般畏懼,想見她平素之暴虐。我闖蕩江湖,狠毒之輩也見了不少,卻沒遇到過這般厲害辣手的人物。”殷素素見他側著身子,默然不語,望了望他長袍背心上被常金鵬一掌擊破之處,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又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要酬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速即和她分手,再也不願和她相見了。

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慧風,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麼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麼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金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裡尋我蹤跡,卻那裡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麼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充滿了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我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武學的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鬥,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張翠山聽了這幾句話,心下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麼輕易。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天下武林中的一場浩劫。”

殷素素摺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貴船退在後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駕臨,咱們自當退讓,旁的人,那是不必了。”張翠山聽了“白眉教殷教主”六個字,心中一動:“白眉教?那是什麼邪教?怎地沒聽師父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近年來師父在山上清修,少到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推開船窗向外一望,只見右首那船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船尾高翹,便似鯨魚的尾巴。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原來巨鯨幫是蘇浙閩三省沿海的一個海盜幫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所乘船隻構造特殊,行駛極快,官軍的海船無法追上,而搶劫商船時卻又極為便利,橫行東海已歷數十年。

常金鵬親自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只見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地上以你們白眉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咱們巨鯨幫了吧?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闊,數十艘船也可並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白眉教也未免太橫。”

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什麼。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只道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什麼?”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眼見那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猛聽得呼的一聲響,常金鵬提起船頭的巨錨擲了出去,錨上的鐵煉聲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的兩個水手長聲慘叫,那隻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

麥少幫主喝道:“你幹什麼?”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幫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那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常金鵬也不理他,右手一揮,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原來這大西瓜乃是常金鵬所用的兵器,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系之金鍊,使動時和流星錘一般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左手的九十五斤,右手的一百零五斤,若非雙臂有千斤之力,如何使他得動?

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從中斷為兩截。巨鯨船上眾海盜紛紛驚叫呼喝,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那麥少幫主實在殊非庸手,只是他平素慣使分水蛾眉刺,那是一種尺許來長的兵器,於水底交鋒之際,轉折迴旋極是利便,這時兩船相隔數丈,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擊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常金鵬雙瓜倏地收回,喝道:“有白眉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但見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逕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若是換作了張翠山,他輕功了得,只須施展“梯雲縱”絕技,不但能避開鐵瓜,還能就勢進擊,但麥少幫主的輕功雖然也不算弱,總是不能和武當子弟相提並論,那鐵瓜本身已重達百斤,再加上常金鵬一送之力,麥少幫主但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在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煉,運勁回拉。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白眉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

張翠山在窗後見了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猛聲勢,不禁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這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如何經受得起?這人瞬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的工於心計,可說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種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中夜潮將至。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遇到波濤山立的怒潮,卻也是經受不起,何況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幫眾一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張翠山探頭到窗外一望,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身碎骨。張翠山聽得幫眾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忽然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幫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吧!”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遵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遊駛去。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吧!”諸幫眾順流游下,常金鵬的座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裡,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六七名水手已葬身在波濤之中。張翠山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了血腥,你救他們幹麼?”張翠山茫然若失,一時答不出話來。要知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道今日反予相救。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那裡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